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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再爱一次 | 短篇小说

2025-03-18 11: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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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场音乐会,一杯鸡尾酒,一次突如其来的疼痛,生活在某个瞬间悄然偏转了方向。她曾以为爱情如琴弦上的旋律,默契而悠远,直到命运的无常将她推向孤独的秋天。在失去与回忆的缝隙中,她寻找生活的答案——爱是否真的只能来一次?抑或,在岁月的沉淀里,它终将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小 说

再 爱 一 次

文 | 木 榆

1

春季学期结束的那个周五下午,圣美和夫君皓泽举办了一个音乐会,夫妻同台演出,犒劳同事和学生们。

圣美一袭黑色曳地长裙,挺胸坐在黑色华贵的立式钢琴前,微闭双眼,就像圣徒面对着十字架端坐。她的夫君皓泽站着,把小提琴缓缓提起,放在肩头上,右手提弓,画了一道优雅的弧线,轻轻放在琴弦上。突然,他的身体往上激情一耸,琴弓飞快地在琴弦上运动起来,舒缓的旋律随即腾起,四下里回荡。圣美修长的双手在钢琴上如流水般在琴键上舞动着。舒伯特A大调小提琴和钢琴二重奏D574在夫妻二人的演绎下,一幅壮丽的画面在听众面前展开。晨雾渐渐散去,仿佛面纱退去,沉睡的大地苏醒过来,春意四下里飘逸开去,小鸟啁啾着,小溪的水欢快地歌唱着,山色渐渐清晰,太阳也升起来了。

小提琴和钢琴仿佛一对心心相印的情侣,在美妙的大自然里携手漫游。每当圣美和皓泽默契地演奏完一支曲子,就是一片热烈的掌声。音乐会完毕,全场起立,掌声经久不息,圣美和皓泽携手鞠躬致谢多次,掌声更是响亮热烈。

夫妇俩终于最后一次躬身谢幕而去,但听众们的热情并没有熄灭,他们在音乐厅旁边的走廊里排了长队到后台去向夫妇俩道贺。

圣美和皓泽都在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任教,圣美是钢琴讲师,皓泽则是小提琴教授。十五岁的时候,皓泽一个人独自从韩国到美国来留学。那时候他还在中餐馆打过工,是帮厨,常常切洋葱切得泪流满面。圣美还在童年的时候,就被父母送去学钢琴,很多本来应该在太阳下嬉戏的快乐时光都奉献给了钢琴。她也不抱怨,似乎钢琴就是她以身相许的王子,每天跟他作伴,从黎明一直到黄昏,从童年一直走到青年。后来,她遇到了皓泽,人生这才翻开了新的篇章。

皓泽在茱莉亚音乐学院毕业后,辗转多处,最后落脚在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名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每个夏天,他都会回到韩国去举办音乐会,并进行私人授课。那时的皓泽风光无限,为他说媒的热心人士成群结队。终于,圣美的钢琴教师把圣美介绍给了他。不过,圣美还只是他的第二选择。他中意的那个女孩子嫌他太矮,没有答应。上帝为他开了另一扇窗,他看到了圣美,眼睛倏然一亮,就全心全意选择了圣美,圣美也选择了他。圣美不仅模样俊秀,而且身材高挑。跟皓泽站在一起,还高出他半个头。然而,当夫妻俩同台演奏,小提琴和钢琴对谈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跟同事和学生们告别后,夫妻二人都很高兴,决定径直去红龙虾餐馆吃饭。

红龙虾餐馆里,吃客很多,二人等了半个小时,才等到了桌子。坐下后,一个年轻的女招待立即走了过来,惊喜地打了招呼,并自我介绍道:“我叫艾米,是音乐学院的大二学生,听过你们的课。”两人就跟艾米寒暄了几句。艾米恭敬地问两人先喝点什么,皓泽一向都只要水的,今天因为高兴,就要了一杯鸡尾酒,也笑着对圣美道:“你也来杯吧。应该庆祝一下,一个学期结束了,又可以回国了。”二人红遍半个韩国,每年都会应邀回去,举办几场音乐会,进行私人授课。圣美笑道:“好,不扫你的兴,也来杯。”艾米离开,随即就马上端着托盘回来,把五彩的鸡尾酒递给了二位。”皓泽端起酒杯来,跟圣美碰了一下杯,然后美美地喝了一口,放下酒杯的时候,还品咂了一下嘴巴,很是受用的样子。圣美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味道不错。”不料,才继续喝了几口,皓泽的眉头紧锁起来,脸上还沁出了汗水,并用手捂着肚子,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圣美关切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皓泽的额头,感觉凉凉的,问道:“咋回事,不要紧吧。”皓泽说:“肚子好痛。”说罢,竟然呻吟起来,仿佛肚子里有什么在搅动。这时候,艾米正送开胃菜过来,见状,就焦急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圣美说:“才喝了几口酒,就说肚子疼了。”艾米听罢,更是惊慌,赶快分辩道:“鸡尾酒都是按标准调制的,好多食客都喝了,都没有什么问题啊。”皓泽又止不住呻吟了几声,身体佝偻起来,似乎要往地上躺下去。圣美赶紧走到他身旁,把皓泽扶住。艾米赶快主动说道:“我马上打电话要急救车过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急救车凄厉的叫声在餐馆外惊心响起,随即,几个急救人员拿着担架冲了进来,把皓泽抬起,牢牢地绑缚在担架上,送上急救车。圣美跟着上了急救车,坐在皓泽身旁,把他的一支手握住,给他力量和安慰。

