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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群:一份刊物与它的掌门人 | 散文

2025-02-03 09:34
美国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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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陈艳群 北美文学家园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21期

“几行粗体字首先映入眼帘:本刊选稿:不推敲人际关系,不苛求批评技法,不着眼作者地位,文字面前人人平等。”

散 文

一份刊物与它的掌门人

陈艳群

十多年前,一个国际华文作家研讨会在我定居的檀香山召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参加文学讨论会,会议的主题早已忘记,只记得认识了一些人,其中包括不少文化名人,比如任芙康和赵玫伉俪老师这样的性情中人。这便是我与《文学自由谈》结缘的来由。

这是一次不经意的邂逅。从未到过夏威夷的任、赵两位老师,提前两天抵达。而接待他们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因忙于工作和家庭,挪不出太多的时间陪伴。组委会的叶芳征求我的意见,能否带两位老师出游一天,景点由我安排,我欣然应承下来。

虽然我们素昧平生,而且他们长我十多岁,但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围绕夏威夷的历史,自然景观所衍生的话题,源源不断,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们不似以往接待的国内人士,全然没有官腔官架子,或不良习性。相反,一言一行都显示出文人的儒雅和礼节。一天下来,对他们的好感徒增。这是缘分。

在这次文学研讨会中,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八十五高龄的罗锦堂先生,是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的教授。在一次小范围的朋友聚餐中,任老师认识了罗先生。交谈中得知,罗先生曾是台湾唯一一位获得教育部颁发的文学博士学位之人,当时口试主考官为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任老师凭借编辑的敏锐直觉,感到此中有故事,又听我说,刚写了一篇关于罗先生的文章,他说想看看我那篇文稿。我回家将稿件打印出来,当晚返回夏威夷大学林肯招待所,呈给任老师。

隔日早上,任老师见到我说,稿子看了,编辑好了,请将修改过的几个地方更正一下,尽快用电子邮件传给赵玫老师(任老师没有电子邮件信箱,只看纸张文稿,手稿更佳)。言下之意,这稿子,他采用了。也难怪我当时木讷迟钝的反应。试想,一个从未在国内投过稿,未在国内刊物发表过文章的人,居然不期然被告知,她的文章将印成铅字。惊,是有的,喜,没来得及,压根没回过神来。即使眼睛再多眨几下,也无济于事。

任老师对我的反应见怪不怪,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和书本大小的杂志递给我,说文章将刊登在我们的杂志上。我仔细看了名片,《文学自由谈》杂志社,主编任芙康。

那一天,整个人处在似真似幻中。好不容易熬到夜深人静时,我坐在灯下,急忙取出《文学自由谈》,独自面对它,带著好奇、审视的目光。

眸子在文学自由谈的“自由”二字上停顿良久。这年头,国人穿件袒胸露背的上衣,剪个奇形怪状的头发,讲点什么政治笑话,无需顾及,很自由。一扯到正儿八经的事儿,如文学,“自由”就销声匿迹,就不知所踪了。回首国民的经济发展,在过去三十余年宽松的体制下腾飞了,自行车换成高铁了。而文学的发展,有如被栓住的狗,一抬脚跑,即被勒住;一叫喊,即遭呵斥。文化人不敢发声,文坛无异于静水一塘。谁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即在沉默中变态。”文人既然不能为自由而写,那就为金钱而写,为物质享受而写。于是,文坛的丑相、怪相、奇相运用而生。而眼前这本文学批评刊物,敢宣扬自由二字,不知里面卖的是真货还是赝品。它能如何相对自由地谈文学?

几行粗体字首先映入眼帘:本刊选稿:不推敲人际关系,不苛求批评技法,不着眼作者地位,文字面前人人平等。这思路倒符合我这样无关系、无技法、无地位的三无人员。再看,不体现编者好恶,不追随整齐划一,不青睐长文呆论。刊物的骨骼轮廓渐渐明显。再看,一本不收取分文版面费的刊物;一本努力表达文坛民意的刊物;一本被视为文坛窗口的刊物;一本特立独行、充满激情的刊物;一本由名人奠定品牌、由非名人保持锐气的刊物;一本由众多大知识分子与众多小知识分子自费订阅的刊物。

好一个别开生面的开场白!有趣,有个性,有深度,更有操守。它没有令人厌恶呕心的大话、空话、假话,而是一番真诚,实在,而又俏皮的自我介绍。它有门槛,但不是高不可攀,也不是低易践踏。无论山珍海味,或萝卜白菜,但凡做出自己独到的风味和内涵,皆为本刊青睐。从目录上看到李国文,陈冲,韩石山,李建军等,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陌生人名字,自有一份亲切感。顾不得一天的疲劳,我一篇篇读下去,作者们写得有张有弛,激情犀利,责编来个画龙点睛,睿智机趣,我读得意犹未尽,酣畅过瘾。它像一剂兴奋剂,让我睡意全消。在当今不尽人意的文坛乱象中,能看到直言,真言,甚至是理智的狂言,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已喜欢上了这本杂志。

