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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退圩堤首次应考:成功的分洪,复杂的善后

澎湃新闻记者 温潇潇 实习生 王琦欣
2020-07-24 06:11
来源:澎湃新闻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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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两台挖机清理浆潭联圩堤顶上用来加固防洪的沙袋,没有了任何阻挡的洪水瞬间倾泻直下,朝远处低洼的万亩良田奔涌而去。

种田大户杜钦林没想到,半天前,浆潭联圩的防汛政策还是严防死守,转眼间变成了主动分洪。如今,他的7000多亩良田很可能面临绝收。

7月13日凌晨,江西省防汛指挥部紧急通知,要求鄱阳湖区所有单退圩堤全面主动开闸清堰分蓄洪水,减轻鄱阳湖区的防洪压力。浆潭联圩便是其中一座。

1998年特大洪水之后,鄱阳湖开始实施退田还湖工程,其中规定单退圩堤“退人不退田”,低水种养、高水蓄洪,但如此大规模启用单退圩堤,是历史首次。

及时分洪后,江西省官方介绍,至7月15日,湖区185座单退圩堤的总进洪量达24亿立方米,有效降低鄱阳湖水位25-30厘米。而浆潭联圩进洪量估算为2000-2500万立方米。

成片绿油油的水稻田原本正赶上丰收季,如今却淹没在水下。随着鄱阳湖水位持续缓慢下降,杜钦林和乡亲们焦急盼望着给圩堤排涝:如果无法在7月底前顺利完成排水,抢收或者补种晚稻的可能性都会微乎其微。

据当地介绍,浆潭联圩内受灾稻田面积初步核算为1.84万亩,另有约6000亩水产受损。共青城农业农村水利局副局长黄志清说,由于共青城22座单退圩堤全部属于首次启用,损失如何补偿无经验可循,他们还在期待江西省能尽快出台省级受灾补偿标准。

此外,由于单退圩堤近年来保护对象发生变化,黄志清等基层干部意识到,原有的单退圩堤管理或许也应该做出相应调整。

7月17日黄昏,两个女人坐在共青城博阳河大桥附近的高处远眺。她们面前的“大湖“,本是浆潭联圩内的良田。  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温潇潇 图(除署名外)

主动进洪

浆潭联圩坐落于江西九江共青城市苏家垱乡南部,南接南昌、北依九江,位于博阳河左岸。博阳河与共青城南湖相通,最终注入鄱阳湖。浆潭联圩总长16.2公里,内有约2.6万亩耕地,是苏家垱全乡约3.5万人的集中耕作区。平坦肥沃的土地,令这里的农作物单产量和地租都高于周边地区,也被当地人誉为共青城的粮仓。

7月初,长江、鄱阳湖流域连日强降雨,附近水域水位快速上涨。7月5日,鄱阳湖标志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超过警戒水位19米,防汛根据要求进入戒备状态,防汛人员开始上堤值守。

苏家垱乡干部王华荣是其中一员。他介绍,当时乡、村和市直单位人员分三班轮换值守,每班24小时巡查圩堤,随时准备排除险情。7月5日到9日,外河水位持续快速上涨。王华荣说,一旦突破21米,圩堤出现泡泉、渗漏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需要尤其注意。

水位突破21米后,青山村村民杜钦林和其他农户开始在堤顶协助加固防护。他们当时接到的指令还是“应保尽保、严防死守”。忙碌一整天后,一条长约百米、高约60厘米、用沙袋垒成的子堤出现在堤顶上。

杜钦林记得,接下来的几天里,水涨得很快,每天圩堤外水位都能上涨50到60厘米。由于出现漫堤,沙袋又陆续加高了几十厘米,成功排除了险情。

这期间,他曾收到乡里通知,称水位可能继续上涨,为避免圩堤失守,提醒村民尽快抢收。

但杜钦林没太在意,认为圩堤“肯定保得住”:为减轻长江中下游的防洪压力,三峡那几天在持续削减下泄流量,外河水位也曾出现短期下降。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防护工作还获得了省、市领导的表扬。

然而,放水通知次日突然来临。7月13日中午,苏家垱乡召开紧急会议,通知当天17点,圩堤内所有作业人员全部清场,18点,圩堤准时有序进洪。

不到五个小时的准备时间,杜钦林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抓紧抢收,一天最多也只能挽救二三十亩。

