当一只猫猫跃入大洪水

原创 黄子桐 复旦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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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海浪淹没人类造物，动物们在高耸的猫形石像下嬉戏、漂流、分享小鱼，也许我们要在洪水短暂褪去的喘息里承认，一切人文隐喻都是雪泥鸿爪。没有什么人造哲学会比一次炸毛，一声呼噜，一只猫在舢板上追逐光斑，更贴近鲜活的生命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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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青年记者 黄子桐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胡莺韵 编辑

2025年3月，由金兹·兹巴洛迪斯（Gints Zilbalodis）执导的动画电影《猫猫的奇幻漂流》（Flow）捧起第97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杯。这部拉脱维亚动画成为继《千与千寻》（2003）后第二部获此殊荣的非英语作品，更刷新了该国电影史。此前，它已在2024年横扫全球四大动画电影节之一——安纳西国际动画节的评审特别奖、观众票选奖等四项大奖，并在戛纳“一种关注”单元引发热议。

当洪水漫过人类文明的经纬线，奥斯卡金像奖的聚光灯首次照亮波罗的海东岸。这部拒绝人类意志的动画，没有救世主，没有权力中心，用爪痕取代台词，在动物拟人化浪潮中劈开一道生物本真的裂隙。

在末日洪水席卷后的世界，一只独行的黑猫跃上残破帆船，与四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开启一段奇幻的漂流之旅：执着追球的金毛犬象征被驯化的群体性，调解冲突的水豚自带南美草原的平和基因，狐猴族群展现灵长类的社交本能，而来自非洲的蛇鹫——一种翼展超两米、以地磁导航著称的猛禽——则成为团队的领航者。

“没有真正的反派，只有自然界的冲突。”导演如此陈述。于是我们终于在褪去道德滤镜的末日图景里，听见永不止息的潮起潮落。

▲满载动物的帆船漂浮在洪水中/

图源：《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另一种语言

兹巴洛迪斯的创作轨迹始终与“独立”紧密缠绕。15岁就开始制作动画的他，在《猫猫的奇幻漂流》之前，所有作品皆由其独自完成。2019年，他的长篇首作《离开》（Projām）凭机器人荒野求生的极简叙事，获得安纳西动画节长篇单元“最佳故事片”。但《猫猫的奇幻漂流》的复杂的洪水场景与沉浸式声效设计，迫使这位独行侠首次组建跨国团队——拉脱维亚Dream Well Studio、比利时Take Five与法国Sacrebleu Productions三方联袂，超50名动画师共同掌舵。

“合作比我预想的更困难，但电影因此变得更好。”这种磨合过程甚至被嵌入影片主题——主角黑猫从独行到合作的旅程，正是导演自身经历的投影：“是的，我就是那只猫。”主创团队的运作方式也呼应着电影主题——导演刻意避免工业流程的僵化，允许成员的自由表达：“有人提出了一个想法，我可以根据这个新想法调整镜头。我听到一个声音，可能会给我带来新的视觉创意，影响剪辑的节奏。”

▲《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组工作照/图源：网络

“无对白”是兹巴洛迪斯作品的一大特点。在这样的框架下，配乐和音效成为了这部动画的第二套叙事语法。导演在剧本完成前就创作了包含200多段旋律的庞大主题库——这些音乐并非为具体场景设计，而是纯粹的情感投射。他如此描述这场声画互文的实验：“剪辑时，我会像拼图一样尝试将音乐与画面匹配，有时根据旋律调整镜头节奏，有时又让画面重塑音符走向。”

为让音乐突破电子合成的局限，导演邀请专业作曲家Rihards Zalupe合作打磨。他选择这位拉脱维亚音乐家的理由很直接：“他特别擅长打击乐，如马林巴琴和木琴，还拥有电子音乐和管弦乐的经验。”最终，电子脉冲勾勒猫科动物的警惕性，马林巴琴的清脆敲击模拟狐猴腾跃的轻盈，而管弦乐则铺陈出鲸鱼浮出水面时的低频轰鸣，营造出原始与科幻交织的听感。

