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问题的再思考｜为何人类的大脑引导我们摧毁地球？

今时今日，我们如何思考与反思生态问题？气候和环境问题的警报已经拉响，法国驻华大使馆将携手法国驻上海领事馆，带读者翻阅数篇文章，它们均出自法国知识分子之手，主题涉及环境、生态变迁、生物多样性。文章刊载于微信号“法国文化”，“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也将陆续转载该组文章。以下是该系列的第三篇，塞巴斯蒂安·博乐博士的《人类的漏洞：为何我们的大脑引导我们摧毁地球？如何防备？》（Le Bug humain. Pourquoi notre cerveau nous pousse à détruire la planète et comment l’en empêcher.）。

塞巴斯蒂安·博乐（Sébastien Bohler）拥有神经科学博士学位，是法国综合理工学院工程师和讲师，为《科学美国人脑科学》杂志的法国版《大脑与心理》（Cerveau & Psycho）担任主编。在他的著作《人类的漏洞》（Le Bug humain）一书当中，他揭示了人类大脑功能的失调现象，认为它就是导致人为气候环境灾难的根源。

我们心知肚明。

我们知道气候每况愈下，空气变得无法呼吸，海平面持续上升，人口被迫迁徙，传染病有增无减，生物多样性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们都看在眼里。

然而我们无动于衷，继续生产，持续消耗。人类充满智慧，发明了飞机和火箭，把卫星送入太空，破解了基因的秘密。这样的人类为什么同时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耗费自己的大部分力量从土地里开采燃料，而罔顾这些燃料正在慢火烤炖，把人类自己和他们赖以生存的物种逼入绝境？

我们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人类大脑的运行缺陷

当你尝试了解人类大脑的构造时，你会看到两个主要部分：一个是位于外部的皮层（Cortex），是智慧的来源。通过皮层的神经细胞，人类发明了发动机、等离子显示屏、高速列车和手机。大脑皮层在人类进化史的最后阶段（大约10万年前）发生了重大的演化。往更深处探测时，你会发现皮层下面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器官，从几百万年前的石器时代就已经长在我们祖先的脑袋里。这个器官叫做纹状体（Striatum）。

纹状体产生的不是智慧，而是欲望。为了引导我们进行某些行为，它会分泌一种叫多巴胺的生物分子，让我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感到快乐。

人类的五大欲望

那些纹状体促使我们进行的行为，是自古以来人类赖以存活的事情： 进食、繁殖、行使权力、减少付出、获取信息。每次满足了这些欲望中的一个，大脑的纹状体就会分泌多巴胺。

原因很容易理解。

我们远古祖先99%的时间都生活在恶劣的大自然里，比如旧石器时代的大草原。在这种环境里，生存意味着进食。想吃东西，就意味着得捕捉猎物。捕捉到一头猎物之后，他们吃得越多越好，不会限制食量，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谁也无法保证在短时间内还能再捕捉到同等体积的猎物。我们祖先在进食的时候，大脑里的纹状体就开始释放多巴胺。

第二种生存所需的行为就是传播基因。为此，纹状体会分泌多巴胺来鼓励人类进行性行为。鉴于物竞天择的法则要求你比其他人传播更多的基因，那么谁进行更多的性行为，谁就会分泌更多的多巴胺。对于食物和性，纹状体从不加以限制。

纹状体的第三个使命就是：获得社会地位。社会地位赋予决定性的生存优势，因为在所有人类群体当中，社会地位越高代表获得食物和性伴侣的机会就越多，生存的几率也就越高。因此自古以来，人类每次在社会阶级中实现阶级跃升，纹状体就会分泌多巴胺，奖励那些比别人爬得更高的人。

纹状体的第四个目标是尽量减少生存所需花费的精力。这涉及到很古老的动态平衡原则，也称为内环境稳态，意即地球上所有层层进化的物种（从远古海洋里的第一个细菌细胞开始）都会尽力维持机体内环境的稳定形态。它的原则很简单：尽可能减少能量消耗，尽可能增加摄入的能量。无论是远古灵长类还是人类，每次减少能量消耗，纹状体就会奖励我们一剂多巴胺。

