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晶：别忘了打电话 | 短篇小说

原创 董晶 北美文学家园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34期

《世界日报》2025年3月16日至18日连载

别忘了打电话

文 | 董晶

1

这是洛杉矶一处民宅区，一到晚上九点，夜幕低垂，家家户户的百叶窗都关闭了。此刻，六十五岁的肖力华就开始紧张起来，她在自己的家里踱着步子，目光不时地瞥向手机屏幕，生怕错过了在北京的母亲打来的微信电话。你可能要问，她可以给母亲打过去不是更好吗？可是，肖力华的妈妈双耳失聪，她听不见微信的铃声。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人，身体与心灵都在时间的侵蚀下逐渐衰弱，岁月的沙漏剥夺了她的听觉，微信的铃声对她而言，不过是无声的呼唤。更何况，年迈的她，记忆力如同秋日的落叶，随风飘散。

肖力华心想，现在的时间是北京午饭后一点，母亲吃完午餐，准备午睡时，或许会忘记戴上那副助听器，即便戴上，也可能在保姆的疏忽下，错过了拨通微信的时机。幸亏母亲能阅读微信的信息，虽然每天都看微信，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拔打微信电话，需要保姆的帮助。

看到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力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母亲这会儿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不必再等她的电话了。丈夫老李看见妻子失落的神情便说：“妈老了，我们要体谅她，也许明天她会记住给你打电话。”

“唉，也许明天妈又忘了，我担心她的身体啊。”力华说。

她的目光落在丈夫老李身上，眼里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清楚地记得几年前，老李还时常和自己的母亲视频通话，母子俩在手机视频上谈笑风生，言语间满是亲昵。没想到，2022年底那场席卷中国大陆的新冠疫情，夺走了无数老人的生命，也无情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老李的母亲，力华的婆婆，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人却痴呆了。病毒摧毁了她的心智。从那以后，昔日精明干练的老太太成了一具空壳，眼神呆滞，意识混沌，终日卧床不起。力华还记得，曾经的老李，每隔三天便要与母亲唠上几句家常，而如今，屏幕那头再无熟悉的笑声，只有老李沉默的叹息。

幸而，老李的小弟媳妇毅然辞去工作，悉心在家照料婆婆，让远在异国的他们稍稍宽慰。尽管不能亲自侍奉在侧，他们仍定期寄去生活费，敬一份孝心。可钱却填不满岁月带来的缺憾。

此刻，让力华牵肠挂肚的，除了对母亲的感情，还有一份担心、不放心。母亲九十三岁了，而她的儿女也老了，那么照顾母亲的贴身保姆就显得格外重要。

2

六年前，力华的母亲八十七岁时，家中雇用了一位名叫春玲的保姆。春玲四十六岁，来自东北农村，改革开放后随农民大军涌入北京，成为了一名保姆。据说她曾照顾过老人，经验丰富。起初的三年，母亲身体尚可，生活基本自理，家中另有一位年纪较大的亲戚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春玲的任务并不繁重，只需定期为母亲洗澡、按摩、洗衣。那时的春玲，基本没有怨言，对自己的工钱也颇为满意。

岁月不饶人。母亲的健康状况逐年下滑，春玲也感到工作越来越沉重而且单调而乏味。她开始对老太太的照顾感到厌倦，心中的不满渐渐滋生。

母亲九十二岁那年，力华回到北京，陪伴母亲度过了六个月的时光，亲眼见证了她日渐衰老，也察觉到了春玲态度的变化。母亲的腿脚不再灵便，从卧室到卫生间，短短的距离竟要耗费十分钟。春玲不得不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前行。母亲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仿佛诉说着她的行动艰难。

“春玲，我想上厕所。” 母亲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身。

春玲正沉浸在手机屏幕上的短视频中，头也不抬地回应：“您不是刚去过吗？”

“我现在憋得慌。”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

春玲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放下手机。扶老太太上厕所是最麻烦的，得帮她脱裤子，便后清洁。刚来时，她还会细心地给老太太擦润肤露或者爽身粉，现在却连碰都不想碰。她的动作变得机械而冷漠，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力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深知岁月无情，母亲的衰老是无可逃避的自然规律，但春玲的态度却刺痛着她的心。曾经，春玲对老太太的关切与耐心，如今已被冷漠与不耐烦所取代。在这智能手机的时代，那些促膝长谈的时光，已被充满信息的屏幕所占据。据说，很多现代人每天平均花费4至8小时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却疏于和他人面对面的交流。

母亲的健康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腰腿疼痛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着她的身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杂乱的碎石上，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叹息。

春玲的态度，也如变幻莫测的天气，她的声音时常在屋内回荡，带着刺耳的尖锐，毫不留情地刺激着母亲脆弱而敏感的心。力华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作痛。她多次提醒春玲，劝她放下手中的手机，多些耐心与关怀。春玲似乎听进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她的态度会有所缓和，但那份不耐烦的情绪，依旧暗流般在她心底涌动，时不时在无人处悄然浮现。

