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亮: 陪儿子长大 | 散文

【推荐语】宋晓亮是一位被“逼”上文坛的奇女子，作为一个从小搂草挖菜的山东丫头，一个在婚后居无定所的北漂流浪“黑人”，一个赤手空拳闯荡美国相夫教子的东方妇女，她硬是靠着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念，让文字的倾诉闪烁出朴素夺人的光芒。悲情与豁达是宋晓亮立体人格的丰富内涵，同时也成为她小说及散文创作的灵魂基调。这篇散文状写母子深情，其中的赤诚母爱读来让人心颤，行文似口语白话，却落地有声，自成一家风格。—— 陈瑞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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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儿子长大

文 | 宋晓亮

儿子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喊我：自己妈妈。这一“自己妈妈”的深层涵义，是用丈夫的艰辛付出来垫底的。

赴美前，丈夫吴博洲是北京京剧院的琴师。那些年，剧团在搞自负盈亏，故此，每年的春秋两季他都要随剧团到外地去巡回演出。他不外出，也总是忙着记谱、练乐、排戏、演出，不是特别需要，儿子的这个和那个，基本上都有我来操持。特别是他远涉重洋，只身赴美，辛苦打拼的四年里，儿子的一切的一切，我必须要大权独揽。

大权在握，怎么行使，怎么用？初为人母，只能靠本能与下意识来养育下一代。婴儿不哭不闹就好；会走路了，最好不摔跤；稍一懂事就想根据自己的认知和能力教孩子听话，懂事，再帮他长点见识。儿子四岁时，我开始教他认字写字。六岁教他查字典。七岁借助工具书的帮忙，他能阅读自己喜欢的《海洋杂志》《少年科学画报》《体育杂志》《奥秘》等。随后，我又带他跟着电视台学习英文。小小子很用功，即便是感冒了，也要勉强爬起来，把枕头立在床头上，再用其顶着昏沉的脑袋，半躺半卧地跟着学下去。有一次，我带他到中山公园去看陶瓷展览，走出展馆，因一时等不来返家的公共汽车，为不错过电视台教英语的时间，一急之下，他拉起我的手：“妈妈，咱赶紧往家跑吧！”

入学后，我一次不落地给他检查作业，辅导他写周记。儿子读书肯用功，每次期末考试，语文和数学都必须是全班44个学生中的第一名。就连平时的小测试，也不肯落后他人。记得上三年级时的期中考试，他考了第四名，那种超负荷的悔恨，把他气得半宿没睡。那晚，我一直在劝他：“儿子，你刚入学没几年，往后考试的次数多着呢！哪能每次都必须是第一名？别人也该有个得第一的时候，对不对？”

我不想让儿子一头扎进书本里，他的其它爱好，妈也相当重视。说起来，他最喜欢的是踢足球，因住房条件和户外环境，根本就不能配合孩子的需求。无奈，每晚他写完作业，我就在床铺和镜台之间，所剩下的那块“弹丸之地”，用粉笔划条中线，中线两端分别放把椅子，一边是妈妈队，一边是儿子队。谁能把用锡纸搓成的小球球儿，踢进对方的椅子空儿里，谁就算得了一分呢！

认知里，母亲就是要全心为孩子付出的人。不忘儿子上五年级时的那个冬季，一天下午，班主任徐老师突然下达命令：明天的课堂上，要讲鲁迅先生短篇小说《故乡》中的“少年闰土”，他让学生们想法设法弄到这本书，以后用处多多。就是那天的傍晚时分，我领着儿子迎着骤降的碎雪，从西单新华书店跑到西四新华书店，两店均无此书，娘俩忙乘坐公车，直奔王府井新华书店。白跑了，空手而归后，儿子突然想起，他同学费召群的妈妈是语文老师，听召群说过，他家有《故乡》。半路上，娘俩就直奔召群家，借到了鲁迅的小说集，里面正有《故乡》。我当场答应召群妈：“明早吴迪上学时，会把此书还给召群。”那晚，我把儿子伺候饱了，让他先躺下睡觉。我打开借来的“宝书”，灯光下，我忍着陡发高烧的折磨，一直抄啊抄……

