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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打造“候鸟食堂”,吸引上千只白鹤,但这不是一件好事

2025-03-25 17:27
北京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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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玛雅蓝 果壳自然

今年冬天,鄱阳湖观鸟游大热,吸引了不少远道来来的观鸟游客。在热门鸟点插旗洲,成百上千的白鹤在稻田里游荡。一些胆大的个体一直走到观鸟长廊跟前,用手机都能拍出它们身上羽毛的纹理。

对于一些千里迢迢来看鸟的游客来说,能近距离欣赏这么多白鹤也许是不错的体验。但是,白鹤是极危物种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异常高的种群聚集对于白鹤和其它在鄱阳湖越冬的鸟类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插旗洲的一些点位,白鹤与游客只隔着一道围栏的距离 | 小鸽

最新监测数据显示,2024年冬季,鄱阳湖周边区域越冬白鹤数量为5042只,比2023年增加了1066只[1]。除了白鹤,还有大量的东方白鹳、雁鸭等。2023年统计数据显示,在鄱阳湖越冬的水鸟数量达到60万[2]。一旦发生禽流感疫情或其他变故,整个白鹤种群,以及其他许多种鸟类都会遭遇巨大的冲击。

鄱阳湖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规模的白鹤聚集?我们与候鸟之间,怎样才是理想的距离?这个故事还要从人鸟纷争开始说起。

从“人鸟争食”到“点鸟奖湖”

长期以来,鄱阳湖不仅是白鹤以及许多水鸟越冬的家园,也是内陆渔业的重地。早在唐代,王勃就在《滕王阁序》中描述了渔民与水鸟和谐共处的画面:“渔舟唱晚,响穹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然而,进入近代社会,随着生产结构与自然环境的改变,长江中下游湿地开始面临“人鸟争食”的问题。

南矶山保护区内的灰雁 | 玛雅蓝

鄱阳湖具有季节性吞吐的特性,形成了“丰水一片,枯水一线”的独特景观。长期以来,当地渔民跟随湖水涨落的节律,发展出一套适应环境的生产生活方式。而越冬水鸟抵达鄱阳湖的时候,恰是当地人利用“堑秋湖”捕鱼的时节。

堑秋湖是大自然与渔民合作的产物。枯水季到来,随着鄱阳湖主湖区水位下降,湖滩上地势低洼的区域积水,形成碟形湖,鱼虾也自然聚集在这些区域。渔民在此基础上稍作改造,通过水闸调控碟形湖的水位,称之为堑秋湖。到了年底,当主湖区水位远低于碟形湖时,只要在闸口设网、放水,湖里的鱼虾就能轻松入网。

这样的区域不仅为渔民提供了生计来源,也为越冬水鸟提供了适宜的生境和丰富的食物。江西鄱阳湖南矶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胡斌华指出:“南矶湿地能够成为东亚至澳大利西亚水鸟迁飞线路合作伙伴的一员,无心插柳的渔民功不可没。可这一贡献,很晚才得到肯定。”[3]

南矶湿地保护区内的水闸 | 玛雅蓝

同样都是靠湖吃湖,渔民和水鸟之间便产生了矛盾。东方白鹳等食鱼水鸟不光会捕食碟形湖里的鱼类,排出的粪便还可能让鱼缺氧死亡,“鸟越多,鱼越少”。所以在过去,渔民常常用鞭炮驱赶水鸟,“每半个小时放一只二踢脚”。还有一些渔民为了在年底获得更多的收入,通常会采取竭泽而渔的做法,将湖水排干,让越冬水鸟失去食物和栖息地[4][5]。

人鸟争食的局面背后的根本问题,是湖权的争夺。湖权指湖泊(湿地)的经营管理权,关系到当地渔民的生计。在上世纪80~90年代,湿地保护区划建的高峰时期,当地湖权早已归渔民所有。以南矶湿地国家级保护区为例,保护区内部有18个季节性子湖泊,其湖权由当地多个村庄的5000多名村民集体所有。管理机构每两年将所有湖泊通过公开竞标的形式对外出租,这样的流转周期也导致渔民缺乏长期、可持续管理湖泊的动力。

从南矶湿地瞭望塔上俯瞰枯水期的湖滩 | 玛雅蓝

对当时的保护区来说,购买或长期租赁湖权的花费极其高昂,并不现实。为了让渔民配合管理,唯有帮助他们解决生计问题。因此,从2013年起,南矶湿地开始探索“点鸟奖湖”模式:根据湖里栖息的鸟类数量和物种,对渔民发放奖金。在2013年的初次尝试中,12月每只鸟奖励1元,1月份每只2元。渔民可以在候鸟迁飞之后再排水捕鱼。