力华默默地思索着如何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她多次主动找春玲沟通，每一次交流时，她的语气温和，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试图用这种亲和的态度去探寻春玲内心深处的想法。

在交流的过程中，力华还委婉地指出了春玲在工作中存在的问题，期望春玲能够有所改进。春玲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涨工资的要求。力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她轻轻拍了拍春玲的肩膀，希望金钱的激励能够让春玲重新找回那份认真与负责的态度。

涨工资之后，春玲确实有了明显的改善。她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尖锐，脸上有时也会露出微笑。她仿佛重新找回了工作的热情。力华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

好景不长。两周后，春玲的冷漠与消极态度再次显现。她的眼神中再次充满了冷漠，语气也变得生硬。那日渐恶劣的态度，就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割裂着母亲的身体与精神。力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的眉头皱起，眼神中满含担忧和无奈。她知道，这个问题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需要她付出更多的努力去解决。

母亲的精神愈发萎靡，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春玲厌烦的根源，她的笑容渐渐消失。夜晚成了她最难熬的时刻，躺在床上的母亲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活着的意义。

当母亲轻声向力华吐露自己是否还要继续活下去的念头时，力华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紧紧搂着母亲虚弱的身体，声音颤抖地问：“妈，是不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够孝顺，没能好好照顾您？”

妈妈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与无奈：“妈知道，你们也老了，自己家里的事情一大堆，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你们给我请了保姆，轮流来看我，有人给我做饭，妈已经很知足了。”

一天下午，春玲给母亲洗澡。水汽在狭小的浴室里氤氲，春玲的动作比平时更加粗鲁，在帮助老太太的右腿迈出浴缸时，她用力过猛，一声痛苦的呻吟打破了沉闷的空气。

“妈！”力华冲进浴室时，看见母亲蜷缩在地上，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她永远记得那一刻母亲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与无奈的挣扎。

力华送母亲去急诊室。核磁共振检查清晰地显示出股骨颈的裂痕。医生建议卧床休息。母亲得知自己必须卧床才能恢复，她的眼中发出了悲鸣：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创伤，更是一个老人最后的尊严被击碎的瞬间。

从那天起，母亲的世界被压缩到了床与轮椅之间。春玲依旧我行我素，仿佛那天的意外从未发生。力华看着母亲躺在床上，那浑浊的眼神，似乎时而茫然地询问自己身在何处，时而对着窗外的景物发呆。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正在一点点从母亲的脑海中流失，就像晨雾消散于初升的阳光下，无声无息。

力华想换掉春玲，为母亲另寻一位保姆。然而，亲戚们和姐姐的话却让她陷入了犹豫。

“现在的保姆，哪个不是这样？” 姐姐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又说：“半年前，我和你哥哥也觉得春玲不如从前了，就换了一个保姆。结果呢？新来的保姆不到两个月，干活儿敷衍了事不说，还偷家里的东西，把妈妈放在柜子里的好多首饰都拿走了。最后，我们还是把春玲请了回来，至少她手脚干净，不会动那些歪心思。”

姐姐的话让力华无语。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中五味杂陈。是啊，人心不古，世道变了，连最简单的信任都成了奢侈品。她攥紧了手中的茶杯，指尖发白生疼，却不知该如何抉择。

三十八年前，力华怀揣梦想来到美国这片陌生的土地。那时的中国，还停留在她记忆中的模样：胡同里飘着煤球的味道，街边的副食店里摆着简单的糕点。新世纪以来，每次回国，她都能感受到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大厦取代了低矮的平房，曾经需要凭票购买的食材，如今在超市里琳琅满目。

但最令她感到陌生的，并非这些外在的改变，而是人与人之间日渐淡漠的关系。春玲对待母亲的态度，恰似那些矗立于街头的摩天大楼，表面光鲜却透着刺骨的寒意，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明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力华的父母有三个孩子，他们小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个保姆。孩子们叫广东来的保姆“阿婆”。阿婆把孩子们视如己出，而孩子们也视她为亲人。上世纪六十年代，保姆的薪水很低，但是爸爸妈妈经常出差在外，阿婆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父母在与不在，阿婆给与孩子们的照顾都不会打折扣。

窗外的夜色渐深，力华望着母亲安睡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在这个飞速变迁的时代里，有些好的东西正在悄然流逝，就像母亲日渐模糊的记忆，再也找不回来；又如阿婆往日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摸不着。

几十年来，力华漂泊异乡，未曾亲历改革开放的潮起潮落，恍惚间竟觉自己被时间遗忘，停滞在旧日的光影里。而故乡的人们，却早已乘着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她本以为那些深植于心的情感纽带坚不可摧，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陌生与疏离。表面的热络依旧，骨子里的真挚却悄然淡去。昔日以诚相待的真情，已被利益与金钱悄然取代。这一切交织在心头，让她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记得父亲病重住院那年，力华从海外匆匆赶回北京。为了确保父亲夜间有人照料，在护士长的推荐下，家人聘请了一名护工，并愿意支付当时最高的薪水，希望她能尽心尽责地照看病人。谁知，现实却令人失望——深夜病房里，父亲的呼吸机报警声刺破寂静，响彻走廊，而护工却沉沉睡去，对此毫无察觉。