转天早上，儿子高兴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中午他回来时转达了徐老师对我的表扬：“看看人家吴迪（儿子学名）的妈妈，是多么地配合老师的工作。” 儿子的下一句是：“妈妈，班里的同学都说没地方弄到《故乡》，徐老师也没批评他们。”

妈妈本来就是孩子的顶梁柱。孩童对妈妈的依赖和信任是不能打折扣的。那是一次体育活动的前夕，早上起来，儿子对我说：“妈妈，我突然想起来了，徐老师说今天下午，全班同学必须要穿白衬衫和蓝裤子。我知道，妈妈没给我买过蓝裤子……”儿子话没说完，我就拍胸脯了：“你放心，妈一会儿就到西单商场给你买一条，若买不着，妈就买块蓝布给你做一条。”儿子放心地上学去了。午饭时，他对我说：“妈妈，课堂上徐老师让没有蓝裤子的人举起手来，我没举。我知道，妈妈一定会给我准备好的。”

听罢儿言，我感触颇深：母亲的应尽之责，却在儿子那幼小的心灵上，埋下信任的种子。说来，我对儿子也有刻薄的时候，尽管他学习成绩甚好，但我从没因为他考个第一名，就赶紧买礼物奖励他。我告诉儿子，你需要什么，只要能买得起，办得到，妈会逐一满足你。可你必须明白：好好读书，是在为自己多积累知识。长大后，要用自己的本事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读书，考试都不许为了获得妈妈的奖品而卖力。还有，幇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妈同样不会奖励你。因为，你是家里的一份子，是有责任分担的。

我对儿子最严厉的警示：你是男子汉，上学后，不许哭着回来。但别人若故意地欺负你，你要是能战胜对方，不可后退。若不是自己的对手，立刻跑去找老师。真是说啥有啥。有一次，儿子回来告诉我：“妈妈，今天上午，有个比我又高又胖的同学，在厕所门口用围巾勒我的脖子。我拼命地挣脱出他的围堵，快步跑去找张老师。张老师知道后，立刻带我去找那个大哥哥。见到那人，张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他。后来，还在学校的大喇叭里，广播了这件事。”与此同时，我也叮嘱儿子：“不许你随便去招惹任何人。”儿子很听话，从踏入校门，到离开学校，他一次都没哭着回来。

有关孩子要诚实、在不许说谎的问题上，我也有自己的认知：对妈妈、老师和爱你的人，有事必须要实话实说。反过来，对不怀好意的家伙，想到咱家来，你就不能因为诚实而把地址告诉他们。怎样去辨别好人和坏人？凡是要你干什么的人，一张口就说，这事别告诉你妈和老师，就是来哄骗你的坏人，对方给多大的好处你都不能随从。

母子二人，朝夕相处，我若发现儿子有隐瞒过错的行为 ，不会张口就骂，而是采用一听就懂的事例来激他反思，力求自行改正。如此这般，既能保住孩子的面子，不伤害他的自尊心，问题也解决了。要是过于严厉，遇事就大声喝斥，不在乎孩子的感受，凡事都独断专行，久而久之，孩子会心生厌恶。基于此，一过十岁，我就开始拿他当朋友了。家里有事，可以跟他说的，我总要先征求儿子的意见。每每，他都积极参与。偶尔，我花了不该花的钱，或花在不该花的人身上，他会一脸严肃地说：“妈妈，对外贸易赤字太大！”接受儿子的提醒，我的答复：“想起了姥姥的叮嘱‘有饭给饥人吃，有话对知人说’。”我话音刚落，儿子就点头认可。紧接着，我又背了一句：“姥姥说，不许做那种‘吃了泰山不谢土’的人。”说罢，我问儿子：“这一句，你也懂？”他稍思片刻：“姥姥是教人要懂得报答，报恩。对吗，妈妈？”我就势把儿子搂在怀里，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拍儿后背。