在这样的激励下,渔民开始自发巡视湖泊、保护候鸟。食鱼鸟类不再受到暴力驱赶,白鹤、灰鹤、雁鸭等鸟类也随之受益。有经验的渔民还会通过调控湖泊水位,创造更加适宜鸟类的生境,吸引特定的鸟前来栖息。每年50万元的“点鸟奖湖”专项资金,也全数发放给渔民。同时,保护区支持渔民开展观鸟导赏、开办农家乐,以更好地发展观鸟旅游产业。这样接地气而有成效的保护方案一度赢得国际关注。直到2020年开年,随着“十年禁渔”政策落地,渔民与湖泊的关系再次发生了变化。

从“候鸟食堂”到人工投喂

“十年禁渔”政策旨在保护长江流域生态环境、渔业资源,却对鄱阳湖周边的水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渔民无法继续利用堑秋湖捕鱼,“点鸟奖湖”也随之取消。然而,人类活动的大幅减少并未使这里变成候鸟的天堂。

在禁渔的第一年(2020年11月),由于人类行为改变,叠加气候因素造成当年鄱阳湖持续高水位,当地越冬水鸟数量少于往年。胡斌华认为,这是因为碟形湖没有了当地渔民的辅助管理,水位无法及时调控,闸口和土地缺乏维护,难以满足冬候鸟对栖息环境的要求[3]。

即使在不存在湖权问题的保护区,禁渔也造成了人口流失,进而改变了当地的自然环境。随着能够满足冬候鸟栖息、觅食条件的地点减少,加上近年来气候变化导致的湖区水位节律紊乱,越来越多的冬候鸟分散到鄱阳湖周边农田,造成了农户的经济损失,也增加了人兽冲突风险。

禁渔宣传标语在鄱阳湖周边地区随处可见 | 玛雅蓝

为了适应新形势,鄱阳湖周边区域开始探索新的管理模式。在南矶湿地国家级保护区,“点鸟奖湖”转型成为“协议管湖”——保护区出资聘请当地人继续维护湖泊,开展巡视、监测等工作,为水鸟创造良好的栖息地,同时解决部分退捕渔民的生计问题。插旗洲等地则尝试打造“候鸟食堂”,即由当地政府收购一定面积的稻田、藕塘,不收割作物,留给越冬候鸟取食。这一举措的本意是延续过去的生产模式下,候鸟与人类和谐共生的生活方式。然而,随着环境发生改变,这样的理想愿景也受到冲击。

五星垦殖场白鹤小镇,在藕塘里觅食的白鹤 | 玛雅蓝

传统上,白鹤在鄱阳湖越冬期间主要的食物来源是苦草(Vallisneria spp.)冬芽,水稻和莲藕属于加餐。而近年来,由于夏季洪涝和秋季干旱频繁发生,叠加水质下降、挖沙等因素的影响,鄱阳湖沉水植被退化严重。苦草急剧减少,造成了白鹤的食物短缺,迫使白鹤转向稻田、藕塘等人工生境觅食[6]。再加上候鸟有集群和跟随同类的行为模式,越来越多的鸟类向候鸟食堂聚集,渐渐超出了生境的自然承载力。当地景区展牌显示,越冬水鸟在人工生境下的峰值密度达自然湿地的11-110倍。

超高的水鸟密度造成了食物的短缺,保护区人工补充食物已成常态。2023年底,本土生物多样性保护团队“自然折叠”实地调研发现,五星农场的藕塘里的食物只够候鸟取食两个月左右,然而它们要在当地越冬三个月以上;在白鹤密度超高的插旗洲,食物更是只够吃两周。[7]

2025年2月在插旗洲,可以看到地上投喂的谷物 | 小鸽

从禽流感防控的角度来说,鸟类的大量聚集对鸟和人都十分危险。水鸟对禽流感高度易感,一旦鄱阳湖出现禽流感暴发,整个白鹤种群以及当地其他越冬鸟类都将受到极大的冲击。高致病性禽流感(HPAI)一直是鹤类死亡的一个主要原因。据国际鹤类基金会(International Crane Foundation)估计,2023年冬季在匈牙利,有超过1万只灰鹤死于高致病性禽流感[8]。在距离中国更近的日本,每年冬季约有1万只白头鹤与白枕鹤在鹿儿岛出水市聚集,2022-2023年的禽流感暴发造成当地约1600只鹤死亡,周边的养鸡场也出现了病例[9]。

鄱阳湖周边稻田散养了大量家鸭和鹅,白鹤以及其他野鸟与家禽混群,容易发生病毒的交叉传播。在部分景区,鸟类完全适应了游客的存在,有时会来到离人类很近的距离。近距离观察鸟类确实是很棒的体验,但游客也很容易因此接触到鸟类的羽毛、粪便,增加了与病原微生物相接触的风险。相比之下,在湖区这些人类干扰较少的生境,候鸟通常与人保持几百米的距离。

