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襄传》：当侠客不会武功，如何行走江湖

陈晓、毛晓彤领衔主演的《云襄传》改编自方白羽的长篇武侠小说《千门》系列，这部小说是不少80后、90后的回忆。《千门》系列从2006年起在《今古传奇·武侠版》上刊载。在那个纸媒称霸的时代，每期杂志出刊就第一时间购买以便追看喜爱的小说连载，是不少人学生时代的难忘经历。当《千门》影视化的消息传来后，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终于”，这部镌刻在青春记忆里的武侠小说终于要搬上荧屏了。

《云襄传》海报

创办于2001年的《今古传奇·武侠版》也是一本颇传奇的杂志。李安的《卧虎藏龙》在2001年的奥斯卡金像奖上夺得五项大奖后，国内的武侠创作圈受到极大的震动，这也直接触发了之后轰动一时的新武侠创作。《今古传奇·武侠版》在这个背景下创刊，它很快就跟2002年时改版的《武侠故事》，成为大陆新武侠创作的阵地，凤歌、小椴、沧月、步非烟、方白羽等新武侠代表人物都与杂志保持非常密切的联系。就比如方白羽在《今古传奇·武侠版》上刊载小说时，甚至被邀请到杂志社进行封闭式创作。

只不过，《千门》系列之后，大陆新武侠创作也刚好进入沉寂期。这既与新武侠创作的局限相关，也与网络时代到来，网络文学的勃兴带来的冲击相关。就在今年2月，《今古传奇·武侠版》也宣布停刊——这堪称一个时代的彻底消逝。

作为新武侠的代表人物与代表作品，方白羽的《千门》系列带有新武侠的部分特点，但它又不像有些新武侠那样“激进”。

新武侠是“影响的焦虑”下的创作。年轻的武侠小说写手，既深受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的影响，又急于摆脱金庸过于耀眼的光芒以确立自己的位置，他们急切想要创新、急切想要在文坛上立足。一方面，他们试图拓展武侠小说的传统范式，寻求新的可能。就比如方白羽的《千门》系列开辟了“智侠”的创作模式，小说的男主人公云襄（剧版由陈晓饰演）几乎不会武功，他行走江湖靠的不是“武”而是智慧，小说中充满权谋与智斗，这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武侠小说的元素。

云襄（剧版由陈晓饰演）

新武侠创作真正激进的举措，不是解构“武侠”之“武”，而是解构武侠之“侠”。在传统的武侠叙事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天下苍生始终是优先于侠客个人的恩怨情仇；侠客不是顺应江湖规则、被江湖所同化，而是坚守正义、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侠客的存在让险滩激流的江湖成为平民的乌托邦。

但在不少新武侠创作者那里，个人的逍遥与自由高于一切，江湖“只是一个覆满了雪的荒原，充满了秩序和力量，容不下少年的梦想和热血的冲动”。江湖并不值得投身与托付，利益取代道义、以小恶制大恶成为主人公们新的行事准则。

方白羽《千门》系列的特点是，它有“智侠”的创新，但在侠义精神的呈现上，它更像是新旧武侠的集合：云襄一度采取了“反武侠”的行事准则，但最后他还是选择回归侠之大者。

《千门》系列重版时得到马伯庸、六神磊磊等人的推荐，看来这部小说确实影响了不少80后作家

就目前看来，剧版《云襄传》的改编还是能够抓住小说的精神内核，这让它与市面上的主流武侠剧形成一定的区隔。

男主云襄（陈晓 饰）几乎不会武功——只会一个用来逃跑的“逃十息”，这意味着云襄不能像传统武侠剧的男主角那样动不动就拔刀相助、英雄救美，剧情也没有围绕男主角的一系列精彩动作戏。这反而让《云襄传》可以在智力博弈上多下功夫，正所谓“人，既无虎狼之爪牙，亦无狮象之力量，却可擒狼伏虎，驯狮猎象，何也，唯智慧尔”。

云襄是“智侠”

《云襄传》的智力博弈，亦不像传统的权谋剧那样只围绕着权谋打转，它涉及不少商业博弈的内容，有着浓浓的现代经济战的味道。就比如剧中占据很大篇幅的一段商战戏是，云襄为了扳倒掌握漕帮的戚天风（王劲松 饰），设计让当地的织造大户苏家卷入其中，让苏家成为诱饵。这一场精心谋划、充满算计、跌宕起伏的商战，完全可以当作商战剧来看。在一部武侠剧中，可以看到颇为专业的商战情节，确实有点新鲜。

斗完戚天风，云襄开始斗当地的最大黑恶势力唐笑（刘頔 饰）。剧情同样不是在武打上做文章，而是围绕两人的三盘赌局展开，既是人心战、信息战，也是商战。悬念的设置和氛围的营造，恍然给人一种观看以赌圣为题材的港片的体验。