7月13日下午6点,两台挖机开始清理杜钦林和乡亲们曾经辛辛苦苦垒起的沙袋。没有了沙袋的阻拦,外河洪水瞬间漫过堤顶,倾泻直下,朝远处低洼的万亩良田奔涌而去。

7月13日下午6点,位于共青城苏家垱乡境内的浆潭联圩准时有序进洪。共青城宣传 供图

为保障人身安全,当地政府干部拦住了通往几处分洪点的路口,大多数人没能亲眼看到现场,只能通过微信群,看到几段远远拍摄的视频片段。

杜钦林农业合作社的7000多亩良田,被洪水不同程度淹没,他估算基本面临绝收。

青山村村民查树林的200多亩田大部分被淹在水里,最高处在水下1米,最深达2米。

同村的喻顺平眼看着家中300多亩鱼塘的养殖鱼全部游走,养殖鸭由于没有鸭棚圈养,只能尽快低价出售。

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新闻发布会消息称,截至7月15日,鄱阳湖地区185座单退圩堤全部有序进洪, 降低湖区水位25-30厘米,进洪量达24亿立方米。据苏家垱乡党委书记伍术刚介绍,浆潭联圩进洪量估算为2000-2500万立方米。

未被在意的分洪作用

苏家垱乡人似乎对浆潭联圩作为单退圩堤并不在意,即便他们已经意识到今年的洪水来势凶猛,他们仍然认为,主动进洪放水是难以想象的。

殷林滚今年58岁,从小生长在苏家垱乡。在他的印象里,1998年后再也没有与之相当的大洪水。即便当年,浆潭联圩也只是发生了漫顶,“灌了一些水进来”,经过及时排涝,他甚至挽回了一大部分损失。不过他的房子由于建造地势低,为避免水患,在国家退田还湖、移民建镇的政策背景下,搬迁到了更高的位置。

单退圩堤也是同时期的产物。它要求“退人不退田”,即单退圩堤内的原有居民撤出,土地可以继续耕种。但最重要的功能,是保证在高水位洪水来临时进水分洪,以此减轻防洪压力,保护人口更稠密的地区。

在殷林滚看来,浆潭联圩成为单退圩堤后,他只是换了个住处,继续种地:“田还是我们家的。”

杜钦林甚至称,今年才第一次听说单退圩堤这个概念,原因是“这里从来没有放过水”,他更是从没想过圩堤会主动放水。

1979年高考,16岁的他差十几分没上成大学,到生产队当上副队长。因为善于总结种植经验,他很快带头实现了粮食高产,没几年就成了村里的“万元户”,盖起了四层楼房。

伍术刚说,让每个人了解单退圩堤的作用和要求确实有难度,因为大多数人已放弃种田、外出打工,但在土地使用者签订的土地承包合同上,有行洪提醒。

而在当地人的叙述中,自1998年漫顶后,浆潭联圩再也没出现过其他值得担忧的大险情。尤其近年来,他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座安全的圩堤。

苏家垱乡2016年正式划归共青城管辖后,共青城曾投资246万元对浆潭联圩展开全面应急除险,并投资2.1亿元对其进行除险加固。

据共青城水利部门有关负责人介绍,项目完工后,浆潭联圩设计的防洪标准为可以抵御相应于1954年湖口站19.79米(相应吴淞21.68米)洪水位,自评及验收核定的质量等级为优良。除了最基本的防洪功能外,还同时具备了排涝、交通、休闲观光等功能。堤顶是红色的公路,堤脚是黑色沥青路面。

该负责人说,除险加固后,圩堤能抵抗更高水位的洪水,溃决风险降低:“如果造成决口,水冲下来和(分洪)流下来的力度是不一样的。”

7月18日,杜钦林在自家合作社(左一)。他的7000多亩稻田被淹后,他暂时不需要农忙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浆潭联圩会主动进洪。

不过在杜钦林看来,这也是他几乎没考虑过圩堤会主动分洪的原因:“我们这个圩做得坚固,鄱阳湖我也走过,都没有比这修得好。”

澎湃新闻记者在当地走访时还发现,单退圩堤的进洪成本也在不断增加。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农村,农村老龄化严重,相比于以往每人每户几亩地、几亩塘,土地集中承包经营效率更高。在这种集约化经营模式下,大户种养成本大幅增加。于是不到万不得已,主动进洪总是最后无奈的选项。