急救车一路让人心碎地呼啸着,像风一样刮到医院急诊部前,救护人员把皓泽抬起,送了进去。护士赶快过来,把血压和血氧等等常规检查搞完。医生走过来,问皓泽是哪里痛,皓泽就伸出手去,对着腹部痛点指了指。医生就伸手过去,在那里稍稍按了按,皓泽露出痛苦的表情来,又呻吟了两下。医生停止了,问以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吗?皓泽回答:“没有。今天是第一次。”医生又问:“今天吃了什么?”圣美就帮着回答,道:“早餐一个鸡蛋一碗麦片粥,中午一个三明治,刚才在餐馆里,喝了几口鸡尾酒,就发作了。”医生安慰道:“我们很快检查一下,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随后,医院对皓泽进行了大便检查和超声波检查,医生似乎发现了什么端倪,却也没有肯定。又把皓泽的电子病历调出来,再看了一遍,发现皓泽从来没有进行过结肠镜检查。皓泽今年49岁,再有一年,就要每隔十年进行一次这个检查。医生初步诊断,不是食物中毒,也就是说,鸡尾酒作为致病源,可以排除,但肠道的问题嫌疑很大。必须对肠道进行检查之后,才能作出结论。而要进行肠道检查,通常在检查之前,不能服用固体食物,还必须服用泻药,以便肠道清洁,便于检查。

服用了镇痛剂之后,皓泽的痛苦大为缓解。医生征求他和圣美的意见,是否住院等待肠道镜检查。他觉得应该没有大碍了,倾向回家去休息,几天后再接着进行肠道镜检查。圣美怕回家后,再发作起来,就劝道:“还是就住院等待肠道镜检查吧。”皓泽听说过,动用了急救车,看了急诊,账单上会是惊人数字,再继续住院两日,那又会再是一笔很大的费用,就坚持一定回去。他对圣美说道:“现在感觉好多了,我还是回家休息,过两天再来做肠道镜检查吧。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圣美道:“万一再发作,还得叫急救车?”皓泽勉强笑道:“如果再发作,你就开车送我再来医院。而且,回家去,就是准备清肠,不会对肠胃有什么刺激,就不会再有麻烦了。”圣美拗不过他,就非常不情愿地同意了。

回家之后,皓泽肚子没有再痛。按照做肠道镜检查的准备程序,皓泽之后两天,只是喝了些运动饮料,没有再吃固体食物。肠道镜检查前一日,他开始吃泻药,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卫生间一趟,拉大便如同拉小便。人也拉得虚弱不堪,如同纸糊的一样。皓泽对圣美说道:“想不到为肠道镜检查做的准备工作这样折磨人,幸好是十年一次,要是一年一次,简直受不了。”

儿子勇建在东海岸读大学,听到父亲突然急病发作,本要乘周末没有课,立即回家探视,但皓泽无论如何都不要他回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了。

周一上午八点,圣美按时把皓泽送到医院。在护士带引下,皓泽走进手术室外的隔间,脱了衣服,把病号服套在赤条条的身体上,然后,就躺在病床上。一会儿,一个护士走进来,为他打注射麻药。

他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同一个地方的病床上。护士告诉他,肠道镜检查已经完毕,等会儿医生会过来。皓泽很是吃惊,觉得眼睛才闭了几分钟,咋一睁开一上午就过去了。圣美告诉他,检查的确已经完成了,他这才相信了,同时感到了口渴和体虚。护士问他是不是要喝点什么,并告诉了几个选择。他就要了热巧克力。那杯热巧克力仿佛是他有史以来喝到的最美味的饮料,他啜着喝着,喝到一滴不剩。这个时候,医生来了 。医生告诉他,检查时,发现了一个肿瘤,一时不能确定是不是…。医生似乎在斟酌措辞,找一个中性的字眼,一时没有找到。医生接着说,我们得把样本送到病理医生那里,由他来分析,确定那是什么,也许是良性的。不用太担心,你可以正常吃喝,只是暂时不要喝酒。希望是好结果。

听完医生的话后,皓泽心下一沉,似乎往海里深处坠落。上了车后,皓泽一言不发。圣美劝慰道:“诊断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要太焦虑。而且…”圣美想说的是“即使是癌症”,却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皓泽知道圣美想说什么,就说:“你也不用遮遮掩掩,看起来癌症的可能性相当大。”圣美说:“不要往坏处想,好不好?”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家里。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外面是阳光普照,家里却是阴霾重重。皓泽整日眉头紧锁,整天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一事不做,漠然地看着电视上那些吵吵嚷嚷的节目。圣美问他在想什么,他回答什么也没想。其实,他的脑海里,思绪如水草般在激流里狂舞,死亡这个主题从来没有如此嚣张地来骚扰他折磨他。心爱的狗狗巴迪依偎在皓泽的身旁,一动不动,乖巧地陪伴着主人。

结果终于出来了,果然是癌症,而且已经是晚期。知道结果的那一刹那,皓泽双腿一软,差点就要化成水,瘫在地上。虽然已经对癌症这个结果,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期,但一旦知道了,还是没能顶住。圣美安慰道:“医生都说了,肠癌不是不可治疗的,你一定要有信心。”皓泽双眼一闭,默不作声,半晌,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皓泽很快就接受了手术,手术后又继续接受化疗。然而情况并没有向好的方面转化,皓泽虚弱不堪,人瘦得脱了形,头发也掉光了。一个半夜,皓泽痛得实在不能忍受,圣美就只好把他送去看急诊,这一去,他就没有再回家。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皓泽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对圣美说:“你还年轻,可以找个好人再婚。”又对儿子勇建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要像一个男子汉,帮助妈妈。”这么说了,皓泽就算把后事交代了。脸上浮现出难见的笑容,就像乌云覆盖了很久的天空突然出现了缝隙,一道阳光照射出来,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的两只手在圣美和勇建手中,渐渐冷去。

