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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疫线|加纳:一间中国电厂的防疫措施和“土味”标语
【编者按】
张冲已经在加纳待了4个月,去时是为了自己的人类学调查,新冠疫情之下,未知归期。3月22日起,加纳关闭海陆空边境客运两周。
目前,他暂住在一间中国驻加纳电厂,这也是他田野调查中的一站。滞留期间,他得以观察这间电厂的“防疫战”。让厂内防疫小组头疼的既有各种琐碎的“硬件”,从防疫物资储备、宿舍维修到杂物采买,也包括“软件”——防疫期间的管理制度、人员进出、信息传达。他们面对的雇员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行为习惯。
疫情之下,电厂加强了对人员出入的管控,返回厂区的员工需要测试体温。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计划赶不上变化”的田野
2019年11月底,我来到加纳,在中部城市恩科兰扎(Nkoranza)的一家中国农业公司开始为期三个月的田野调查。出发前担心非洲各种可能的传染病,霍乱、疟疾以及最可怕的埃博拉,买了一堆药,还有最重要的净水器。朋友和家人叮嘱我,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接触。
艰难的时差调整后调查顺利开启。净水器用了一周就闲置了下来,当时的住处旁就是一家纯净水制造厂。塑料袋装纯净水,一小袋500ml,一大袋共30小袋,售价2.5赛地(约合人民币4元)。我们一次会买十大袋,煮饭烧菜喝水都靠它。
本地人对水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不觉得自来水不干净,很多农村地区尚未普及自来水,经常看到村民顶着锡盆从附近的小湖中打水回家用。
一次进村途中,司机突然停下车,从道路中间的水洼里捧起水直接喝,不免让人担心会感染痢疾。他还笑着招手让我过去尝尝,说very clean(非常干净)。
2020年1月19号,看到武汉出现新冠病毒的报道,我顿时警觉起来,我的父母还在武汉做生意。父母原计划初一回老家走亲戚拜年,但很快武汉宣布封城,他们也开始了居家隔离。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下一次他们走出小区是在两个月后了。
我在Nkoranza的调查对象是一家推广蓖麻的农业公司。每天早上七点出发,我需要去不同的村子了解农户的种植情况。一路上,司机Owusu和翻译Charles常会听收音机——加纳一些地区的电视普及率不太高,收音机是人们了解外界信息的主要来源。
新冠病毒在中国暴发,这迅速成为加纳广播的主要内容,Owusu和Charles对我远在武汉的父母表示了关心,同时也为我庆幸,他们觉得我远离病毒中心,十分安全。但谁也没想到,两个月后情况会出现“反转”。
二月底,中部的田野调查结束,我回到阿克拉,在一家中国电厂进行调查。原计划是在两周后去下一个非洲国家卢旺达进行新的调查,但疫情变化迅速,计划完全赶不上变化。
3月21日,加纳总统在向全国广播时宣布,从3月22日起关闭加纳海陆空边境两周,减少新冠病毒在本国的感染。消息一出我有点慌乱,两周内所有的国际航班都取消了,之前买好的去卢旺达的机票不得不退掉,而此时卢旺达也开始封锁国境。
我转而决定回国,但订了两次,航班都被取消了。目前只能待在加纳阿克拉观望。这次轮到父母和朋友们担心我了。
一家中国驻非洲电厂的防疫战
我所在的这间电厂是深能安所固电力(加纳)有限公司,2010年投入使用。它是深圳能源和中非发展基金在非洲投资运营的电力企业,也是目前加纳投资运营最大的中资企业。它是加纳现有发电量最大、运行最稳定的独立发电商,2019年其发电量约占加纳总发电量的17%。
电厂位于加纳大阿克拉省特马市(Tema city, Greater Accra)附近的一个工业园区内,距离目前新冠疫情相对最多的阿克拉市中心约29公里,距离特马市中心约6公里。
作为城市基础设施的一部分,电厂影响着当地的生产生活。疫情期间,一面要保证生产,一面要防疫。如何避免病毒传播进工业园区的围墙内,成为最大的挑战。
实际上,电厂的警报很早就拉响了。加纳境内最早的确诊病例出现在3月12日,两例确诊者是从挪威和土耳其返回的加纳人。而早在1月底,这间电厂就启动了防控Ⅲ级应急响应,由董事长和总经理领衔组成疫情防控小组。随着加纳疫情的变化,公司的疫情防控措施也在一步步升级。
目前,厂内的在岗员工共计361人,包括中方员工96人、本地员工93人、外包服务公司的本地员工100人、外包维修公司的中方员工39人和本地员工33人。此外还有一百多名员工正在居家隔离。
公司向加纳本地员工解释防疫安排。“安健环部”的陈部长站在凉亭下,拿着一叠绿色的塑封小纸片,正用英语向围坐一圈的加纳本地员工们解释些什么。这是3月27日,加纳已经宣布关闭边境两周。行政部的本地员工Denis招呼我过去旁听。这个部门主要负责公司的安全、健康和卫生,疫情之下,他们成了整个厂区防疫的核心。
为保证生产安全平稳进行,公司需要留一批本地员工(行政部、运行部、后勤部等)继续在电厂内工作。他们被安排进公司宿舍住下,进出宿舍区和厂区时需要上交一张绿色的PASS卡。
目前公司的首要防疫原则是尽量将整个公司与外界隔离,切断一切可能的感染源。
参会者都戴着公司发放的口罩。一位本地员工戴了两层,里层是公司最近发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外层是海军蓝深色口罩——那是 1月中国出现疫情时公司首批发放的口罩。
从那之后,公司就开始从各方面搜寻防疫物资。第一批口罩是从阿克拉和特马市区的60多个药店“搜刮”到的。3月加纳出现确诊病例后,公司又通过微信群里的几个中国商家买到一批。现在公司库存还有一万多个口罩,会定期发给员工,深圳总公司还寄了两万个。他们还自制了消毒液,并捐了一些给附近的Kpone村。
一个本地员工发问:“How long this lockdown will continue?”(隔离还会持续多久?)陈部长反问他“Can you tell me?”(你能告诉我吗?)引起一阵大笑。
绿色PASS卡为本地员工专用,中国员工平时只在宿舍区和厂区活动,很少外出,但本地员工不同,他们经常去附近的Kpone村喝酒、买食物。
自制的绿色PASS卡
陈部长告诉我,最近忙到“喉咙痛”。他们需要安排100多名本地员工住进宿舍,这些宿舍多建于十年前,需要维修、安排床位、供水供电,还需要执行严格的管理。
目前公司控制人员的外出时间,分组管理,每个小组都由一名本地员工作组长,任何人想要出门需要向组长申请绿卡,回来再上交。每天下午六点将关闭宿舍大门,不再允许出入,而且只认卡,不认人。
“土味”标语的另一面
如今在电厂内,办公楼外墙、大厅、中控室楼道和主控室上,四处都能看到中英双语的警示语,A4纸打印,言语直白,甚至有些“土味”。比如:
To go round is to kill each other; to have party is to commit suicide.