音效设计同样贯彻极致真实主义：拉脱维亚传统弹拨乐器科克勒的泛音被混入犬吠，猫呼噜声拒绝人工合成，甚至动物眨眼、炸毛的细微响动都采样自现实生物。如导演所说，“听到我在电脑上电子制作的主题由管弦乐团演奏出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猫猫的奇幻漂流》的成功证明，小团队与极简技术仍可撼动行业。当世界范围内的行业龙头依赖动作捕捉与千万级渲染等工业化流水线，甚至专门开发软件用于水的制作时，导演兹巴洛迪斯选择回归最原始的创作方式——85%的镜头制作由开源免费软件Blender完成、50人团队、2个月渲染周期、所有动画逐帧手工制作，展示了动画的另一种可能。

在采访中，他提及，前期脚本创作只由约5人的团队进行粗略的角色和剧情走向设定。与工业化动画通常依赖于标准化的故事板与精细分工相比，在《猫猫的奇幻漂流》中，许多场景是在建模过程中才逐渐成型，如被洪水淹没的玻璃器皿、城市中游动的鱼群等细节，诞生于一种近乎“反工业化”的创作流，呈现出环境叙事特有的粗粝与美感。

▲帆船在古建筑里穿行/

图源：《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更重要的是情感驱动的场景构建，森林、悬崖、沉没城市的布局不依赖地理逻辑，而是围绕“猫的恐惧或好奇”展开。这种依凭情感的逆向推导让末日废墟褪去悲情色彩，成为动物本能舒展的舞台。

导演近乎偏执的坦率与诚实，最终让无声的《猫猫的奇幻漂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在电脑特效技术泛滥的时代，它证明，最简单的工具、最本真的观察，依然能凿穿文化壁垒，让全球观众在兽性与神性共振的暴雨中听见自己的心跳、产生生命的共鸣。

An experience which you have to feel

洪水席卷的巨响里，全片无一句台词，仅通过动物行为与环境互动推进叙事。同样以零对白构建情节，在另一部曾获安妮奖的知名动画长片《机器人之梦》里，小狗穿过康定情歌飘扬的风筝店和更迭的商铺橱窗，探索的乐趣依旧依赖于现代城市。《猫猫的奇幻漂流》则越过文明时代叙事，选择了更原始也更永恒的舞台。

人造的玻璃瓶与手稿沉入水底，只有猫爪划开浪花的响动、水豚卧船深眠的鼾声、鲸骨浮出海面的轰鸣。动物们在褪去人类符号的荒原里，演绎生命原初的对话，重获沟通的本能。

▲猫猫与水豚对视/图源：《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导演坦言，影片无对白的设计并非艺术炫技，而是源于个人创作倾向，他不擅长写人类对话，所以这次干脆“直接让人类消失”。这种扬长避短的朴素创作逻辑，某种程度上也催生了动画史的突破——当迪士尼将动物塑造成穿衣服、讲笑话的“毛绒人类”，用高度拟人化的形象贩卖温情时，兹巴洛迪斯选择回归动物性本能。

片中黑猫在晨光里伸展的懒腰，反复刮蹭橡木的磨爪，炸毛弓背的防御姿态，全部基于真实的猫科动物行为研究。而导演对宠物犬行为的观察则展现在金毛对于玻璃球的偏执：当蛇鹫不耐烦于追逐游戏，将金毛叼来的球一脚踢入洪水后，狗狗烦躁地徘徊空咬，将犬类条件反射行为的触发机制展现得淋漓尽致。

创作团队对动物性的打磨煞费苦心。他们拒绝赋予角色年龄或性别等标签，有意择取地域分布有颇大跨度的动物组合，看似荒诞，实则撕碎了人类强加的逻辑锁链。就连画面渲染也贯彻这一理念：刻意保留甚至“创造”胶卷的颗粒噪点，让动物的姿态更显真实。