2

自从皓泽走了后,巴迪也显得愈发苍老了。它还只有两个月大的时候,皓泽一家收养了他。那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儿子勇建那时只有6岁,还在读幼稚园。一天,突然被几只马蜂袭击,几根毒刺进入了他幼小的身体。尽管送医及时,他的脸还是肿得如南瓜一样大,而且,不见显著好转。医生说,勇建的体质属于过敏体质,对马蜂的毒液尤其敏感,只能在家里好好养着,慢慢恢复。这样,6岁的勇建就休学在家,休养了一年。

勇建好早就向父母要求养一条狗,但父母怕事多,就一直没有答应。勇建休学在家了,父母怕他孤独,就决定答应他长久以来的请求,去宠物商店买一条小狗,给勇建作伴。一家人到了宠物商店,一个笼子一个笼子看,其它狗要么懒洋洋自个坐着打盹,要么彼此疯耍,只有一条小黑狗,看到这一家子,就乖巧地走过来,把小小的尾巴甩了甩,眼睛无邪地盯着他们,还汪汪汪,轻轻地叫了两声,看去可爱呆萌,又楚楚可怜,似乎在说:“带走我吧”。一家人顿时就动了心,一致同意把这条小狗接回家。

小狗一上了车,就很兴奋,看到窗户外一闪而过的景观,就要汪汪叫两声。到了家里,他熟门熟路就跟着一家子进了门,仿佛在外面度假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回到了家。

一家人看它在家里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欢快无比,也是很欢喜。皓泽用一个金属小碗,在水龙头那里接了一点水,放在地下去,它就跑过来,一气喝干了。皓泽说:“我们该给它一个名字,不然咋呼唤它呢?”勇建说:“它是我Boddy(音:巴迪,意:伙伴),就叫巴迪吧。”皓泽道:‘那从现在起,我们就叫它巴迪了。”

从此,巴迪仿佛就成了勇建的弟弟,成了皓泽和圣美的小儿子。它似乎时时刻刻都跟着勇建,做着勇建最铁的伙伴。即使是睡觉,它也跟勇建在一起。有了巴迪,勇建那段本来会很寂寞的日子就变得温暖和充实。

勇建成长着,巴迪也成长着。不知不觉间,它的声音也从幼稚变得老成,汪汪汪叫起来的时候,已经多了几分威慑。他的个头也高了起来,达到了皓泽的膝部。全家合影的时候,巴迪也会进入镜头之中,蹲在勇建的旁边。它真的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

皓泽每天都要带着巴迪出去散步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让巴迪排泄。遇到其他人遛狗,巴迪就会汪汪汪地叫两声,叫了两声后,就不再多叫,听起来不像是示威,倒像是打招呼,表现善意。

不过,巴迪也会非常凶猛咆哮的。有一天半夜,巴迪在后院猛烈叫唤起来,似乎有入侵者。皓泽就提了一支棒球棍,悄悄走到厨房里,从窗户里观察外面。观察了好久,却不见什么异常。于是,他又在手机上查看监控录像,才发现是一只鹿跳过栅栏来,意欲偷吃栅栏内的玫瑰。刚刚跳进来,就遭遇巴迪劈头一阵爆喝,就又飞快跳过栅栏,逃走了。

几年前的一天,巴迪突然失踪了。皓泽一家在小区里找了好久,都不见踪影,又在小区里张贴了寻狗启示,启示上有描述有照片。然而,过了一个星期,还是找不到巴迪。那个星期里,一家三口真的就像失去了一个家庭成员,郁闷的情绪笼罩了全家,没有听到一点笑声,吃饭很草率,睡觉也不安宁。就在大家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时候,勇建听到了门有异响,似乎有人敲门,却有气无力得不像是人在敲门。勇建冲过去,开了门,原来是巴迪。它一直在用前爪敲门。勇建喜笑颜开,赶快抱住它的头,还俯身吻了吻它的额头。然后,勇建对着屋内,像是传播福音一样,大喊道:“妈妈,爸爸,巴迪回来了!”

皓泽和圣美听到儿子的叫喊,赶快出来,果然看到了巴迪。几天不见,巴迪毛发乱糟糟的,眼睛旁边还有一道血痕。它一瘸一拐,走进家来,还嘶哑地叫了一声,满是伤心和委屈。一家人蹲下来,为它检查伤势,发现它的右边后腿有一段很大的伤口,皓泽拿来急救包,为它包扎了。

第二天,圣美送巴迪到天使宠物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巴迪右边的后腿被打折了,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进行手术,在旧伤处,重新打断,再接好,但仍旧瘸的风险也是有的。另外一个选择,就是维持现状。圣美和皓泽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让巴迪接受手术。

手术持续了两个小时,花费了两千美元,结果却还是不好,巴迪的后腿仍旧是瘸的。不过,巴迪倒也没有受到太大困扰,虽然奔跑起来,不如以前那样灵活,但精气神却还是如初。倒是,主人一家看到它走路一瘸一拐的,心上就不好受,对它也就多了几分怜惜。

在皓泽最后的日子里,医院问皓泽需不需要提供狗陪伴服务。原来,医院发现病人跟狗在一起,有精神放松、紧张缓解的功用,就专门豢养了宠物狗,为需要的病人提供服务。皓泽回答院方,他需要狗陪伴,但不是院方的狗,而是自家的狗。院方允许了。于是,每天,妻子和儿子就会把巴迪带到病房来,跟皓泽呆一段时光。

巴迪老了,耷拉着耳朵,也不出声,来到病房,就静静地呆在皓泽身旁,接受皓泽的抚摸。皓泽在它的身上抚摸着,心情也变得好多了,身上的痛苦也减轻了好多。巴迪似乎意识到了皓泽就要永远走了,眼神里都是哀伤。它心里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只是它不能表达罢了。它的情感也是很丰富的,但只能通过静静地接受皓泽的抚摸来表达。

皓泽走的那天,圣美和勇建没有把它带到医院去。它似乎明白,皓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不会再回到家里来。它在室内一角蜷缩着,紧闭双眼,不吃不喝,整整一天。