人类最后一个基本目标就是寻找信息。自远古的旧石器时代开始，信息就是生死相关的信号，取决于人类在泥土里是发现猎物的足迹（生）还是猛禽的足迹（死）。所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经过几千上万年的进化，每次当人们发现了类似的信息，纹状体就会释放一剂多巴胺。

这五大原动力深深印刻在我们大脑里。它们保障人类千百万年来的生存，也把人类带入今日的困境里。

所以，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人类的漏洞

人类的大脑皮层在最近数万年间发生了飞跃性的进化，发展出抽象思考和计划谋略的功能，逐步发明并精进了众多工具和技术。这些发明技术无止境地满足纹状体产生的五大欲望。

从打猎的投射武器开始到耕地的犁具，人类发展了养殖业和农业，生产了更多的食物。之后，除草剂和化肥的发明使农产品产量得到大幅的增加。面对越来越丰富的食物，纹状体满足的阈值不断提升。这个器官生来就贪得无厌。别人给它什么，它就无法克制地全盘尽收。

后果就摆在我们眼前：人们越吃越多，全球肥胖率飙升，快餐成为主食，最近还出现暴食症患者。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世界上死于超重与肥胖症的人比死于饥饿的人还要多。此外，农业排放的温室气体占全球总量的24%。

暴食症和性瘾症

纹状体产生的性欲也面临相似的境遇。大脑皮层发明了互联网，交友网站和色情网站。面对如此丰富的待遇，几千几万年来一直渴望性的纹状体很快沦陷，沉迷于性：全球网民在一年之间观看的色情视频达1360亿次。由此产生的庞大流量需要无数服务器投入运转，产生的温室气体相当于整个航空行业排放数量的三分之一。

我们也更加渴望社会地位的提高。大脑皮层发明了互联网和社交网络，让数十亿人寄望于在网络社群中脱颖而出。点赞数量有多少，纹状体分泌的多巴胺就有多少。另一方面，服务器超载给环境带来的污染也不可小觑。汽车既是大脑皮层发明的产物，也是成功的标志。科学家在实验中发现，面对一辆漂亮的跑车时，人会在纹状体的刺激下两眼放光。

过度的物质满足与高度的信息过剩

为了减少劳力的付出，天才的大脑皮层发明了脱谷机、火车、洗衣机和吸尘机。作为近年的新产物，电动滑板车使人们不用再迈开脚在街上走路。有了语音识别器，人们连手指都不用动，就能网购所有自己想买的东西。这些消费背后造成了巨大的原材料消耗，也催生了各种因久坐不动引发的病症：糖尿病、高血压或心脑血管疾病……

最后，为了满足对信息的渴求，我们不断关注信息频道、推特话题、手机通知以及无穷尽的电视节目。我们的时代得了信息肥胖症，人们沉迷于无法穷尽的资讯。

我们陷入一个坑里。原本塑造出来征服地球的大脑，今日已然疯狂，因为它不懂得如何停止。

为什么我们无法自我控制？

纹状体神经元运转的核心就是不断刺激和焕发我们的欲望。当五大欲望中的一个得到满足，这些神经元就会释放多巴胺。它们的本性就是得寸进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它们就会打开新的胃口。这种现象被称为“享乐习惯”（在希腊语中意味着“快乐的习惯化”）。

人们通过实验发现，当神经元一直受到相同程度的刺激时（比如同样的工资，同一辆汽车，同一部电话或者同一个性伴侣），它们会逐渐倦怠以至于停止释放多巴胺。唯有增加刺激的剂量才能促使神经元再次释放这种珍贵的分子物质。也就是说需要消费更多！换句话说，生物化学增长的原则支配着我们的大脑。这个“越多越好”的原则演变成社会对经济增长的执念。这个无法摆脱的执念将引领我们走向灭亡。