7月13日凌晨,江西省防指紧急通知全面启用单退圩堤蓄滞洪。此前一晚,鄱阳湖标志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已超1998年历史极值,达到22.63米。

根据江西省要求,浆潭圩堤的进洪水位为湖口站水位21.68米。13日上午8时,长江湖口站水位高达22.45米,已达到进洪标准[AW1] 。

“我们跟老百姓的心情差不多,但真的没办法。”苏家垱乡干部王华荣说。由于进洪时间紧迫,乡里担心民众不理解,还曾在进洪当晚派出干部入户讲解有关政策。

亟需排涝,补偿尚无经验

7月中下旬,正值长江中下游的早稻丰收季,此时中稻还没成熟,晚稻亟待播种。苏家垱乡党委书记伍术刚称,浆潭圩堤内种植的水稻90%以上是中稻。

进洪后没几天,共青城艳阳高照,气温节节攀升。水稻浸没在同样炙热的水中,留给排涝自救的时间不多。

伍术刚回忆,为了阻止继续进水,有村民曾试图在堤顶垒沙袋建造子堤,后被乡干部发现劝阻。随后,乡里加强了通往分洪口各个路口的身份准入检查,确保无关人士不得进入。

作为种田大户,杜钦林十分理解农户的心情。他知道,即便是补种晚稻,也要尽量在8月前完成播种,如果水无法尽快排出,这种可能性也会越来越小。

据当地介绍,浆潭联圩内受灾稻田面积初步核算为1.84万亩,另有约6000亩水产受损。此外,洪水还冲断了部分交通道路。

排涝和生产自救因此面临着极大挑战。伍术刚称,目前排水设施普遍紧缺,在增加设备的情况下,排涝也需要大概半个月左右。

殷林滚从小学开始接触种田,凭他的经验,如果水稻完全被淹没在水面之下,现在这种气温条件最多存活一个多星期。只有水稻尖露在水面上,抢救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然而,从圩堤四周的道路上观察,圩堤内大多是汪洋一片,田垄上的树冠浮在水面上,露出稻子的区域屈指可数,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曾是丰收在望的万亩良田。

水淹后,杜钦林预估合作社的水稻和水产总损失高达1500多万。不算借朋友的钱,杜钦林还欠银行贷债几十万。

苏家垱乡青山村喻顺平家的鸭棚被水淹没后,部分鸭子没办法找回,剩余的鸭子由于无处圈养,只好低价出售。由于抽水设施紧缺,进洪5天后,洪水仍未排出。

查树林是合作社的农户,他除了银行贷款,还有在杜家赊下的农用物资。去年,他50万在共青城买下一套二手房,每月还2000元房贷。妻子带着孩子跟他结了婚,两人都是再婚。对方工资不高,农闲时他还在城里打零工,这次水稻受灾让他不堪重负。

共青城农业农村水利局副局长黄志清告诉澎湃新闻,目前各乡镇已在抓紧摸排统计灾情。至于具体补偿方式及依据,由于共青城22座单退圩堤全部属于首次启用,尚无经验可循,他们还在期待江西省能尽快出台省级受灾补偿标准。

针对蓄滞洪区补偿工作,国家早在2000年出台过《蓄滞洪区运用补偿暂行办法》(以下简称《补偿办法》),规定了针对蓄滞洪区补偿的对象、范围和标准,但《补偿办法》显示:“本办法适用于附录所列国家蓄滞洪区……省级人民政府批准的防洪规划或者防御洪水方案中确定的蓄滞洪区的运用补偿办法,由有关省级人民政府制定”。

记者查询附录发现,长江流域符合补偿标准的蓄滞洪区一共只有40个,江西省境内仅有康山圩、珠湖圩、黄湖圩和方洲斜塘四座。也就是说,该《补偿办法》并不适用于此次鄱阳湖区启用的185座单退圩堤。

一名多年从事防洪抗旱研究的资深人士说,据他了解,国内近年来几乎没有围绕单退圩堤的深入研究,因此也缺乏统一明确的补偿机制。

伍术刚说,为尽量降低自然灾害带来的损失,苏家垱乡的每块土地其实都购买了商业保险,但具体赔付方案仍在商讨中。比如这次被淹的水稻大多为尚未成熟的中稻,因此赔付额度可能会偏低。