别看儿子年龄不大，但我们娘俩却有着广泛的共同语言。自我认定，孩子的成长期，是一天也离不开妈妈的陪伴。然而，一个要我去美国的“喜讯”，骤降到眼前！那是别离丈夫第三个年头的初冬时节，他办下了Ｈ-1。按要求，我领着儿子到美驻华领馆去办理赴美签证。那天的办事员小刘，看完我填写的表格，直言相告：“你把儿子留下，马上就可以去美国了。”听他所言，我心刮疼！低头看看身边的儿子，儿子仰脸看妈妈。我暗下决心：不与儿子同行，我今生不去美国！我二话没说，立马要回护照和表格，老鸡护小鸡似地把我儿护回家。

转天，当我把这事告诉了婆婆和隔壁邻居王大嫂。婆婆当场指责：“说你傻，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傻。两个没有户口的，好不容易能走一个，你还非要留下来！”隔壁的王大嫂也一反常态：“宋姨呀，我总觉得你做什么都特别对，今天这事，你可真的是做错了！”

宁失做官的爹，不失讨饭的娘。

我错了吗？我与儿子又苦熬了300多个夜与昼，丈夫才把我们娘俩一起领进了美利坚合众国。双脚踏进马里兰州，儿子这才告诉我：“妈妈，那次您若把我扔在北京，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抱紧儿子，不禁双眼泪目。我没追问这是为什么？但我深知，和妈妈同为“黑人”的儿子，所承受的心理折磨有多深有多重。就因“动乱”时，我不听劝告，非要顶着全社会的压力，嫁给了“黑帮”分子。闻此，家乡的“土皇上”立刻就注销了我的户口。国法规定：孩子的户口必须跟着母亲报。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已双脚踏空，又有哪一寸土地肯接纳我的孩子。就因我儿是没有户口的借读生，学校就不给他打预防针。那时，孩子才刚满八岁呀！就因我儿是“黑人”，在升初中时他语文考了96分，数学100分，参考分数：地理100分，自然100分，历史也是100分。北京实验中学的录取分数线是195分。可我的儿子，用宏庙小学孙主任的话说：“吴迪的成绩，在整个西城区，都是数一数二的。”然而，全北京市竟没有一所中学肯接收他。

怎能啊，怎能！妈妈若离儿远去，孩子那颗孤独的心，将何处安放？那扑面而来的歧视与凌辱，小小的年纪将如何承受？丈夫离家后，我最怕的就是警察叔叔会把两个“黑人”轰出北京城。这层刺心扎肺的恐惧，儿子不曾感受到，因为妈妈总用自己的“胸膛”，为儿挡住随时刺来的“风刀霜剑”。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苦熬苦等苦盼，经丈夫的不懈努力，抵达新大陆不足三周，我和儿子就有绿卡了。心无压力，日子好快，星移斗转中，儿子长大了。在他上大学之前，我母子二人，一天都不曾分开过。如今，纽约州的私立大学——Rochester（罗彻斯特）以全额奖学金，录取儿子啰！

儿子要走出家门远赴他州求学了。临行前，我把自己早就写好的信交给了他。信中有三大主题：一、在一个多种族的国家里生活，要特别在乎自己的形象与行为。即便无法为华夏民族增光，切不可往她脸上抹黑。二、要感恩，要回馈，要珍惜学校给予的厚赐。还有，同学中，谁若遇到困难，能帮一把，就别瞪眼干看着。三、一定要弄清，多学知识的必要性。走出学校大门，要用自己学到的本事，让财富来叩击你的门环，而不是瞪着两眼去四处找便宜。

人生就是一部纪录片，完全没有排练和预演的机会，这里的每一个镜头都只能是实况播放。

作 者 简 介

宋晓亮，山东文登人，1986年移民美国，曾担任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副会长。1988年她开始执笔创作，出版长篇小说《涌进新大陆》（山东友谊出版社）、《切割痛苦》（华夏出版社）、《梦想与噩梦的撕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短篇小说集《素描百态》（九州出版社）、散文集《心的驱动》（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永不消逝的第一眼》（中国纺织出版社）。中篇写实小说《无言的呐喊》在《中央日报》副刊连载，小说《第四次嫁人》荣获世界华文新移民爱情小说大赛奖，中篇小说《传奇“老北漂”》获选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入围作品。2014年荣获首届中国新移民文学研讨会优秀创作奖。

原标题：《宋晓亮: 陪儿子长大 |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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