如何控制我们的欲望，如何停止自我毁灭？

多巴胺为我们的行动和计划提供源动力。人类的生存离不开多巴胺。临床研究表明，少部分人由于纹状体受损而失去所有的欲望。他们自己无法做任何事情。没有多巴胺就相当于判了死刑：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我们绝对需要多巴胺。然而，如何避免被它支配而自我毁灭呢？

在不持续增加物质消耗的情况下，为了获得使人快乐的多巴胺，我们可以在减少消费的同时用心感受。打个比方，当你吃东西时，试着花时间体会，闭上眼睛关掉屏幕，长时间咀嚼去感受食物的味道……如此一来，你会吃得更少，也会更加享受当下的时光。 这种面向超重患者的治疗方法被证明是有效的。不妨做一个简单的练习。拿出一棵葡萄干，在吃它之前先欣赏一番：仔细闻它的气味，然后放进嘴里慢慢搅动。至少花上十分钟的时间欣赏它的外观、闻它的气味和品尝它的味道。在这十分钟内，你的感官将全面绽放，产生身心愉悦的共鸣。

此外，你会逐渐获得饱足感，不再感到饥饿。上面的练习不是一个玩笑。通过这个实践，许多暴食症患者、超重患者或肥胖症患者的食量减少了，体重减轻了，愉悦的感受也回来了。要知道他们曾一度机械性大量进食而失去了这种感受。

意识的力量

怎样培养自己的感受能力？可以借助“全意识冥想”的技巧。当一个汉堡包、一部新手机、一辆豪车、第十套裙子或第十双新鞋子只给你带来了短暂的快乐，那么说明你的感受能力提升了，敏感的阈值降低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即使通过很少的物品，你也能获得真实的快乐。

在追求社会地位方面，我们也能发觉类似的反差。与其在社交网络上增加虚拟好友的数量，不如认真选择朋友，然后通过交流和聚餐等形式用心经营友情，因为这样更能刺激纹状体，带来更多愉悦感。同样地，与其不断刷手机追踪“滚动”的实时新闻，不如花一点时间仔细阅读几篇有据可查的文章，更深入地分析信息，从而获得更深度而持久的满足感。在性生活领域也是如此，认真挑选你的对象，用心交往，有助于避免由于沉迷性欲而带来的倦怠感和审美疲劳。

分享，知识和快乐

不只增强感受力可以获得快乐，无私的行为也能带来快乐。无私意味着分享，其对立面是占为己有（我们知道，人的贪欲是无底洞）。瑞士苏黎世大学2018年的一项实验表明，分享的行为会促使人释放多巴胺。此次实验对象有男有女。科学家们给每人分一笔钱，让他们简单地选择是自己留下这笔钱还是分给一个陌生人一部分钱。结果男人和女人的决定截然不同：大部分男人选择把钱占为己有（他们的纹状体为此释放多巴胺），而大部分女人则选择分享这笔钱（她们的纹状体也为此释放多巴胺！）。利他行为会使人快乐……使女人快乐。为什么？

其他研究表明这种现象与教育有关。在世界的大部分国家和文化里，人们会对热爱帮助别人的小女孩表示赞赏，这就提高了她们的社会地位，从而刺激她们的纹状体！对于小男孩，人们则倾向鼓励他们成为更有竞争力和有个性的人。幸好，纹状体是可以被“引导”的。为了纠正这一现象，只需要引入新的一套社会舆论：受人爱戴的强者不是那些善于获取的人，而是那些懂得分享的人。

最后，培养青少年或成人的求知欲以及对知识的渴望，也会促使纹状体释放多巴胺。实验发现，当小孩子被带到博物馆时，通过“小测验”一类的互动问答或者玩猜谜游戏，他们的纹状体会释放多巴胺，从而帮助他们记住相关的知识。如果我们重视知识，我们就可以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对知识上瘾的人。

这就是关键。我们应该明白纹状体的初级需求已经不适合今天的世界。在过去千百万年间，这些帮助人类存活下来的欲望，却在今天引导我们走向灭亡。我们需要用新的欲望去取代它，比如感受、分享和知识，当然还包括其他未提及的行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要么学会控制自己的大脑，要么等着被它摧毁。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法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