葬礼完毕后,勇建也回到了东海岸。他找了一份暑期实习工作。家里只有巴迪陪伴圣美。圣美每天会像皓泽生前那样,每天早晚各一次,带巴迪到外面散步。巴迪老了,步履不再像当初那样轻捷,而且加上腿疾,走路就沉重缓慢了好多。圣美也不着急,不紧不慢跟巴迪散步,跟皓泽在一起时那些快乐的时光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次一次重复上演。在家里的时候,巴迪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在各处窜来窜去,不会再追逐和玩耍那些球啊假骨头等等各类玩具。它就安静地匍匐在圣美身旁,陪圣美看电视或者看书,让时光像一滴滴的水一样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流逝。自从皓泽走了,圣美性情大变,不再如以前那样喜欢社交,在外面碰到熟人朋友,也不会主动打招呼,人家打了招呼,她也只是勉强笑一下,不再聊下去。皓泽走了,圣美似乎筑起了一堵墙,把外界跟自己分隔开来,似乎在试图建立新的平衡,却又不得不咀嚼自己的苦痛。只有跟巴迪在一起,她才感到是自在的,她跟巴迪成了命运共同体,成了相依为命的同伴。

一天晚上,巴迪突然吐出了好多白色的泡沫状的分泌物,然后,大口地喘了几口粗气,吐出长长的舌头。圣美不知发生了什么,为它收拾了分泌物,又端来一碗水,让它喝。但巴迪似乎已经失去吃喝的能力,耷拉着脑袋,陷入垂死状态。圣美只有不停地抚摸它的背脊,进行临终安抚。不到两个时辰,巴迪就咽气了。

3

皓泽是夏天走的,巴迪是秋天走的,儿子远在东海岸。不过两个季节过去,圣美就成了孑然一人,形影相吊。

皓泽走了,她还有巴迪,巴迪再一走,圣美觉得身旁最后一根可以抓住的木头也被浪头卷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激流里拼命挣扎。儿子心疼妈妈,还记得爸爸临终的嘱咐,就劝圣美再去买一条小狗。可是,圣美觉得巴迪是不可替代的,正如皓泽是不可替代的一样。

自从嫁给皓泽后,她得到了皓泽的宠爱。婚前,皓泽对她说过一件事。他父亲离世后,他才发现他妈是一个画家,作品可以跟画廊里一流的作品媲美。他的意思是,他母亲生前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多,奉献太多,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没有展现自己的才能。而他对圣美起誓,圣美一定不要认为嫁给了他,就要为他作出牺牲。一定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坚持自己的追求。因此,他强烈主张圣美不要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只满足于做一个家庭主妇。正因如此,一得到教职,他就向校方提出要求,把妻子也能获得一份专业工作作为自己接受这份教职的先决条件。皓泽名气太大,在诸如柴可夫斯基、帕格尼尼、西贝柳斯和伊丽莎白女王等等一流小提琴比赛中都颇多斩获,还有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的背书,校方于是答应了皓泽的要求,想方设法给圣美安排了一份职位,为芭蕾舞项目提供钢琴伴奏。

在家里,皓泽也不会让圣美一个人忙碌于家务中。他在中餐馆里打过工,做菜做饭熟门熟路,所以,圣美很少在厨房里忙碌,只是像食客一样看着皓泽乐呵呵地在厨房里干这干那。皓泽一家很好客,经常举办派对,而且派对还是大规模那种,得在后院安排几张大桌子才能安排得下。这个时候,皓泽打开烧烤炉子,在炉子前按部就班忙着,把烤牛排、烤猪排、烤玉米、烤香肠源源不断地烤制出来。圣美最多就是在这张桌子前坐一坐,在那张桌子前坐一坐,跟客人聊聊天。皓泽对自己的角色和圣美的角色很是满足,把一块毛巾搭在肩头上,时而揩一揩汗,脸上总是挂着笑。圣美走过来帮忙,他又总是把她支走,让她去陪客人。

圣美觉得这个世界太不真切,皓泽不久前还在家里,甚至连他所在的位置、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对着她的笑和眼神都还那么真切,咋就消失了呢?她看着墙上皓泽的照片,沉浸在过去跟皓泽在一起的那些生活细节里。在这些回忆里,她感到了圆满,每分每秒不再沉重而停滞。

那天,她看到厨房里的那块地毯上掉了些残渣,就去拿吸尘器来吸,不想却不知从何下手,电源开关找不到,最后找到了,打开了开关,又不知如何把吸尘器从90度变为45度。又有一天,餐厅里餐桌上方的灯坏了,需要换灯泡,她却不知如何下手。皓泽走得太快了,没有来得及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这个时候,她才痛苦地发现,皓泽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存在,是永远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巴迪走了,圣美几乎就不再出去散步了。以前,小区里的邻居和街坊们还可以看到圣美和巴迪走在一起的身影,同情这个女人的同时,也稍稍有些宽慰,她还有巴迪陪伴。而现在,他们再也看不到圣美和巴迪走在一起的宽慰画面了。圣美把自己紧锁起来,不是把钢琴当成幸存的知己,在琴键上舞动手指,排遣愁绪;就是坐在沙发上,手拿遥控器在电视的频道间换来换去,消磨时光,不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会出去串串门。丽莎一直跟圣美过从甚密,有几次,她出来捡当天送上门的日报,看到圣美正好开车回来,就站在门口,抬手对圣美打了招呼。圣美只是在车里也举手回礼,就径直打开车库进去了。丽莎也不好直接上门找圣美,怕干扰了她。

