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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读城市|下扬州⑤:巷子城里的生活
航拍扬州老城区。 孟德龙 图
扬州是座巷子城,至今存留着400多条大街小巷。在这密密麻麻的网格中,散布着旧时的官宦府邸、士绅门第、商贾宅院,而今大多是寻常百姓人家。
百姓的“三间两厢”
标准的扬州民居是“三间两厢”,格局方正、结构对称的住宅。“三间”是两个卧室,中间夹个堂屋(也就是客厅),堂屋正面的墙叫中堂,旧时挂字画与对联;“两厢”指卧室两旁空间小一点的房子,外侧的厢房要更小些,因为大门进来,还有个门堂。从门堂到内侧的厢房之间有条很窄的走廊,两个厢房与堂屋、走廊围成一方天井。开窗时,堂屋会窜进一股股穿堂风。
我就出生在扬州城这样的民居里。两户人家对半分住,我们互称“对房门”。生火做饭的炉子放在走廊,煤球堆在门堂,门堂靠天井的地方常摆着一只大水缸。那时,两家的人口都多,便把厢房当卧室。卧室顶中央有扇天窗,天窗的窗帘用一根长绳控制,绳子一头系在大床的栏杆上。以前,扬州城里经常停电,透过天井、天窗以及堂屋的窗子,可以最大程度地利用暮光。
扬州老城丁家湾如来柱(巷)。 本文作者供图
年幼时,我未曾觉得生活的空间狭窄,物资匮乏,或是生活窘迫,留下的倒都是快乐的回忆。天黑了,家家户户点上洋油灯,洋油灯没油了,再点蜡烛。我最喜欢用只小碟子收集蜡烛油,再把它们包裹在一根粗棉线上,还可以再次当蜡烛点亮。晚上睡觉时,打开天窗的窗帘,躺在床上数星星入睡,月光悄然洒进我儿时的梦乡。
扬州老城区。 孟德龙 图
巷子生活
马桶是当年扬州人居家的必备之物,因为每条巷子最多只有一间公厕。大多数人家会在屋里床旁边靠里墙处放一只马桶,入口用布帘挡着,围起来的这块既短又窄的地方扬州人称之为“马子巷”。每天清晨,郊外的菜农推着粪车进城来倒马桶,风雨无阻。居民供应肥料,菜农清理粪便,两不亏欠,互不收费。菜农很重情义,每年到小雪至大雪节令间,都会推来一大车长梗青菜,也就是本地人说的“大菜”,分送给每家每户作为酬谢,这种菜还有个特殊的名字叫“马子菜”。腌制马子菜,先要稍作清洗和修剪,再放进坛子里,或大一点的缸,一层一层压实,一层一层洒盐,然后将坛口封好,有时还会压上石块,待到春夏,拿出来切碎,就是可口的佐食咸菜了。
除了马桶,每家还备有痰盂子、恶水缸、撮簸子、字纸篓子等等卫生清洁用具。“撮簸子”就是簸箕,它与痰盂自不必说了。恶水缸是倾倒剩饭剩菜、淘米洗菜和洗锅洗碗等泔水的容器,每天都会有专人来巷子里收,根据恶水的多少,收恶水的人给主家1至2分钱不等,恶水则收回去喂猪。家里摆放的字纸篓子用竹篾编制,在我小的时候已经不常见了。“敬惜字纸”是中国传统文化习俗,凡有字的废纸不能乱扔,都丢进字纸篓子里,有专人收。在老城区临街巷口的墙壁上,至今还有一些字纸窟,洞口有碗大,方便路人和没有字纸篓子的人家丢弃写了字的纸。塑料废纸篓或是摆放在室内的小型垃圾桶,我到现在还习惯叫作“字纸篓子”。
扬州老城区。 孟德龙 图
扬州老城区内缺乏天然河流,因而生活在巷子里的居民用水曾依赖开凿的水井。我所知道的以水井命名的巷子有:玉井巷、板井巷、问井巷、沙锅井(巷)、牛背井(巷)、肖家井(巷)、韦家井(巷)。扬州现存最古老的水井是宋代开凿的。20世纪50年代初,扬州城内尚存1500口左右的水井,到80年代中期留有近600口,而到了2005年,据统计已不足500口。
过去,家家户户在井边洗菜、洗衣,洗完后会拎桶水回家,倒进水缸存着用。我家自母亲单位分了宿舍,搬去小秦淮河附近,生活便不再依附井水了。当时,自来水的供给率很低,居民用水实行定时供应,巷子里仅有的公共自来水龙头平时锁着,钥匙由居委会掌管。那时,大家闻到氯粉的气味就会高兴地说,“这水是消过毒的”。过去,小孩吃多了井水、河水,肚子里会寄生蛔虫,那时宝塔糖就成为了必备良药。