串门就是互相残杀,聚会就是自寻短见。
Wearing a mask is better than wearing a ventilator, staying at home is better than lying in the ICU.
戴口罩比戴呼吸机好,呆在家里总比躺在ICU强。
厂区内中英双语的防疫警示语随处可见。本图由作者拍摄的图片整理我问了一些人,这些警示语是否有必要,一位本地员工Bernard十分肯定,他认为它们能清楚地告诉所有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很多本地人的心态都很乐观,认为病毒不会在加纳流行开来。Bernard也这么想,他给出了两点理由,一来加纳地处西非,日照充足,气温较高,病毒无法在太阳底下生存很久,很快就会自然灭亡,第二个原因多少有点“玄学”色彩——他觉得加纳人对于病毒有着“天生的免疫力”,埃博拉病毒肆虐时,包括多哥、布基纳法索、尼日利亚在内的多个邻国都遭受磨难,但加纳“躲”过去了。
Bernard认为,如果加纳政府能更早采取措施,如这间公司所做的那样,感染的人数可能会比现在更少。他希望加纳政府能够吸取当初武汉和现在欧美国家的教训,采取正确的措施,避免疫情恶化下去。
年轻的保安Prince也是本地人,他觉得很安全,如今吃住都在公司,进出人员管控严格,“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他的家人住在北部农村,离如今疫情严重的大阿克拉地区和库马西地区都很远,他并不担心疫情会传到他家所在的村子,因为那边地处偏远、人口稀少,“再加上农民每天耕作,抵抗力也很强”。
同在一个保安室的Foris则非常担心自己的家人,每天都祈祷上帝能够保佑他们。他害怕,一旦疫情暴发,加纳的医疗系统没有足够的能力接收和治疗感染者。
工作人员在中控室内设置警戒线,保持员工间的安全距离。通过控制人员流动,厂区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世界。剩下的工作是在厂区内部分区,保持距离,避免相互影响。
中央控制室是公司生产的核心,也是防疫级别最高的区域。如今这里被隔离带环绕,只留一个小出口,禁止非必要人员进入,如保洁、检修人员,如检修人员需要沟通,则站在隔离带与内部人员对话。
工位间距也加大了,每个位置隔开两米左右,用黄黑条纹的透明胶固定位置,员工被告知工作时避免非必要的闲聊。
交接班时,进入和离开者都需要在门口洗手台清洁,测量并记录体温。
中国员工和本地员工的住宿区不在一个院子,因饮食习惯不同也有各自的食堂。行政部员工Mia和她的室友财务部的龚蕾现在改变了用餐习惯,每天用公司发的餐盒打饭回宿舍就餐,堂食也有了变化,餐桌前只摆一排椅子,防止面对面就餐。
每天的蔬菜和肉类都由供菜公司运送进来,有必要的防护和消毒。公司原有周末外出购物和理发的车辆,现在也暂时取消,员工可以列出需要采买的东西,由行政部统一向超市下单配送。公司还特别招募了五位内部理发师,如果面临长期隔离,他们可以解决内部员工的理发需求。
中国员工向本地员工解释防疫要求。中国员工的态度出奇一致,认为公司的防疫措施不错,但还是存在一些漏洞,比如主要负责防疫的安健环部门人员太少(目前核心工作人员只有4位),工作量太大,需要尽量让大家都参与进来。
此外,他们担心本地员工的行动无法管控。中国员工每天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厂区和宿舍区,基本不会与外界接触。但本地员工经常会去附近的Kpone村或阿克拉办事,无法确保他们不会接触到感染者,再加上最近学界指出,无症状者也具有感染性。一些本地员工可能不太了解新冠病毒的信息,也有的不够重视。目前,安健环部每晚都要“查寝”。
3月27日晚上十一点,加纳总统在电视上发表讲话,宣布阿克拉、库马西等城市部分区域将封锁至少两周。
Bernard说,他希望加纳政府能够继续做出正确的决定,“两周后你可能就能回国了”,我笑着回答:“我也希望如此。”
(作者张冲系上海大学经济社会学与跨国企业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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