勇建每天都会跟妈妈联络,有时发一个短信,有时打一下视频电话。这时候,圣美才会敞开心扉,跟儿子聊这聊那。勇建问妈妈:“最近都参加了什么派对?”妈妈回答:“没有参加。”勇建就沉吟了一下,心想一定是妈妈不愿参加派对,以前妈妈总是隔三差五去参加派对的。勇建便又问道:“难道是没有派对可以参加?”妈妈回答道:“不是,不愿参加。”儿子就说:“妈,你得走出去,多参加派对才是。爸爸走了,就走了,不能老是生活在过去,出不来。”这时候,儿子倒是成熟了好多,像是一个扮演人生导师的长者。妈妈敷衍道:“好,下次接到邀请,我一定参加。”

圣美还是很抑郁,皓泽正当盛年,就突然走了,让圣美感到人生无常,人生就是一场荒诞剧。她感到生活不再有意义,不再有乐趣。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连追随皓泽而去的念头都有了。死亡本来是件遥远的事件,但皓泽离去,说明死亡就在咫尺之隔的身边。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反而就没有那么恐惧了。她多次想过,如果某一天清晨,她不再醒来,其实也挺好,也没有什么可怕。

寒假的时候,勇建回家了。看到勇建的那一刻,圣美似乎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和踏实,她止不住紧紧地拥抱了儿子。圣美本来计划跟儿子到餐馆去晚餐的,但勇建不愿意,说:“妈,我要吃你做的饭。”圣美尴尬说道:‘我不会做饭做菜,难吃,你可别怪我。’勇建说道:“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相信你做的比餐馆的好吃。”回到家里,圣美就在油管里跟着一个网红做了韩式拌饭,然后置放得像模像样的,端到餐桌上去。叫道:“儿子,晚餐好了。”勇建过来,说:“还真饿了。”说罢,就从碗里舀了一大勺拌饭送去嘴里。圣美紧张地看着儿子,生怕儿子一口吐出来。不料勇建迅速咀嚼着,还未待吞咽下去,就伸出大拇指,道:“妈,真好吃,真的比餐馆里的好吃。”得到儿子的首肯,圣美大受鼓舞,此后就悉心钻研烹调技艺,换着花样做韩国菜,还做了中国菜、越南菜和泰国菜,一个寒假,儿子和圣美都没有到餐馆去吃饭。

平安夜那天,圣美笑盈盈地递给勇建一件圣诞礼物。勇建一层层把包装的彩纸撕开,谜底慢慢显现,最里面是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一双白色的耐克空军一号运动鞋。勇建咂了一下嘴,说:“妈,好贵的礼物,谢谢你!不过,你把日子过好,就是给我最好的圣诞礼物。”圣美把手搭在勇建的肩头上,说:“好的,儿子,我会把日子过好的。”

4

转眼过去一年,圣美似乎慢慢从抑郁中走出,但依然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勇建没有找暑期工作,回到家里陪伴妈妈。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问妈妈:“妈妈,你考虑过再找一个伴侣吗?”圣美想不到儿子会问这个问题,满脸不自在,还飞起了两朵红晕。她躲躲闪闪,答道:“傻孩子,不许问这个。”勇建说:“其实你可以找,我不会反对的。”

圣美远在韩国的父母和两个妹妹也向圣美建议过,她还年轻,后面的路还长,应该再找一个伴侣。圣美听了,也就听了。她不想找,倒不是怕对不起皓泽,皓泽的临终嘱咐就是让她再找一个伴侣,她找一个伴侣,不仅不是对不起皓泽,而是可以告慰皓泽的在天之灵。她其实是怕勇建不能接受。现在,勇建还反过来鼓励她去找一个伴侣,心里就有了些释然,虽然找还是不找,还是一个问题。

有一天,圣美在一家咖啡店排队买咖啡的时候,突然,肩膀被后面的人拍了拍。她扭头一看,原来是大学同学贤静。她俩读首尔大学的时候,住在一个寝室里,关系非常密切。圣美到了美国之后,两人才失联了。圣美看到是贤静,惊讶以极,先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原来,贤静的儿子来这里念高中,夫妻俩怕儿子一个人管不好自己,就让贤静陪儿子,她丈夫则在韩国赚钱养家。

他乡遇故人,两人都很惊喜,也不顾是公共场合,又拍又抱的。从此两人就热烈交往起来。贤静一个人在美国,除了给儿子做菜做饭,也不用工作,所以,拥有大把的时间。贤静知道圣美的丈夫一年前走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很是同情她,经常做了什么好吃的,就想着她,给她拿过来。两人常常在一起,要么出去采购,要么呆家里聊天。有段时间,贤静没有跟圣美联络太多,原来是贤静的丈夫来探亲度假了。那几天,贤静就感到格外孤独。等到贤静丈夫又回韩国了,贤静又来找她。一见面,贤静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几天没有找你玩了。想我了吧?”圣美笑道:“又不是同性恋,才不想呢。”贤静就诡秘地笑道:“还是要有个男人,不然,想做那种事情,都没有对象。”圣美正色道:“我不想那种事。”贤静也正色道:“说认真的,找个男人,也不单是为做那种事,而是为了找个人作伴。即使那个男人是个残疾,即使那个男人很久才见一面,有个男人还是值得的。你该是再找一个男人的时候了。”说罢,又道:“我来帮你打个征婚广告,在网上广撒网,还怕找不到一个你满意的。”圣美连连摆手,制止道:“千万不要,我还没有想好呢。”贤静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事我来操作,你负责见人就行了。”

过了几日,贤静就打电话来,大声笑道:“你很抢手哦。广告打出去,竟然有39个男人要求约会。”圣美惊道:“你就把广告打出去了,要把我卖了?也不跟我商量一下,还有照片,用的是哪张?真拿你没办法。”贤静说:“放心,你知道我以前就是搞营销的,保证把你卖个好价钱。”贤静在韩国时,的确在一家美容医院做营销,营销搞得很成功,医院的生意火爆至极,不仅获得了广大韩国客户,而且把中国的好多客户都吸引过去了,连那家美容医院周边的旅馆和饭馆都因此获益。贤静一边说:“怕你犹犹豫豫,耽误了,所以,就先斩后奏,把广告打出去了。”一边就在手机上食指一滑,说道:“把广告的链接给你寄过来了。”圣美看罢,说道:“我的上帝,这是我吗?还有这照片,也太美了。这样会让人家见了本尊大失所望的。”贤静说:“约会前,我为你化化妆,保证光彩照人,人见人爱。你在这些候选人里先选几个感兴趣的吧。”

