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的称圣之路

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

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

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

佛如优昙难值遇，见者闻道出生死。

嗟尔何为独如此，业果已定磨不去。

佛灭到今千万祀，只在江湖挽船处。

——北宋 苏辙《那吒》

开篇一首北宋大文学家苏轼的弟弟苏辙的诗，如果不放题目，是不是有点儿谜语的意思？

北方天王，“四大天王”里“北天王”Vaisravana是也，音译“毗沙门”，意译“多闻”。在古印度神话里，祂是大梵天的儿子，心性善良慈悲，不乐意争强斗狠，被异母兄弟罗利王挤兑出了兰卡（今天的斯里兰卡）的都城，移居到凯拉萨山（西藏阿里境内的冈仁波钦神山）的都城阿罗迦，后被大梵天赐予不死之身，并被授予财宝神和北方守护神的双重职责。

随着佛教在印度兴起，毗沙门天便以“四大天王”中“北天王”的身份出现在佛陀故事中，成为统率夜叉、罗刹等部众的头儿，驻守在世界中心须弥山的北方，护卫佛陀与佛法，也就有了“北方天王”的称呼。

那么，既然祂有着双份儿职责，必然其法相也有所不同。举个可能不那么合适但通俗的例子，厨师和警察的行头装备必然不能一样，对不对？

中唐 敦煌154窟南壁西侧

毗沙门（左）与“恭御陀天女”（右）

中唐 敦煌154窟南壁西侧上

毗沙门（左）与菩萨（右）

中唐榆林第25窟

毗沙门（中）与天女（右）及戴虎皮帽持鼠者（左）

释迦如来与毗沙门天（左）等护法像

法国吉美博物馆藏

中唐 榆林第15窟 前室北壁

毗沙门天（中）与着虎皮者（右）

清代清人财宝天王像轴

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泥塑财宝天王坐像

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 铜鎏金财宝天王坐像

故宫博物院藏

看出端倪了吧？

立姿，脚踩夜叉鬼，执戟，托塔，为护持之意，代表了毗沙门天王的战神身份；游戏姿，执幢，持鼠（吐宝鼠），为财富之意，代表了毗沙门天王的财神身份。

看见没，关键词“塔”出现，诗里说的北方天王指的就是战神神格的毗沙门天神，而且按苏辙的说法，这塔还是佛祖给的。

那么，祂的“狂子”是谁呢？

忽生六面子，设种种众具，供给及请福，今王生太子，设众具亦然。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Nalakūvara），一切诸天众，皆悉大欢喜，王今生太子，迦毗罗卫国，一切诸人民，欢喜亦如是。

——古印度马鸣著 北凉昙无谶译

《佛本行经》

那罗鸠婆的缩写，就是哪吒，正经的神二代。

那么，这位神二代“狂”在哪儿了呢？看《佛本行经》里头说的，“一切诸天众，皆悉大欢喜……一切诸人民，欢喜亦如是”，大家这不都挺高兴么。

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轻躁犹如风吹草，有诸疑心不能决，彼无坚意不能定，乐于多言如是患。犹如哪吒在戏场，说他猛健诸功德，彼时亦复如哪吒，乐于多言如是患。

——《佛说发觉净心经》

收录于《大正藏 第 12 册 No. 0327》

佛讲多言有二十种祸患，其中的反面典型便是哪吒。其“猛健”，主要是祂为护法天神，形象相当凶恶，然而，“轻躁”、“多言”，以致“在戏场”自吹自擂，属实狂妄。

辽代石函

辽宁朝阳北塔地宫出土

朝阳市北塔博物馆藏

石函上的哪吒确实面目狰狞，现忿怒相

石函拓片

苏辙诗中哪吒的“狂”在于其非孝子，不肯“拜父”，此时，“塔”作为佛的替身，成为了解决父子间矛盾的调和法宝 。不过，扒拉扒拉之前的一些文献资料，宋真宗时编纂的《景德传灯录》中写到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会不会是其间有些细枝末节的因果，导致了哪吒的“不拜父”？

但是，事实上对剔还骨肉这事儿的解释就四个字儿——莫名其妙……

天台国师名徳韶……问：“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化生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曰：“大家见上座。”

——宋代惠洪《禅林僧宝传》

昔日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学道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可谓廓清五蕴，吞尽十方。听取一颂：“骨还父，肉还母，何者是身？分明听取，山河国土现全躯，十方世界在里许。万劫千生绝去来，山僧此说非言语！”下座。

——南宋《古尊宿语录》卷第二十八

前后文看看，父子俩也没什么恩怨情仇，以至于到达剔骨析肉的地步，如果非要解释，也不过是佛教此生苦海来世彼岸观念的发展，哪吒通过毁去自己肉身，斩断同父母之间的关系，从而心无挂碍，剪断尘凡，再回过头来述说佛法以报父母恩德。

那么，爷儿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出现“有文字记载”的“紧张”了呢？不得不提到两部神魔小说，明代的《西游记》和《封神演义》。

《封神演义》成书晚于《西游记》，对于哪吒出身的描写相当详尽，整体概括一下：

灵珠转世——怀胎三年余，肉球降生——闹海抽龙筋——射死石矶弟子，石矶问罪——剔骨还父，析肉还母——李靖毁打泥身——莲花化身，死而复生——弑父报仇——助周伐商——三头八臂——肉身成圣

图片来源：动画片《哪吒闹海》（1979年）

《西游记》中的描写大体相同。

说不了，天王轮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腰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难，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了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驾住我刀，有何话说？

——《西游记》第八十三回

《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图片来源：动画片《哪吒闹海》（1979年）

究其细节，《封神演义》中父子结怨源于李靖毁像烧庙。夫人三年余怀胎，难产分娩，他提剑闯产房，毫无怜惜，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其母为儿子建庙，李靖却毁像焚庙，只是怕丢了自己的官……虽然哪吒属实是个闯下滔天大祸的“熊孩子”，甚至是不折不扣背负一千七百杀戒的“杀神”——毕竟龙王爷家的安保夜叉，被抽了龙筋的敖丙，被揪了鳞片的老龙王，徒弟被射死的石矶可都没招惹祂——但这些描写，确实也足够哪吒跟他爹做下仇儿。

图片来源：动画片《哪吒闹海》（1979年）

《西游记》中对父子冤仇的铺垫则简单许多，单单立足于“剔骨之仇”，于是我佛如来赐如意黄金宝塔，塔上层层有佛，唤哪吒以佛为父，以和为尚，以释父子恩仇。

“塔”这个关键词又出现了，“托塔”这事儿的原委在此交代得明明白白，天王的塔，不是开始就有的，是我佛如来给的，有用，但不降魔，也不除妖，主要为了……防着儿子报仇……恰好也和苏辙的诗不谋而合。

图片来源：电视剧《西游记》

那么，关于“弑父”，究竟是先成书的《西游记》隐去了其间细节，还是后成书的《封神演义》把“弑父”的理由写得更丰满，更让人容易相信一点呢？和苏辙诗中的“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一样，我们不得而知，又或许，在更早的宋代，就已经有了哪吒“弑父”的某些故事枝节出现了吧。

如何解释呢？

“嗟尔何为独如此，业果已定磨不去。”

无非业果，其实可能也是没找到解释源头的托辞吧。

图片来源：电视剧《西游记》

最后说一句，可能您也发觉了，开头的北方天王写着写着，特别顺理成章地就过渡到了托塔天王李靖，这个转折，又或者说是李靖与北方天王的“合体”其实咱略过了，具体是怎么回事，篇幅有限，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