我们与鹤的距离

投喂造成的聚集,实际上也违背了白鹤的习性。白鹤通常只在迁徙时集成大群,它们在自然栖息地会分散成小群,甚至单独或成对活动。

2022年,北京林业大学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研究中心副教授王文娟(时任南昌大学研究员)团队基于五星垦殖场白鹤小镇的调查数据提出:“考虑到鄱阳湖周边稻田具有较丰富的散落稻谷,本文建议适当减少人为预留食物量,让白鹤疏散至周边稻田,以减少疾病传播的潜在风险。”[6]该研究同时指出,基于白鹤的食性和行为习性,它们聚集在人工生境更像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因为“目前自然生境已经无法为白鹤提供充足的食物”。在此背景下,投喂进一步强化了它们在五星垦殖场聚集的行为。

自然折叠团队调研后也认为:“‘候鸟食堂’属于应对气候变化的应急处置措施,在未发生极端天气情形或是未满足必要性条件的情形下,不应持续推进更多数量的‘候鸟食堂’建设;原有的具有旅游与历史意义的候鸟食堂可按原有模式照常开展,但尽量不另外人为补充食物,增加候鸟自主野外觅食机会。”[7]

鄱阳湖吴城候鸟小镇,远处湖滩上分散的白鹤(左)和雁鸭 | 玛雅蓝

保护这些长距离迁徙的鸟类,不仅仅是鄱阳湖的责任。实际上,一个地区的物种多样性和数量增加,不一定是当地生态环境变好的结果,也可能是因为其他地区的环境变坏。栖息地碎片化会导致动物向残存的地块聚集,有生态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方舟效应”(crowding of the ark)。江西周边省份高速发展,减少了这些地区适宜鸟类生存的栖息地,造成剩余鸟类聚集在江西鄱阳湖。

吴城街景,清晨的早餐店外水汽蒸腾 | 玛雅蓝

正在发生的气候变化也在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提出新的挑战,又或者,我们本来就很难在“我们”与“自然”之间划一道清晰的界限。北京大学在读博士、法国留学生Victor魏玉波在鄱阳湖从事生态人类学研究,他告诉我,生态人类学家避免使用“自然”这一概念,而倾向于区分不同程度的人为干预:“在鄱阳湖,人类和非人类的关系很密切。现在的问题在于找到合适的‘干预’方式。尤其在气候变暖的情况下,人类不得不改变自然。”

当然,自然也会以它的方式回应人类,就像我们已经见到的那样。

感谢嘉辞、朱磊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参考文献

[1] 问鹤鄱阳湖. 江西省生态学会. http://esc.org.cn/detail.html?id=42&contentId=2681. <2014-12-06/2025-02-25>

[2] 60万只!鄱阳湖完成“鸟口普查”. 江西发布.

https://finance.sina.com.cn/wm/2023-11-24/doc-imzvttxq8892391.shtml. <2023-11-24/2025-02-25>

[3] 胡斌华. 南矶山 从“点鸟奖湖”到“协议管湖”.《绿色中国》(B)2022年第3期. https://www.greenchina.tv/magazine/detail/id/7581.html. <2022-11-18/2025-02-17>

[4] 我和湿地的故事:胡斌华——鄱阳湖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红树林基金会.

https://mp.weixin.qq.com/s/pOUEtl5TvBHjOx_DGbGOVg. <2022-07-01/2025-02-19>

[5]【CC讲坛】胡斌华:没有人的自然生态保护是真正的生态保护吗?. CC讲坛. https://mp.weixin.qq.com/s/gdsFZ0iGF2HQpZsxZA0Lgg. <2023-07-14/2025-02-19>

[6] 陈青, 汪志如, 汤文超, 等. 鄱阳湖周边稻田对白鹤的承载力[J]. 生态学报, 2022, 42: 5340-5347.

[7] 自然折叠. 气候视角下鄱阳湖气候感知与适应对候鸟保护及人鸟关系治理的启示. 2024年“调研中国” 成果报告.

[8] Avian Influenza Updates & Resources. International Crane Foundation. https://savingcranes.org/news/resources/avian-influenza/. <2025-02-25/2025-02-28>

[9] Fujita R, Tachi T, Hino M, et al. Blowflies are potential vector for avian influenza virus at enzootic area in Japan[J]. Scientific reports, 2024, 14(1): 10285.

作者:玛雅蓝

编辑:黄线狭鳕、麦麦

题图来源:小鸽

本文来自果壳自然(ID:GuokrNature)

如需转载请联系sns@guokr.com

原标题:《鄱阳湖打造“候鸟食堂”,吸引上千只白鹤,但这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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