云襄与唐笑的赌局

“智侠”给《云襄传》带来的另一个影响是，男女主角形象塑造上的变化。云襄不似传统武侠男主那样孔武有力或敦厚老实，他看上去文质彬彬（有时也显得弱不禁风）；与之相对的，女主角舒亚男（毛晓彤 饰）是英气飒爽的女侠客。

舒亚男（毛晓彤 饰）英姿飒爽

武侠剧里常见的是英雄救美，《云襄传》则是云襄焦虑地伸出双手“求抱抱”，他不会飞檐走壁、蹿房越脊，飞上去得靠着舒亚男拉他一把，飞下来得靠舒亚男把他接住；在俩人互表真心、一番云雨之后，是云襄小鸟依人地躺在舒亚男的怀里看夕阳……虽然“女A男O”的人设在影视剧里见多了，《云襄传》倒真正体现出人设的反差感（编者注：“女A男O”为网络用语，女性强势阿尔法，男性则弱势欧米茄）。

男女关系上“女A男O”

“智侠”以外，新武侠的创作特点对《云襄传》的影响，体现在人物塑造上的变化。

虽然云襄所隶属的千门“云台”派系，对弟子的要求是不能执于物，也不可念于情，必须将凡心凡情彻底地丢弃。但云襄做不到，他忘不了骆家三百一十三口被灭门的惨案（云襄本名“骆文佳”，被灭门后才隐姓埋名为“云襄”），复仇是他的初始动因。

行走江湖时，云襄想到的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类的，他想到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虽然云襄的“不择手段”不至于像大奸大恶之人那样无所不为，但面对大恶，云襄还是不惜以小恶对之，面对不公不义之事，如若与他的目标相违背，云襄也会选择“不作为”——他想到的不是扶危济困，而是不要节外生枝破坏自己的计划。

云襄受云台之术影响深刻

比如剧中有涉及拐卖儿童的情节，云襄的忠实“保镖”金彪（刘冠麟 饰）粗中有细、侠骨柔肠，他恳请云襄帮忙找回更多孩子。云襄其实有拐卖儿童的相关线索，但他选择先向金彪保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同时，他也拒绝帮忙找孩子，理由是“眼下危机重重，我如何能像你们一样，安享小童绕膝之乐”。

再比如为了扳倒戚天风，云襄设计将苏家卷入这场纷争中。先是火烧苏家的生丝库，让苏家损失惨重，让苏家沦为“诱饵”。但生丝被烧，苏家面临的风险也只是丢掉商家的名声亦或是皇商的头衔，云襄又设计让苏家售卖契票，这等于赌上苏家百年基业，一旦云襄的计谋失算，那么苏家就彻底毁于一旦。

此时的云襄多少是有“精致利己主义”的味道，并且因为他太聪明，这种算计就愈发显得“可怕”。在他只有五成胜算的时候，就敢拿苏家的百年基业去赌、拿走路运时保护生丝的家丁与镖师的命去赌，哪里还有半点江湖侠客的样子？

云襄够聪明，也够狠

这也是舒亚男与云襄的区别。舒亚男是“只取罪人性命，从不害无辜之人”，而云襄是可以把所有人当作棋子，包括舒亚男，更包括那些无辜之人。在面对舒亚男的质疑时，此时的云襄还振振有词：杀害无辜之人的是那些坏人云云。可如若不是云襄将他们当作棋子，他们不见得会死。

可以说，《云襄传》剧情前半程对云襄的刻画，大胆且冒险。不必为云襄找各种理由了，什么他要做“大事”云云，所有恶人堕落的第一步都是，我因为要做“大事”，所以我作恶了，这个口子一开，往往就覆水难收。此时云襄的所作所为确确实实是“反武侠”的，他的复仇目标是第一位的、他的利己是深入骨髓的。

在云襄的布局里，人命也是可以牺牲的

回想新武侠小说短短几年时间就走向偃旗息鼓，与他们创作时这种过于激进的剑走偏锋不无关系，为了标新立异让新武侠“反武侠”。尚可庆幸的是，这时的云襄不代表《千门》系列、也不代表《云襄传》的价值观。这一刻在复仇深渊里难以自拔的云襄，会在之后的剧情里遭遇剧烈的冲击，这给了他痛定思痛的契机。希望后续剧情对于云襄“欲扬先抑”的人性转折，能够给出有说服力的刻画，这势必是《云襄传》后续剧情的重点，也是云襄能够真正打动人的关键。

总的说来，《云襄传》保留了新武侠的一些优点，比如“智侠”的特色设定，比如云襄“反武侠”的人设起点（当然，这可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但它同时也在新旧武侠之间起到了沟通、联结的作用，云襄终究不是“反武侠”的自私自利者，他最终仍将回归“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侠”传统。如果不是武侠剧原教旨主义者（可能会被人设和剧情气到），《云襄传》还是可以追追看的。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