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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house小场地:守住“第一个舞台”
原创 Pointbreak 武大新视点
全文共5077字,阅读约需要9分钟
记者 | 刁乐瑶
撰文 | 刁乐瑶
编辑 | 蔡雅茹 胡雪扬
“我们并不把这个当成一份工作,只是想趁我们还年轻,做一件类似‘革命’的事情,把我们所认为的livehouse的面貌呈现给所有人。”广州庙色唇livehouse的主理人Jason这样解释他们团队的微信群聊名“革命军”。
Jason所认为的livehouse是观众容量不到千人,甚至更小的演出场地。这也是livehouse最原始的样子——这种室内场馆最早起源于日本,具备专业的演出设施和高质量的音响效果,面积通常不大,适合承办观演距离近的小众音乐演出。
在中国大陆,livehouse自千禧年起在各地陆续诞生,近年又乘着音乐综艺的风完成了“破圈”,被视为极具潜力的演出场景。但与此同时,livehouse行业仍然面临着受众范围不广、地域发展不平衡、疫情冲击等问题,行业也越发呈现出整体发展受限,以及内部知名大场地与不知名小场地两极分化的趋势。
Jason称,“革命军”不是要推翻什么,也不是要创造什么,而是希望保有livehouse小场地最纯粹的样子,为独立音乐发展提供不可取代的平台。但在前行的路上,他们不得不直面理想之外的问题。2022年7月,“走投无路”的庙色唇以会员储值的形式发起了一次筹款。Jason也不清楚,已经被资本和流量抛开的小场地庙色唇,还能坚持多久。
独立音乐的乌托邦
长春大学生叶谣第一次去livehouse是在2019年春天,去看他当时喜爱的民谣歌手“晓月老板”的巡演。因为不熟悉livehouse演出,害怕耽误按时观看,叶谣在气温不足十度的三月末,提前一个多小时到达了长春音浪livehouse,顺利站到观众群的第三排,音响的正下方。
他开始打量这个密闭的空间——和一般的演出场所不同,这里的舞台和观众池之间只隔着一排半人高的栏杆。没有摆好的坐席,观众们随意地站在尚空旷的观众池里,四周不同尺寸的黑色音响和灯光机器随处可见。
穿着黄色夹克、斜背着木吉他的歌手走上舞台,站在了立麦前。当晓月老板抱着吉他弹出《探清水河》悠扬的前奏时,全场灯光暗下来,只有白色的追光打在他身上,与吉他的金属旋钮碰撞出闪亮的光,台下的观众因为期待已久的旋律而惊呼,跟着晓月老板齐声唱出那句“桃叶那尖上尖”。
既可以现场见到喜欢的音乐人表演,和着他的声音大声唱歌,呐喊着与他交流,又能认识到音乐爱好相似的新朋友——那一场演出愉悦的氛围让叶谣彻底爱上了livehouse演出。
后来,叶谣喜欢上了摇滚乐及重型音乐演出,也因此了解到长春的另一家livehouse——“墨现场”。2020年9月末,为了看金属乐队“夜莺”的巡演,叶谣第一次来到墨现场,那和他曾在长春摇滚乐纪录片里看到的演出场地十分相似,昏暗、狭小但有力量,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
由于资金紧缺,墨现场坐落在锅炉房二楼的红砖平房里,装修相当随意——楼梯锈迹斑斑,天花板上画满涂鸦,吧台是外面捡的破柜子改造成的,桌椅是不配套的,墙体和卫生间更是没有经过美化的“纯毛胚”。因此,墨现场常被戏称为“脏乱差”的场地,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样的环境让它更贴近摇滚乐“地下”、肆无忌惮的本质。对叶谣来说,这比干净整洁、规矩严明的场馆更具有吸引力。
墨现场内景
图源网络
因为场地容纳人数有限,来到墨现场的几乎都是地下音乐的“铁托”(即忠实爱好者),他们给这里带来了更纯粹的氛围。每当琴弦被拨响,有线麦克风便让音乐人的歌声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鼓点,乐迷伸出食指和小指,摆出“金属礼”的致敬手势。然后在昏暗的灯光中,他们尖叫呐喊,甩头摆手,搭着肩“开火车”,甚至对撞。
在这里,真正的乐迷懂得音乐现场的玩法,很少有人为了抢前排而提前排队,或是为了录视频而“站桩”。音乐人演得畅快,乐迷也玩得尽兴。叶谣把墨现场的演出比作好朋友的聚会,乐迷与音乐人之间没有距离感,演出结束后也往往少有签售合影环节,大家会在一起喝点酒,聊聊演出效果,自然放松。
墨现场的演出
图源网络
墨现场的主理人大驰也爱和观众混在一起,他常同热爱摇滚乐和独立文化的人聚在这个220平米的小空间里喝酒,聊天,享受音乐。在场地里,大驰准备了几个大沙发,供醉酒的客人或是错过宿舍门禁的客人留宿。他希望大家来到墨现场,就像“回家了一样”。
这样亲切而纯粹的氛围让叶谣成了墨现场的忠实顾客。2021年他在墨现场看了四五场演出,占他一年里观看演出总数近一半。同年,在墨现场的五周年演出现场,他还拿到了场地方颁发的乐迷奖。
城市音乐场景的基础
