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反噬与双重精彩

距离上一次写作和更新影评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这半年里，因为忙于文澜读书岛阅读沙龙的策划和运作，因为史上最热夏天极限高温的困顿，几乎忘了这里还有一块属于我自己的精神家园。幸亏有一年一度的英国舞台影像展，终于让我重新提起写作和更新影评的兴致。

在电影院里看戏，已经成了这些年我的习惯。英国舞台影像展来到杭州，我总会挑选几部去欣赏。此前先后看过《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威尼斯商人》《战马》《雷曼兄弟三部曲》和《尘埃之书：野美人号》。今年有幸又看了5部戏，今晚开始，慢慢和朋友们聊我的感受。

第一部是苏茜·米勒编剧、贾斯汀·马丁导演、朱迪·科默主演的《初步举证》。这是一部惊人的“独角戏”，由曾经因主演《杀死伊芙》获得艾美奖剧情类剧集最佳女主角奖的英国女演员朱迪·科默演出。100分钟时间，一个演员，一个场景，几乎毫不喘气地讲述了一个女律师在法庭上的反转人生。

双重反噬

因为几十年从事法律职业，所以我对法庭戏有特别的爱好。在2024英国舞台影像展的片单上看到《初步举证》时，我毫不犹豫就选了。100分钟过后，我和场内所有观众无不感到酣畅淋漓，精彩至极。

这是一个双重反噬的故事。

第一重是角色的反噬。泰莎出身寒门，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杰出的刑辩律师。开场时，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风光时刻。从名校法律专业毕业的她，从不对委托人作价值判断，不相信一面之词，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只相信“法律下的真相”，相信法律会作出最接近真相的判决。她甚至得意地炫耀，曾经有一次，成功地在法庭上找出了女被害人的破绽，让陪审团相信并没有发生性侵，只是原告自己喝太多记不清了而已。

但是，这个段子立即在她的身上重演了。遭到性侵的她不得不面对律师同行的无情诘问。她太熟悉这个审判程序了。她知道对方会找出自己口供的破绽，陪审团根本不会相信她，只是这一次她确定自己并不是喝太多记不清了。

于是，曾经一次又一次利用法律的技巧为嫌疑人脱罪的泰莎，不得不对她所熟悉的那些辩护技巧发起反击，证明自己确实受到性侵。但是，如今她已经从刑事法庭上的强势主角变为弱势配角，再也无法用过往的经验为自己打赢官司。

正如泰莎在戏里说的，她从不问委托人真相是什么，而只是利用知识和能力为委托人服务。律师职业与真相无关。只有当律师也成为被害者时，我们才会发现这个职业价值观的荒唐。

第二重是剧本主题的反噬。无疑，这是一部女权主义作品。最后的结局强烈地显示了剧本的主题：这个由男人制定的法律系统和由男人组成的法庭，不可能保护女性的权益。

2017年开始，由哈维·韦恩斯坦性骚扰丑闻引发的“metoo”运动风起云涌，带动了一波又一波女权运动高潮。男女平权甚至成为一条“政治正确”的高压线。连电影《芭比》没有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都成为舆论热点。《初步举证》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作品。

多年前，我曾经组织过美国女律师吉莉恩·托马斯写的《因为性别：改变美国女性职场环境的十个案件》的分享讨论。讨论中一位女性的观点让我印象深刻。她说，把女性处于保护之下，本身就是对女性的歧视。她认为，一个人有没有被歧视与她的自我认同有很大的关系。最重要的在于你自己内心的调适，在于你内心是否强大。

斤斤计较于一事一地的男女绝对平等，动辄扣以“性别歧视”的大帽子，其实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就从《初步举证》的剧情来看，当你证明不了违背女性意愿的事实时，就对法庭全体以及法律制度提出根本性的质疑，实在是荒唐的。这个世界就是由男女两性组成的，既少不了你，也少不了我。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归结为父权社会对女性权益的践踏，实在过于生硬了。

我在法律界工作了30多年，深知证明有罪和证明无罪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尤其是性侵案件。简单地从道德角度下论断，无论如何都是轻率的。《初步举证》呼吁女权的觉醒，抨击父权社会的歧视，恰恰反噬了女性本身，让我们看到以女律师泰莎为代表的女性精英人士的偏执和片面。

双重精彩

首先的精彩属于主演本剧的朱迪·科默。见过独幕戏，见过独角戏，但从没见过如此精彩而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的独幕戏兼独角戏。

整整100分钟，朱迪·科默把一个成功律师的敬业、敏锐、自信、果断以及后来的愤怒、痛苦、失望、悲哀表现得酣畅淋漓，入木三分。整整100分钟，朱迪·科默一个人在台上不停地说话，几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让观众完全进入她的世界之中，被她感动，为她哭泣。她因此获得第47届英国奥利弗奖最佳女演员奖名至实归。《初步举证》也因为她的表演，获得奥利弗奖最佳新话剧奖。

我曾经以为，英国舞台剧对舞台技术的创新影响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使人物在舞台上被新奇的舞台装置所遗忘和湮没。看完《初步举证》以后，我才发现这个判断是片面的、武断的。朱迪·科默在舞台上把一个成功女律师的逆转人生演绎得生动深刻。观众完全被吸引，被感动，一掬同情之泪。

剧中有一个细节令人印象深刻。朱迪·科默饰演的律师泰莎边说话边向一个玻璃杯倒水。眼睛看着前方，嘴里不停讲述的她，居然刚好把水杯倒满，一滴都没溢出来。这是何等的精确！人物情绪的饱满和戏剧动作的自然、准确一气呵成，滴水不漏。

当然，毫不喘气的表演也就意味着节奏始终绷得很紧，让人难以停下来思考、品味。这就使全剧略有些赶，缺少了对关键细节的精雕细刻。假如再增加20分钟，也许可以更加充分铺垫剧情转折的原因，更加深刻展示泰莎人生悲剧的意义。这是《初步举证》的美中不足之处。

其次的精彩属于本剧的舞台美工。在历年的英国舞台影像展上，我见识了英国戏剧舞台变化无穷的精妙设计。《雷曼兄弟三部曲》在一个巨大盒子里讲述三兄弟的传奇人生，《战马》里那匹几个人操作的栩栩如生的木偶战马，《尘埃之书：野美人号》里引入现代声光电技术打造的洪灾浩大场面，都令人叹为观止。在《初步举证》里，一个演员，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便组合成法庭、办公室、出租车等各种场景。甚至连移动桌椅的道具工人都省了，全部由演员来推移完成。更惊人的是，剧中居然还下起了真实的雨。被淋得透湿的泰莎流落街头的场面让人强烈感受到这个出色律师的孤苦无助。

最精彩的是舞台的背景设计。三面墙都是一格一格的法院案卷，衬托出本剧的法律背景。泰莎从里面拿出一卷一卷曾经的性侵卷宗。但到后来，我们才发现，每一个性侵案卷都在黑暗中闪光，告诉我们被性侵女性的名字。这面巨大的案卷墙，象征着这个法律系统曾经忽略过的无数女性被害者的呼喊。泰莎的故事不是唯一的偶然，而是这个法律系统与生俱来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