他希望在7月下旬完成详细核灾工作,同时尽一切可能加快排涝和生产自救。

正值农忙时节,农户们却无事可做,只好在家里搓麻将打发时间。他们看着家中被洪水淹没的良田,无计可施。

单退圩堤调整构想

经历了首次全面启用单退圩堤之后,共青城农业农村水利局副局长黄志清和伍术刚都建议,部分重点圩堤应当退出单退圩堤名录,根据实际情况对单退圩堤进行动态管理。

以浆潭联圩为例,黄志清说,除了农田和鱼塘,受进洪影响的还有昌九大道共青段:“今年(共青段)没有被淹,但如果淹到地基,也会影响它的安全。”

昌九大道连接着九江和南昌,作为一条城际快速通道,是昌九一体化的重要基础建设工程。它的设计为双向六车道,在共青段为四车道。记者在现场看到,这条道路多处紧靠浆潭联圩背水面。进洪后,在公路上便可看到两侧被淹的农田。

7月18日,昌九大道共青段附近被洪水淹没的农田。这里地势较高,稻田尖还能露在水面之上。

此外黄志清称,随着城市快速发展,共青城还有6座单退圩堤所在区域已变为城区,并经江西省批复纳入城市总体规划中建成区。这些单退圩堤保护的重要基础设施包括:近期江西省生态环境厅刚作出批复的共青城通用机场项目、新建铁路九江至南昌客运专线共青城高铁站、江益镇大学城等。

黄志清介绍,这些单退圩堤今年均按照要求进行了统一分洪。由于部分项目地势高,部分项目尚未开建,因此实际影响可控,但无法保证未来再遇特大洪水时能够平稳度过。

“有些单退圩堤已经履行了城市道路的功能,有些已经不复存在了——大圩建起来之后,小的已经在水里了。”伍术刚说。

因此,他们希望有关部门能够考虑将部分有重要基础设施的圩堤退出单退圩堤名录,不再根据单退圩堤要求在高水位时分洪,避免造成更大损失,并根据实际情况对单退圩堤进行动态管理。

类似的建议也在学术研究中出现过。2014年,时任江西省河道湖泊管理局工程师的黄浩智、时任江西省水利科学研究院院领导的李洪任联合发表了论文《鄱阳湖区圩堤建设回顾与思考》。其中提到,随着鄱阳湖区经济社会发展、城镇化进程和基础设施建设加快,部分圩堤保护对象已发生了较大变化,保护耕地已转变为保护城镇、重要基础设施和重要企业,防洪标准和防护范围都不再满足要求。

不过目前,名录调整还只是基层干部们的构想,单退圩堤仍然承担着有效减轻鄱阳湖、长江九江段,以及江西五河防洪压力的重要角色。

在殷林滚眼里,地不能荒着不种,这是不能变的。得知进洪的当天,他在网上看到洪水涌进圩堤的视频,心疼得很,立即从深圳大儿子家赶回了老家。

其实他家的田不大,只有大概10亩。2000年前后,家里四个儿女相继读书、考学、离家去更大的城市生活。为了贴补家用,他曾外出到海南、浙江等地打工。不过每逢农忙,他还是会回家跟妻子一起种田。几年后,因为心疼妻子一人顾家,他把田承包给别人继续种。

殷林滚不愿离开这里,跟随儿女去大城市定居。作为父亲,在哪里生活他都无所谓,只要儿女有需要;但作为农民,这是他抛开一切更喜欢的角色。以前自己种地时,除了水稻,他家的旱地里还种着红薯、棉花、花生和芝麻,田间空气好,出门就是熟人,他习惯了这样的自由和满足。

7月下旬,共青城内与博阳河相通的一处内湖边上,市民在悠闲散步。单退圩堤分洪后,共青城内的防洪压力也随之下降。

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走出家门发展,留在乡里的老人又不再具备下地的体力,查树林便陆续包下很多人的土地带头种。他自小几乎没出过远门打工,他不知道如果不种地,自己还能做什么。

杜钦林则打算明年承包更多的土地,扩大种植面积。他估算,至少要再干两年才能挽回今年的损失。

    责任编辑:崔烜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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