比起乐迷的观演需求,小众音乐人对小场地的需求更为迫切。小众乐队独立经纪人宜佳称,为数不多的小场地给全国各地小乐队提供了生存空间。音乐人不能永远只在音乐软件里唱歌,但因为没有流量加持,在大场地演出基本无法包圆成本,而小场地则给他们提供了门槛更低的演出机会。
大驰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在经营墨现场之前,他还是一名乐队主唱,因为早期的长春并没有一家真正的livehouse场地,他的乐队和其他当地音乐人一般租用酒吧进行演出。后来,大驰也带着乐队跑了全国巡演。其中,山东淄博的某场演出最终只售出了两三张票,这对场地方和音乐人而言都没有回本的可能。但当天晚上,场地方不仅认真地完成了调音、灯光等工作,还在演出结束后带大驰的乐队去吃饭喝酒。因为感到不好意思,大驰在饭后给场地方负责人偷偷塞了一些钱,而这笔钱最终却被原封不动地返还。
这段经历对于大驰后来创办墨现场的决定,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他发现,一个专业且价格合宜的演出场所对于不知名独立音乐人而言,意味着非常宝贵的机会。
这样的小场地在全国范围内数量有限,庙色唇便是其中一个。它是一家由广州本土音乐人创办的小型livehouse, 场地仅能容纳200余人。因为面积小且分成方式合理,它常被称为本土独立音乐人检验成果、积累粉丝的起步点。用主理人Jason的话来说,它担当着“城市音乐场景基础”的责任。
2020年末,独立金属乐队“暗花”的主创枯萎试图在网上为自己尚未出名的乐队寻找演出场地。暗花乐队来自距广州约两百公里之外的河源,当时已成立四年,却从未到过真正的livehouse演出。
在大海捞针式的搜索中,枯萎常常碰壁,有时被挂了livehouse名的酒吧误导,有时费力找到合意的场地,却连对方提出的票房保底费也付不起。大部分场地为保证演出的最低票房收入,会收取票房保底费,如果票房未达到保底标准,也需要以保底票房为标准与场地方分账。这往往让没有票房保证的新兴独立音乐人难以负担。
最终,枯萎找到了庙色唇。让他意外的是,庙色唇完全符合他的设想——不但坚持按售票所得分成,不收保底费,还卖力地帮忙宣发,从一两天更新一次的公众号推文到免费帮忙制作的海报,一样不落。
那场演出最终卖出了五六十张票,枯萎带着暗花乐队第一次站上了livehouse的舞台。和以往的演出不同,舞台不是用简易的木板搭起来的,观众不是在酒吧摇色子时顺耳听到,也不是在逛街的间隙路过驻足,而是真正为了他们的音乐而来。人们在舞台下跟着节奏点头,玩pogo(地下音乐演出常见玩法,一般为跳跃、转圈、碰撞),甚至有人兴致高涨,就地做起了俯卧撑。这些表现被“暗花”理解为一种认可,给他们带来了无可比拟的满足感。
暗花乐队在庙色唇演出
图源受访者
暗花踏出了走进livehouse的重要一步,在那次演出之后,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音乐的憧憬,有了进一步打磨作品、精进演出的动力。不到两年之后,暗花乐队的网易云音乐粉丝量从两百多涨到了一千两百多,在全国展开巡演,站上了更大的舞台。他们歌曲《荧光》的网易云音乐评论区,有粉丝留言:“年度报告出来了,果然这首歌排在第一,真的给了我很多力量。”
在Jason看来,庙色唇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在无形中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本土音乐的中坚力量。如果失去了这样的场地,很多没有经纪团队依靠的小众音乐人就没办法找到合适的演出场地,从而在音乐演出市场消失,加剧音乐人红与不红的两极分化,让一个城市的音乐文化没办法健康地传承下去。
等候转机
2019年,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继一系列说唱综艺之后,又将livehouse的热度推到了新高度,越来越多年轻人为了观看喜欢的乐队演出而光临livehouse。这段时间被视为行业发展的风口期,大量资本涌入音乐演出市场。
据《2020中国音乐产业发展总报告》显示,2019年livehouse票房收入3.75亿元,占音乐演出总体票房收入的约5%,相较于2018年有明显增长,并且表现出较大的市场潜力。然而,在良好的数据背后,livehouse发展的道路仍然曲折。
在发展的风口期,livehouse行业撞上了疫情。2020年初,受到疫情影响,各地的livehouse均经过了近半年的歇业。复演后,本以为一切向好,但随着疫情反复,演出延期或是取消已成为家常便饭。对大部分场地来说,2020年初的困窘只是一个开头。疫情三年来,亏损积少成多,越来越多场地变得举步维艰,生存下去成了最大难题。
庙色唇的演出延期、取消资讯
图源网络
庙色唇自创办起就在livehouse经营之外加入了餐饮业以作增收途径,但在疫情影响下,堂食与演出的双重禁令给庙色唇带来了极大困扰。庙色唇在营业额最差的时候不到1万元,连待缴租金的零头都不及。员工工资、铺租等支出几乎全靠庙色唇老板钟建斌一家押房、卖车、贷款才得以支撑下去。