无奈之下，三个孩子只能轮流守夜。力华心中疑惑不解：国内的护士为何不监测病情？为什么照护病人的竟是毫无专业培训、没有护理执照的护工？那些曾经高喊“为人民服务” 的护理人员，何以连最基本的职责都未能履行？病患和家属的呼声，有关部门可曾听见？改革开放带来了经济的腾飞，却也悄然带走了昔日严谨敬业的工作作风……

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力华在北京还有哥哥和姐姐。兄弟姐妹三人轮流回家看望母亲。哥哥和姐姐都是年近古稀的人，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确实也越来越力不从心。而力华在洛杉矶也有家庭，有丈夫、孩子，只能定期每年回国看望母亲。

上次力华离开北京，与母亲告别时。妈妈拉着她的手说：

“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有时间回来看我！”

“妈，等着我，几个月后我会回来陪伴你的！” 力华含着泪对母亲说。

3

回到洛杉矶，力华所能做的，就是以无尽的耐心，用微信电话和视频守护她年迈的母亲、如同守护一盏即将熄灭的灯，温暖而坚定。

一想到春玲的种种作为，力华就心有余悸。春玲如一柄冰冷的利刃，不但让母亲身体受到伤害，也无声无息地划破母亲的心房，留下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痕。她也如沉重的阴影笼罩着力华的心头。

身在洛杉矶的力华，有时忍不住拨通哥哥姐姐的电话，询问母亲的近况，寻求一丝安慰。但是，哥哥总是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姐姐则心中充满焦虑，说话很不耐烦。姐姐说，她每日奔波于接送孙子上学、放学之间，特别提及国内对儿童拐卖的恐慌，惧怕孩子一旦走失，便如坠深渊，万劫不复。谈及母亲的病疼，姐姐说姐夫现在也罹患高血压、糖尿病，她已精疲力尽。

听着姐姐的话语，力华陷入沉默。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心中却空落落的。如果说，往日青春的活力，已经失去了力度，可以理解；但是有血有肉的亲情，也失去了温度，淡化了？

她的思绪飘回了那些年，那个狭小却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小时候，哥哥总是护着她，带她去河边抓鱼，哪怕自己摔了一跤，也不许她踩进水里；姐姐总会在她哭泣时递上一块糖果，轻轻拉起她的手，让她感到温暖安慰。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近在咫尺，可如今却只能在回忆中触及。是时间冲淡了亲兄弟姐妹间的骨肉羁绊，亦或是我们这一代人确实老了，对眼前的一切，已经力不从心？

夜晚，力华躺在床上，身边的丈夫老李侧过身，看见力华愁眉不展，他语气平静地说：“你应该学学我。我妈现在卧床不起，痴呆了，我除了寄钱，其他事情一概不问。我弟弟妹妹在国内，他们比我更了解情况。如果我再问这问那，他们也会嫌我烦。”

力华皱了皱眉，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可我妈妈没有痴呆啊。她现在就像几年前你妈妈还能说话时一样，我为什么不能和她交流？有时候打电话问问姐姐、哥哥关于妈妈的病情，也是打扰吗？”

老李沉默了片刻，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随你吧，反正你觉得对就行。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房间陷入了一片沉寂，唯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在低语。力华的目光紧紧锁住那紧闭的百叶窗，仿佛能透过它窥见外面的世界。她想象着，此刻的夜空必定繁星璀璨，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洗涤着大地。暗沉的天幕上，白色的云朵悠然自得地漂浮着。就在这时，一首儿时的歌曲悄然在她耳边响起：“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旋律带着她穿越时空，回到了童年。那时的妈妈，年轻而美丽，笑容如春日暖阳，她是孩子们的依靠。然而如今，妈妈却像一盏老油灯，微弱的光芒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燃尽最后那一点儿油。

身边的老李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像一首低沉的夜曲，这安详的旋律却未能将力华带入梦乡。母亲的身影还浮现在她的眼前，于是她拿出手机给母亲写了一条微信：

“妈妈，明天你吃完中午饭，睡午觉之前，一定别忘了给我来电话。”力华用自己的文字在呼唤母亲。每一个字都是她对母亲的牵挂和思念。微信发送出去了，她知道母亲虽然不能写微信，但是她可以读信。

终于力华可以安然入梦，但愿在梦中与母亲相见。

首发《世界日报》“小说世界”（2025年3月16日至18日连载）

作 者 简 介

董晶，医学硕士。文学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芳草》《时代文学》《香港文学》《广西文学》《百花洲》《红豆》《陕西文学》，香港《文综》《人民日报海外版》《侨报.文学时代》《世界日报》，洛杉矶《中国日报》等。小说、散文入选十几部文选和文集。长篇小说《七瓣丁香》2015年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远离故乡的地方》2024年9月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海外文轩会员，欧洲新移民作家协会终身会员，美国洛杉矶作家协会会员，美国雕龙诗社会员。曾获小说、散文奖。

原标题：《董晶: 别忘了打电话 |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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