圣美就把这39个男人逐个看了,随便选了三个。贤静在一旁说:“要我是你,我就会见见那个专门做伤亡事故的律师。富得了不得,经常开着法拉第在城里兜风呢。”圣美道:“我才不要律师呢,跟他们过日子,处处是陷阱。这种做伤亡事故的律师尤其讨厌。”贤静见她如此决绝,也不再多话。中选的这三个候选人,第一个是个中学数学老师,第二个是大学里的高管,第三个是银行里的投资顾问。

圣美回复了这三个人,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中学老师说学校正放暑假,他天天有空,以圣美的日程为准。大学高管说他这周正在亚洲出差,下周回来后,就可以见面。投资顾问说,下周要出差,这两天正好有空,可以一起吃个晚餐。

圣美决定先见投资顾问。

投资顾问叫吉米,约圣美在四街一家韩国饭店见面。见了圣美,也是先夸她比照片还漂亮。听他这样夸赞,圣美很是高兴,也反过来夸吉米比照片看去还年轻。一个年轻的女招待过来,问二人喝点什么,吉米说来一杯冰茶,圣美只要了一杯水。女招待把饮料端来,问二人今天吃些什么。吉米求救般看着圣美,两手一摊,说:“你点吧,我不熟悉韩餐。”圣美问吉米能否吃辣,吉米说不能。圣美看了一眼已经端上来的几碟各式基调红色的泡菜,心想,看来连泡菜都不能吃了。泡菜是免费的餐前小菜,来韩国饭店吃饭的食客,都会对这些泡菜情有独钟。圣美对女招待用韩语说道:“就来两份拌饭吧,一份不要辣。”

吉米头已经谢顶,头的周边倒还有一圈稀稀落落的白发,有几分喜剧角色的意味。圣美嘴角动了几次,差点就笑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幸亏没有笑出来。吉米的妻子前年患乳腺癌走了,一直处在丧妻之痛之中。后来,找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他开了处方,就是建立新的家庭。圣美想:“这是把我当药了。好吧,要是我能是一剂良药,能够治病救人,那还是值得的。”吉米知道圣美一年前刚失去了丈夫,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让我们在一起是上帝的计划。”圣美没有接话,心里想:“哪里跟哪里啊,才见面,就以上帝的名义施压了。”韩国人里信教的人特别多,但圣美和皓泽却偏偏离宗教很远,从来不去教堂,上帝这个字眼在二人眼里,只有世俗的意义,就是供感叹用,而不是一个超验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听吉米一口一个上帝,圣美心里就觉得有了隔膜,希望这场约会快点结束。吉米接下来带着遗憾的口气说:“我一点不会烹调,平时要么就吃三明治,要么就到餐馆吃。你喜欢烹调吗?”圣美想,这人不是找伴侣,是找佣人吧。就说:“我也不擅长烹调,以前都很少进厨房的,不过,我丈夫很喜欢做菜做饭。”吉米听了,尴尬一笑,也许圣美跟他的预期太远了。

拌饭送上来,圣美把不辣那份送到吉米那边,说道:“你这份跟我这份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不辣。”吉米就摸了下秃顶,像是开始了一场历险一样,一边看着圣美如何操作,一边笨拙地模仿着。圣美把桌上的各式韩国泡菜,都用筷子夹了一点,放入拌饭里。吉米也要学,圣美就说:“小心,泡菜都是辣的。”吉米吐了一下舌头,停止了行动。圣美开吃后,就看吉米吃第一口的表情,判断他是否喜欢。吉米送入一口,稍稍皱了一下眉,嘴里却说道:“不错。”嘴上说不错,其实,心里不受用。圣美吃完她那份,吉米却还有大半碗剩下来。圣美不说什么。女招待走过来,问是否打包。吉米尴尬一笑,说不用了。

吉米要买单,圣美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分摊吧。”吉米说:“是我邀请你来的,还是我买单吧。”圣美却已经把现金拿了出来,把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放到了桌子对面。吉米没有再客气,就把那20美元收下了。分别时,吉米道:“等我出差回来后,我们再见面吧。”圣美心里想的却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不过,嘴上却道:“回来再说。”

跟吉米见了面后,圣美感觉很是不好,这种不好的感觉波及到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本来是约她到餐馆去见面的,并随便她选。但圣美不想再到餐馆,以便一看形势不妙,撤出方便些。于是,两人就约定在三街东段的星巴克咖啡店见面。圣美去的时候,数学老师已经在那里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定了。圣美一进门,数学老师就看到她了,向她招了招手。圣美心下想,毕竟是教师,又是教数学的,时间观念强。两人都笑着,作了自我介绍。大卫一开口就夸赞圣美:“你看起来比照片上还漂亮。” 圣美心想:“咋都一样的套路啊。也许这类对亚裔女人感兴趣的美国白人都是相似的,都对亚裔女人有某种Fantacy(幻想)。”圣美没有像见吉米那样夸回去,只是抿嘴一笑,轻声说了声:“谢谢!”大卫告诉圣美,妻子几个月前有了婚外情,就跟他离婚了。圣美也告诉了丧夫的事。接下来,场面就有些冷场。沉吟了一下,大卫问圣美什么时候到美国来的,圣美照实说了,大卫便又夸赞她英语好。双方又搜肠刮肚找了爱好兴趣之类的来聊。又冷场了。圣美终于再不能敷衍下去,就说还有事,今天就到此吧。又说,如果彼此感兴趣,还可以再联络。走出门来,圣美看了手机,这场会面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像是一节枯燥得忍无可忍的课。