如此一来,餐饮逐渐从支柱变成了“拖后腿”的项目。2022年10月,庙色唇决定砍掉餐饮项目,将餐饮区与原livehouse区打通,调整为可容纳约五百人的场地,专注演出。这样一来,庙色唇有了承接更大规模演出的可能,而且没有演出的时候也开店经营,可以从水电、人手等方面最大程度地节约成本,维持经营。
此外,受众范围不广泛的问题也深深困扰了livehouse行业。除了对livehouse文化有所了解的部分年轻群体,大部分人并没有音乐消费意识。Jason表示:“大家不明白为什么要花钱去听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唱歌,也不理解为什么要花钱买门票进去,既没得坐又没得吃喝,就在单纯听音乐。”
而与此同时,由于走红的一线音乐人对演出场地的可容纳人数、舞台大小等方面都有了更高的要求,千人规模及以上的livehouse大场地逐渐增多。小场地还面临着腰部音乐人供不应求、尾部音乐人票房惨淡,巡演减少、本土演出有限的两重困境。
相较大场地,小场地租金压力更小,但在音响设施的投入中,双方相差无几。而由于承载人数少,小场地少有“赚大钱的机遇”,回报率更低。就庙色唇的情况而言,livehouse场地的月租需要2万余元,而演出平均一张票是60-80元,与音乐人分成后场地方能拿到近30元,如此算来,每个月要卖出七百张票才能与租金相抵。由于售票数量和演出场次有限,小场地基本无法在livehouse经营这一方面回本。
因此,能够赚钱的机会对小场地来说显得尤为珍稀。2019年,墨现场承办了一场说唱演出,难得门票卖得火爆。虽然场地有固定的人数限制,但多卖一张票就意味着多一点收益。大驰咬咬牙多放了几十个观众进场,声称能够容纳200人的墨现场在那一天挤了270余人,大驰和朋友把场地里能撤的东西基本全撤了,才把所有观众装下。
在墨现场没有演出的日子里,大驰一般主攻音响工程的工作,有时也会出差给其他乐队做调音工作。“很多次也想过就不做了,但是又舍不得,那就自己掏腰包再撑下去呗。”谈到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坚持做livehouse,大驰只是笑着说,“就有病呗,就喜欢呗。”他希望留住这个天花板布满涂鸦,又小又“脏”,但独立音乐的“铁托”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与乐声鼓点共振,比出摇滚手势的地方。
走过了一个人在演出现场左手调灯右手调音的日子,现在当地“㑀霓时间”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也加入到对墨现场的投资中来,大驰的团队在慢慢成型。即便2022年前八个月只办了三四场演出,其中甚至只有一场是售票的演出,大驰仍然坚守着墨现场的220平米。“相信有转机”,大驰笑称这虽然是一种自我欺骗,但也是他愿意坚持下去的原因。
而在2022年末,随着国内管控政策放松,各地livehouse相继复演,人们再也不用持着健康码凭证去观看演出。尽管在近期的感染高峰期间,部分演出因场地方工作人员或是演职人员健康问题而取消,但长远来看,livehouse行业或许有机会回到发展正轨。
对Jason来说,坚持做livehouse的原因更多的是和“革命军”一起推动本土乃至全国音乐发展的使命感。在2022年7月那篇筹款的求助文章发布后,Jason发现很多曾在庙色唇演出过的音乐人帮着他们转发和充值,也有人因此来找Jason说一些感谢的心里话。他们的认可让Jason越来越相信自己一直在坚持的这件事是正确的,它有金钱之外的价值。因此,在一些商业性的大场地向Jason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毅然拒绝。
庙色唇收到的鼓励
图源受访者
2022年7月,Jason在庙色唇接了一场00后说唱歌手们的专场演出——年轻的音乐人们从贵州、广西等地聚到庙色唇,办了一场只有四个观众买票的演出。虽然这场演出办下来连电费都没办法回本,但年轻音乐人们出彩的表现仍然令Jason印象深刻。
那些年轻的说唱歌手在演出完毕后,带着票房抱恙的歉意和Jason约定,等他们出名后一定再回庙色唇办演出。庙色唇这样的小场地,见证过太多从小场地走到大舞台的经历,它们在自己的寒冬之中为音乐人点燃火柴,也汲取着余温,作为维持生存的动力。正式散场前,Jason用麦克风回应了他们的话:“欢迎你们回来,也希望你们能够走上更大的舞台。”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Jason、叶谣、大驰、宜佳、枯萎均为化名。宋思苇对本文亦有贡献。)
(封面图为墨现场内景,来源于互联网。)
原标题:《Livehouse小场地:守住“第一个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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