这些年来,《文学自由谈》办得风生水起,与掌门人丰富的知识,世事洞明,并能长袖善舞有关。文学批评杂志不好办,言轻了,无关痛痒,毫无意义。说重了,有伤和气,甚至惹上官司。如何把握此中的尺度,很是考验掌门人的驾驭能力与智慧。

《文学自由谈》不在乎你是左翼还是右翼,保守派还是先锋派,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能“自圆其说”,它都一视同仁,都为你提供“说三道四、显才露智的版面”。它紧盯热门话题,也不忘旧话热炒,把敏感问题抛出,再组织论点相反的一面进行辩驳。一来二去,再来再去,看得读者热血沸腾,拍手叫好。待双方论得个脸红脖子粗,不相上下时,它将舵一转,另觅一个话题,另辟一片论场。文学评论本无需结论,也没有绝对的真理,而是为读者提供一个思考,思辨的场所。

一本好的杂志,其后面必定立着一个人,刊物的趣味即此人的趣味。由于任老师,我认识了《文学自由谈》;由于《文学自由谈》,我更加认识了任老师。如今“老师”一词泛滥,人人被称为老师,它有被当作人类总称之势,凡是不知对方为何方神圣时,道一声老师,不亢不卑,礼貌且不失身份。但我称任芙康先生为任老师,是发自内心,诚心诚意的。

任老师能言善辩,出口成章。即便是聊天,原原本本记下来,不失为一篇活泼,幽默,且充满理性的文章。因远隔着太平洋,每次请教,都是通过电话交谈进行。有时话题无边际,无论家事国事、新闻旧轶、名人八卦,随口道来,他那头如说单口相声,几十分钟滔滔不绝,我这边捧腹大笑,笑出泪花。这里不妨录一段通话记录以为证:

别人叫我老师,我说你别叫,叫了以后要改口,何必呢?我年轻时当编辑,许多人叫我老师,我信以为真,也就容忍,起码不反驳,不拒绝。然后过一段时间,这个人有出息了(没出息的还在叫我老师),就开始叫我“芙康”,就亲热了。然后又“老任”,就随便啦。然后又“任老”,就洒脱啦。到后来,可能就直呼其名了。他如果很有名,卓有成就以后,还再叫你老师,往往只是一种调侃。

我在文坛从不叫人老师,除非此人是老师,在小学、中学、大学,甚至幼儿园,否则我不叫老师。平时就老张,老王,老李,他们即便八十多岁了,我依然平起平坐。我称呼李国文为老李。什么时候,哪天,我如果叫他李老,他一定知道我是在拿他找乐,然后他就说,“任老,您有什么吩咐啊?”

语句短,机警,精炼,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可谓一针见血,其风骨和个性尽显。我也曾有意改口,将任老师变为任大哥,觉得任老师待人亲切诚恳,如师如兄,“大哥”包涵尊敬和为师两层含意。设若我在风口上改口,他必定认为他有先见之明:怎么啦,小陈,还没出息就改口了?可我性子直,拐不了弯,心里如何想就得说出来。孰料任老师听罢,连说叫大哥好,他岁数大,这个不会改变。就这么定位了!他定位了,我心里倒不踏实了。决定称呼照旧,而心里更加尊重他。既然是老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耻下问。在老师面前,无需掩饰自己的无知。

自从《文学自由谈》刊登了我的《罗锦堂与于右任、胡适、傅斯年》文章以后,得到一些朋友的积极肯定和建议,认为这些民囯时期的人物故事很有趣,可分开来细写,每个人物写一篇。得到启发后,我决定立马着手,趁恩师罗先生思维仍敏捷,请他提供详实的人物史料。罗先生于1948年由甘肃陇西县保送到复旦大学,却阴差阳错被人调换名额,只身渡海,就读于台湾大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动乱时期,老家陇西的六个兄弟姊妹包括父亲在内,无一幸存。来台求学,可谓不幸中的万幸。难能可贵的是,在狭小孤岛上,勤奋好学的罗先生有机会结识了许多来台的大陆文化名人,如胡适,钱穆,于右任,台静农,董作宾,郑骞,张大千,贾景德,孔德成,溥心畬,苏雪林,蒋复聪,李方桂,赵恒惕,曾约农,曾宝荪,赵元任,马继援,赵少昂,熊式一等等当代史上响当当的人物。其中有他的长辈,老师,同学,和朋友。与他们的交往,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记忆和无形的财富。无奈罗先生年岁已高,无力也无意去做这么庞杂的回忆工作,将它传世。由于这几年的记者生涯,我接触到许多人和事,同时对历史人物发生兴趣。我认为罗先生是座富矿,应好好把这些珍贵史料挖掘出来。至于如何运用宝贵的素材,将收集的口述历史完好地呈现于世人,我心里没底。于是,就有了越洋长途里的请教,于是,任老师的称呼也就名符其实了。