圣美开始对这种约会失去信心和兴趣,就扯了一个借口,取消了跟大学高管的见面。贤静十分抱憾地问:“就不见了?要不要再另外找几个看看?”圣美答道:“再等等吧。不着急。”

5

有一天,圣美去音乐学院的茶水间倒咖啡,刚端着咖啡出门去,差点撞上刚进门的一个人。手里的咖啡猛然晃动了一下,差点溢出来。圣美赶紧换了方向,把背对着门外。那人连声叫道:“对不起,对不起。”圣美这才回身,抬头一看,是一个男人,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人道:“我叫努克,是爵士乐系的。我知道你。”说罢,把手伸过来,要跟圣美握手。圣美就把咖啡转到左手,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手。

印第安纳大学的音乐学院就规模而言,是全世界最大的,故而,即使都在同一个学院工作,也未必就彼此熟识。这时,圣美才记得在音乐学院的网页上见过努克。从此,圣美就跟努克认识了。在走廊里或者停车场见着,都会停下聊几句。有一天,努克说:“方便的话,我们在一起吃个午饭吧。”两人就约了一个时间,一起在校园的餐馆里吃了一次午饭。

吃饭的时候,努克告诉圣美,他是在日本出生的。圣美看他明明是一个白人,却在日本出生,就很惊叹,显得不相信似地问:“真的?”努克说,他不仅是在日本出生的,而且成年后,才回到了美国。原来,1945年,日本广岛和长崎原爆之后,他的父母带着深深的负罪感,远赴日本传教。传教之旅也成了繁衍之旅,努克和他的两个兄长都诞生在了日本。当努克跟着他的父母一起重返美国时,他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成人,说着一口地道日语,习惯日本饮食,连做派也是日本人的。以致于当他遇到日本人,以地道日语与对方交流时,他看到的是对方惊愕的眼神和大张的嘴巴。圣美说:“你的经历太传奇了。”努克又说:“我知道韩国人恨日本人。”圣美道:“那是老一辈人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多日本人还娶了韩国人做太太呢。”这么一说,只见努克的眼睛突然闪亮了一下,心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补充道:“韩国人也娶了日本人做太太。”话说出去,却还是不自在,脸刹那一热,就低下头去了。

努克一直单身,其实,年轻的时候,努克也是认真寻找过情侣的,但阴差阳错,竟然就蹉跎到现在。

读大学的时候,他看中了姐妹会一个靓丽的妹子,主动示爱,却不料姐妹会有个规矩,姐妹们只能找兄弟会的兄弟们约会。姐妹会从此跟他结下了梁子,以致到了今天, 提起姐妹会来,激愤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后来,他找到了一个音乐同行,可谓高山流水,爱意浓烈。两人迅速走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吉日定下,精美别致的结婚请柬也印制了。这时候,女方跟他提了一个要求,结婚之后,紧接着,就为他生小孩。按说这是很好的事,现在,好多女人都只顾自己轻松快乐,不愿承担生育重任了。然而,努克却有自己的看法。他那时还只是一个研究生,那点微薄的助教薪酬不要说养三口之家,就是只养自己一个人,也不宽绰。两人在造人计划面前,分歧太大,又不妥协,于是,就只有和平分手。再后来,他跟一个在微软的软件工程师女士约会了,女方薪水高,还有微软股票,努克是教授,如果两人组建家庭,当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富裕之家。然而,物质富足毕竟不能填补精神旨趣的差异,两人终于无疾而终。

圣美和努克一起吃了顿午餐,关系就热络起来。在一起,努克和圣美谈得很投契,不是音乐,就是校园里的琐事,还有就是自己生活中的新鲜事,甚至烦恼也会拿来分享。隔三差五,两人就会相约一起吃午餐。

然而,有段时间,隔了好几天,圣美都没有听到努克的音信,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失落,就去了个短信,问他最近怎样。努克说,他到芝加哥打乒乓球比赛的时候,摔了一跤,小腿骨折了,在家养病。圣美问:“那谁在照顾你呢?”努克回答:“开始他哥哥专门从州府来照顾他,现在他可以杵拐杖,所以能自理了。”圣美想,凭拐杖活动,即使能开车,能走动,毕竟不方便。一时怜惜的温情涌上心头,就决定帮他一下。慨然道:“我做饭的时候,多做点,给你送点过来,也让你省点事。不过,先说好,我的烹调手艺不是太好。”努克听了,喜不自胜,就笑道:“那就太好了。我喜欢韩国饭,顿顿吃都没有问题的。不过,我得付你钱才是。”圣美听他说到钱,似乎有点不高兴,手在空中挥了挥,似乎就要落到琴键上的样子,说:“我自己也要吃,多做一点就是了,不要谈钱的事。”努克也不坚持,就说:“好,那我以后再请你到馆子吃饭。”

骨折要康复,也不是几天的事。努克是七月初受伤的,直到九月中旬,才甩掉了拐杖。期间,圣美果然一诺千金,天天都会给努克送饭来,当然也不会都是韩国菜。圣美知道,虽然努克说,顿顿吃韩国菜都没有问题,但说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就是圣美自己每顿要是都吃韩国饭,也会厌倦的。于是,她就隔三差五换个花样,反正油管上各种烹调视频都有,认真跟着学做就是。于是,她居然做出了西班牙、意大利、法国、希腊、泰国、越南和中国各式风味的菜。忙的时候,她就随便做个三明治。每次吃完饭,努克都会不厌其烦地赞美,圣美的饭有多么好吃。努克真觉得自己就像是国王一样,幸福得不能自已。于是,还竟然生出了奇怪的愿望,希望不要康复太快。