一年四季,每天早晨到黄昏,叫买叫卖的人或背着箱子,或挑着担子,或推着板车,或骑着自行车,走街穿巷,有箍桶的、补锅的、修伞的、弹棉花的、剃头的,吆喝声弥漫着市井的烟火味。“元宝灰卖钱”“坏铜烂铁,破布烂棉花换糖唻”“鸡肫皮,甲鱼壳子,鹅毛鸭毛,牙膏皮子卖钱”“打鞋掌子,修皮鞋”“磨剪铲刀唻”……这些抑扬顿挫、有些尾音拖得悠长的叫买叫卖声夹杂着卖酒酿的手敲竹板声、卖冰棒的木块击箱声、炸糙米的爆破声、送信送报的车铃声,交织成了一首飘荡在市井的奏鸣曲。孩子们一听到声音,拔腿跑出家门,跟着模仿吆喝起来,那是一个充满欢乐的年代,只是这样的场景现已如蛙鸣蝉声一样远去,湮没在了这座城市的喧嚣里。
1983年,父亲也分到了宿舍,我们自此搬出老城区,住进了楼房,用水用电才真正实现了现代化。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股股新的潮流涌入这座巷子城,到处都是舞厅、歌厅、游戏机室、保龄球馆,大街小巷遍布桌球台,连位于广陵路的法院也放起了录像。
扬州老城区。 孟德龙 图
电影院逐渐成了一代又一代人共同的精神家园,尽管这些年的观影方式和放映业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那个娱乐大潮涌来的时代,扬州的机关、工厂、学校等有礼堂的单位都放过电影,有块大空地就放露天电影。电影从黑白到彩色,再到宽银幕。1983年,一部名为《欢欢笑笑》的立体电影在大光明影剧院放了半年多。后来,城里的电影院还推出过通宵场。
母亲单位的宿舍紧挨着旧城北城根,不远处的甘泉路口有家红旗剧场,是我经常光顾的电影院,老人们叫它“大会堂”。20世纪90年代,这座楼翻建成四层楼房,易名“娱乐城”。扬州最早的电影院——南京大戏院创建于抗战前,旧址就在“娱乐城”的背后,20世纪50年代因判定为危房而被拆除。这块地方在我少年时曾是红旗剧场的露天电影院。后来,扬州市影剧公司在此建起了办公楼、招待所、宿舍。到90年代末,办公楼改为股份制的天和影业娱乐公司,成为了集电影厅、录像厅、卡拉OK厅、茶楼、食府、浴室等为一体的娱乐场所,大门对着小秦淮河,曾红火一时,而后不知所终。
20世纪80年代的扬州工人文化宫。 图片来源于网络
扬州市的工人文化宫位于文昌阁东南角,那里曾是我少年流连忘返的地方,平时我用哥哥的工作证去阅览室借阅报刊,节假日去猜灯谜,刚工作时还喜欢去那儿打气枪。文化宫里有个工人影剧院,我在那里看了第一部电影,至今都清楚地记得片名叫《水手长的故事》。21世纪初,文化宫改建成文昌广场,所幸这个电影院被保留了下来,它也是那拨娱乐大潮中,市区唯一存活至今的影院。
待这些潮水退去后,商品房浪潮袭来,老城的住户开始逐渐向城外迁移。
扬州老城区。 孟德龙 图
我们儿时在巷子里嬉戏,在大街上游荡,青春时读书,成年后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最后死于斯,葬于斯。随着年龄增长,我对巷子城的归属感也越发强烈。每一代人对自己成长的地方,认知和记忆都会不一样。这些既属于私人,也是集体的印记。
虽然还生活在扬州城里,但我已与老城渐行渐远。或许偶尔在某个夜晚,行色匆匆地路过老街,街边商铺放起当年的歌曲,不经意就触动到了你我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神经,会突然想起我们曾经爱过的人,或爱过我们的人,还有那些忘不了的事。
(本文作者王峰系扬州本地民俗和文史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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