“以口述历史的形式,你可以用第三人称写。可以写这几年采访罗先生的一种状态,你如何带着一种急迫的状态,毕竟他年事已高,他有一种将这些东西讲出来的状态。你们俩不约而同,想法都一样。写他的过去,要还原当时青年的样子。比如谈胡适的事,他的思想、学说少碰,但他的衣着,发型,习惯,爱好,言行举止,甚至一个装饰品,这些细节出来就会是很生动的一篇文章。每个人物写一篇,照一,二万字去写,就成了一本书。”经任老师在电话那头抽丝剥茧,深入浅出地讲解,我脑海里口述历史的写作方式渐渐清晰起来。最后,任老师还来一句:“假装上课,今天就讲到这里。”轻松愉快的交谈中,无形中有益了后学。

其实,口述历史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讲我记,除以罗先生提供的原始资料为主轴,还得查阅大量的资料,包括传记,日记等,核实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准确性。譬如写饶宗颐先生,我在网上将能搜索到有关他的视频,都找出来看,试图从中获悉饶先生的音容笑貌及生活习性。而写台静农先生时,没有任何视频,只有从少得可怜的黑白照片中,或者他的弟子所写的回忆录中获知一二,去补充和充实。有了罗先生这些从未公开的故事为骨架,再佐以其它资料为血肉,人物便丰满立体起来。从去年开始,我觉得自己生活在历史中,那些人物和故事启迪我,我与他们神交。原以为每一篇十天半个月就能完成,结果发现远远不够,一个月,一个半月才出一篇。每写完一篇,不敢投稿,这该是大多数写作者的感受,觉得丑媳妇怕见公婆,但发给任老师指教,是明智的。

直到去年下半年,友人通过微信告知,看到了你写的《田汉》一文,看到你写的《台静农》,又看到了你的《奇人饶宗颐》,恭喜你!你这回成了封面人物!《文学自由谈》可是名人吐口水的地方,你的文章能获赏识,不容易啊!可喜可贺!没错,我之所以能走进它,恰好应证了“由非名人保持锐气”那句话。这次是真正的惊喜交加。

这些收获,皆因《文学自由谈》的看重与提携。作为主编,任老师对像我这样稚嫩的写手,总是心平气和地引导,指导和教导。设若碰上一些文坛老手,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甚至恶意攻击者,他也先是心平气和,做到仁至义尽。倘若对方仍横蛮无礼,才用“兵”;怒斥,痛斥,甚至拍桌子摔电话。

在文坛几十年,阅人无数,阅事无数的任老师,碰到那些无由被人热捧追捧的现象,和自我吹嘘,极度虚荣的人,他会忍不住嘲讽两句。有次参加一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他直言快语:“此人的作品可以讨论,一次为限,再次无聊,三次可恶。他不是一本百读不厌的书,他不是一座蕴藏丰富的宝山,他不是一个探究不完的问题,像宇宙一样的深邃,那太恐惧了。没有!他就是那么两本书,他就是那么单薄的思想,比较简单的一些文思,他没有更深刻的一些东西让我们去品读,可以读起来没完。除非我们自己有病吃错药了。”一梭子扫过去,淋漓痛快,这些大实话,说出了许多人敢怒不敢言的积怨,爽快过瘾,把文坛光怪陆离的现象披露得体无完肤,尽显不畏强权的铮铮风骨。也只有这样的真性情能调合各色各样的文人,能让刊物立于三十年而不倒。

《文学自由谈》已三十周岁了。它不与商业利益挂钩,走自己的路,保持自己的纯度与高度,生命力反而越强。我有幸与《文学自由谈》结上这段文缘,更感激它对我的鼓励和关爱,将我扶上马,送一程。我欣赏它,因为它是一片真实的茵茵草地,而不是喷漆的塑料。茵茵草地需要靠泥土、雨水和阳光的滋润而生长。塑料草虽也可漆成绿色,混世欺人,它不会给人以养分和生命力。

作 者 简 介

陈艳群,湖南长沙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湖南师大音乐系。随夫经历海上风浪后,开始写作,进入记者行业。航海系列散文曾在《美文》杂志连载一年。著有《冉冉檀香》《二十个人》散文集。

原标题:《陈艳群:一份刊物与它的掌门人 |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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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7-01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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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7-01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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