努克恢复自由行走的那天,为了好好庆祝一下,邀请圣美到州府最贵的一家法国餐馆去共进晚餐,这家餐馆在米其林指南中得到三星的等级。努克开着他的特斯拉,去接了圣美,一路御风而行,驱车一个小时,到了州府市中心。餐馆在市政厅广场,两个背膀有刺青的粗壮大汉把住门,显然是挡住乞丐自由进入的。大汉问努克是否已经预定了座位。努克作了肯定答复,大汉就把紧闭的大门拉开,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让努克和圣美进去。餐馆里装潢得流光溢彩,一个小乐队正在演奏,在电子琴上演奏的是一个老头,一边弹,一边唱,唱的是500英里,很是投入,似乎不是为他人演唱,而是在抒发自己的心声。食客们穿得都讲究,要么像淑女,要么像绅士。一个大顶灯,玲珑剔透,像一座小水晶山一样,悬挂在中央,每张桌子上,都直立着一根蜡烛,放射出橘红色的柔和光芒,桌子中央还有一个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一个穿得优雅的女带位把二人引导到一个两人座的桌子前,两人坐下后,另一个女招待又来招呼,问喝点什么。努克以征求的口吻问圣美:“我们来点香槟,如何?”圣美高兴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女招待就把香槟送来了,努克端起酒杯,圣美也端起酒杯,两人默契地碰了碰,两人之间随即发出一声脆响。努克满怀感激地对圣美说道:“谢谢你,圣美!要不是你照顾,我不会这么快就康复的。”圣美腼腆道:“我不就是给你送了点饭吗?还是你身体素质好,所以才恢复得这样快。”

菜是一道一道送上来的,两人的菜都是独自享受。每次送菜,都由两个女士簇拥而来。一个人毕恭毕敬端着盘子,另外一个女士则对菜做出隆重介绍。盘子很大,菜很少,很是考究,每道菜都是一件艺术品。一点蔬菜,切成丝状,佐以薄薄的脆脆的面皮,再加点白色的美味调料。两只海贝,表面焙得金黄,周遭是精心调制的酱料。四只通体晶莹的虾,浇上鲜美的汤汁。鹅肝一片,上面泼了一点绿色酱料。两小片烤制的三文鱼,旁边间以淡黄色调料。每吃一道,圣美就要惊叹一回。吃到最后,是冰激凌,也是造型精美,不忍下口,圣美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努克说:“别舍不得,味道美极了,快吃。”圣美这才把勺子插入冰激凌,舀了一勺,送入嘴里。

喝完香槟后,努克又问圣美是否还要喝其它的酒,圣美已经不胜酒力,就摆了摆手,说不要了。不过,努克可以继续喝。即使喝多了,等会她可以开车。于是,努克真的就再要了一杯威士忌,喝完了,又再要了一杯。

吃完晚餐,两人走出餐馆,秋天凉爽的风迎面吹来,努克说:“美妙的夜晚,我们享受了一个美妙的夜晚,对不对?”圣美笑道:“当然当然,谢谢你,努克!”努克说:“今天晚上,我太高兴了。”圣美见他似乎有了一点醉意,就说:“我来开车吧。”

上了车,努克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圣美,那我就交给你了。”圣美笑道:“没有问题,保证安全到家。”努克醉眼惺忪地看着圣美,半天没有说话。圣美在余光里,感到了努克在看他,就问:“老看着我干嘛?”努克道:“你真美!”圣美问:“你真醉了吗?”努克说:“我没有醉,其实我早就暗恋你了。”圣美嗔怪道:“还说没有醉,说的就是醉话嘛。”努克一字一句,毫不迟疑地吐出了这句话:“圣美,我爱你,嫁给我吧。”圣美心跳加速,分明听到了胸腔那里怦怦的闷响。她没有搭话,凝视着前方,稳稳把着方向盘,生怕分了心,把车开出道外去。车窗外,闪亮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房舍魔幻般出现和消失,原野在夜幕里蛰伏。

努克没有再说话,圣美怕他会错了意,伤了他的心,就清了清嗓子,说道:“让我想一下。”

其实,圣美没有什么好想的,她只是为了矜持,才找了这么个托词。她早已接受了努克,或者说爱上了努克。在努克身上,她看到了皓泽的影子;遇到努克,似乎也就重新遇到了皓泽。他们都是音乐家,都跟圣美在三观上有着某种从音乐传射出来的认同。音乐素养不仅让他们的秉性相似,而且对世界对人对事的感知也都相通。跟努克在一起,似乎就进入了自己的舒服区。这就是趣味相投。回想跟数学老师和投资顾问的那两次相亲,她愈发觉得跟努克在一起非常契合,仿佛努克就是上帝派来替代皓泽,跟圣美走完下一段人生旅程的伙伴。如果错过努克,那会辜负了皓泽的嘱托,犯下这一生里最大的过错。

圣美把车开到家门口,开了车门,下了车。努克也下了车,绕到驾驶座这边来。他在圣美面前站定,准备跟圣美告别。今天这个告别不同以往,因为努克已经表白了对圣美的爱意。圣美仰着头看着努克,似乎期待着努克。努克也立刻明白了圣美的期待,低头吻了吻圣美的额头。圣美又迎合上去,努克寻到了圣美的嘴唇,两人吻到了一起。一轮圆月从一大块云里钻出来,见证了努克和圣美相爱的一幕。

作 者 简 介

木愉,本名黄文泉。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在报刊上发表过数百篇小说、随笔和散文。主要出版和发表作品有散文随笔集《“天堂”里的尘世》《黑白美国》、长篇小说《夜色袭来》《美国上司》、短篇小说集《美国方式》、财经论著《金钱永不眠》,以及人物传记《金赛是谁》。

原标题:《​木愉:再爱一次 |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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