▲叼着鱼的猫猫走在草地上/

图源：《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以艺术自由来讲述故事，要追求真实。”导演谈到。这种理念让电影挣脱了纪录片式的精确，贴近动画本身。导演自身“猫狗双全”的生活经历和养宠观众的会心一笑在银幕内外达成最巧妙的互文——相对独立的猫猫与高度社会化的狗狗之间的关系碰撞营造了影片中许多趣味时刻。当动物性在无人的空旷中舒展，所谓“万物通灵”的瞬间往往也只是本能的外显与生命的常态。

我们总试图为动物的行为贴上“隐喻”标签：水豚的宽容被称作道德，狐猴照镜是虚荣的象征，蛇鹫升仙被解读为牺牲的寓言。导演却有拒绝拟人符号赋魅的坦率，水豚接纳所有动物上船的“善”，是两栖物种基因里的包容性；狐猴沉迷揽镜自照的“虚荣”，恰是灵长类动物认知自我的原始冲动。在洪水降临的世界里，海浪淹没人类造物，动物们在高耸的猫形石像下嬉戏、漂流、分享小鱼，也许我们要在洪水短暂褪去的喘息里承认，一切人文隐喻都是雪泥鸿爪。没有什么人造哲学会比一次炸毛，一声呼噜，一只猫在舢板上追逐光斑，更贴近鲜活的生命姿态。

▲狗狗与蛇鹫/图源：《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未竟的诺亚

当为了保护猫猫不惜与部落首领为敌的蛇鹫展开负伤的翅膀，翩然消失在彩虹色云霞中，它的升腾带起轻灵的配乐和羽翼搅动气流的嘶鸣。影片中被动物们视为“圣山”的通天柱，最终成为它告别俗世规则的通道，天启和神谕都隐去了，猛禽用最本能的展翼完成了最后一次领航。导演以近乎冷酷的坦率回应观众的解读：“因为它被部落抛弃，身体也受伤，所以最后它自己放弃了。”

剥离神话滤镜的结局，让蛇鹫的消失褪去宗教意义的超脱，成为一场纯粹的生物性退场。而当观众还未从猛禽退场的震撼中回神，巨鲸的脊背也已悄然浮出水面。它编织着更宏大也更朴素的生命经纬：它不再是海神坐骑或者神话造物，洪水中的浮岛是鲸鱼呼吸时隆起的脊背，搁浅后迟缓的起伏则是潮汐在鱼鳃间的回响。

▲蛇鹫在云虹中上升/图源：《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但当蛇鹫展开保护的羽翼，消失前羽毛折射虹光；猫猫放弃跟随预警的鹿群，选择陪伴垂死的鲸鱼，观众仍会震颤——所谓神性的显示，不过是生命在遵循自然法则时，偶然擦出的火星。它从不寄生于对永恒的追逐，而在情感联结的瞬间完满。洪水来去、鲸起鲸落，都只是生态链的呼吸吐纳。而在影院落泪的观众，则暴露了人类永恒的认知局限：我们总渴望将生存逻辑译成史诗，希冀被更高存在拯救，却忘了生存本身已是神迹。

新一轮暴雨正在地平线酝酿，搁浅的鲸鱼脊背缓缓起伏，像一座银灰色的小山，背景是悠长的呼吸声。鹿群再次溃逃，但黑猫没有逃向高处。它蹲坐在鲸骨旁，瞳孔倒映着涨潮的海浪。当观众试图用“宗教寓言”“理想社会”读解这部电影时，洪水中的动物早已越过隐喻的牢笼。它们深知：洪水从不需要被歌颂或者诅咒，它只是自然的呼吸。

▲鲸鱼搁浅/图源：《猫猫的奇幻漂流》剧照

影片中最轻盈的时刻来自片尾彩蛋：那只曾拯救黑猫的搁浅鲸鱼，在片尾中再次摆尾入浪，荡出温柔的余音——世界到底给每个友好的生命留了后门。猫形石像依旧凝视远方，鱼群在森林里穿梭如常。没有悲壮的告别仪式，没有救世主受难，没有史诗般的牺牲，只有潮汐往复、洪水来回。

微信编辑丨黄子桐

审核丨张志强

原标题：《当一只猫猫跃入大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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