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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编剧于小千:创作民族题材,不要有观光客心态
近期播出的电视剧《日光之城》,是近年少见的聚焦于西藏故事的作品。该剧以拉萨八廓街为主要场景,为观众呈现出一幅拉萨城里丰富多彩的生活画卷。而这部作品的编剧于小千,无疑是这幅画卷的重要描绘者。
《日光之城》海报
这两年,于小千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是《漫长的季节》。当有机会来讲述一个西藏故事时,于小千的第一反应是充满忐忑。就像每一个面对未知挑战的创作者一样,他深知这个涉藏项目的复杂性和难度。而且他坦言,在做这个项目之前,他从未去过西藏,像大多数人一样,他对西藏的认识仅仅停留在标签符号化的层面。然而,正是这种未知,激发了他的好奇心,也让他在犹豫之后,决定迎接这个挑战。
涉藏项目,不仅仅是一个地域题材的创作,它还涉及民族和宗教等敏感而重要的问题。如何在作品中恰当地体现这些元素,是于小千需要面对的首要难题。他深知,创作上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引发观众的误读,或者无法真实地展现西藏的风貌。
《日光之城》剧照
2021年10月,于小千跟随采风团踏上了西藏的土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西藏,也是他创作之旅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从林芝到拉萨再到日喀则,他开始了一场深度的探索之旅。林芝的美景让他陶醉,茂盛的植被仿佛大自然馈赠的绿色宝藏,与内地有很多相似之处又让他感到亲切。随着行程的推进,到了拉萨和日喀则,他深刻地感受到了海拔带来的自然样貌变化,城市环境和人文状态也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第一次的采风,虽然相对走马观花,但却为他打开了一扇了解西藏的大门。
转过年来的2022年3月,于小千再次进藏,这次他带着更明确的目的和更深入的探索欲望。他选择住在八廓街上,一住就是将近6个月。在这段漫长而又充实的时光,他和编剧团队采访了一百多人次,他几乎发动了身边所有能联系上的人,充分利用一切资源,只为了更全面地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日光之城》剧照
在八廓街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他体验着当地居民的生活方式。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土生土长的藏族同胞,也有从内地来的“拉漂”,不同年龄段、不同职业、不同学历和工作的人们在这里和谐共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他深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去人家家里做客,了解他们的生活痕迹、方式和流程。他摒弃了游客的心态和视角,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当地人,去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他看到了当地年轻人对自己民族、文化和这片土地的热爱和自豪感。这种情感是如此强烈,让他深受触动。他也看到了内地文化和西藏文化在这里的交融,比如一些年轻人既喜欢传统的藏装,又会穿内地的潮牌;既会喝甜茶,也会享受现代的咖啡和啤酒。这种文化的碰撞和融合,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2023年3月,于小千第三次进藏。这次主要针对作品中的主人公索朗的塑造,进行深入探究。索朗是西藏的当代青年,他的创业故事是作品的重要情节。然而,在之前的创作过程中,于小千和团队一直觉得对这个人物的把握不够准确,没有找到一个坚实的抓手。他需要解决索朗的创业与北京、上海等地的青年创业的不同,让这个人物故事更具西藏特色。
于是,他再次深入到拉萨当地青年中,采访了各种有创业经历的和相对高学历、有内地求学经历或一直在西藏本地创业创新的年轻人。通过与他们的交流,他逐渐捋顺了索朗的人物逻辑,让他的事业线更加清晰。这一次的进藏,让《日光之城》整个剧本的创作更加顺利。到“四进西藏”时,就是该剧的开机之时了。
在创作《日光之城》的过程中,于小千不断地思考如何在作品中展现西藏的文化特色,而又不陷入猎奇和片面的误区。他看到了藏戏、藏面等元素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性,也看到了宗教元素在当地生活中的自然存在。他深知要把握好宗教元素和民族元素在作品中的呈现尺度,不能刻意回避,也不能过度渲染。他以一种平视的视角,把这些元素融入人物和故事情节中,让观众能够以一种更自然、更真实的方式了解西藏。他深知:要真正打动观众,需要关注人与人之间朴素的关系和情感,“无论地域如何不同,人的情感在本质上是相通的。”
《日光之城》剧照
【对话】
四次进藏采风,剧本逐渐成形
澎湃新闻:如何接触到这个项目的?
于小千:其实最早接触这个项目,一开始和其他项目差不多,是朋友介绍的。当时我一听是涉藏项目,心想,它肯定是个不好做的项目。作为一个编剧,做涉藏项目要考虑民族和宗教问题如何体现。而且我之前从没去过西藏,对西藏的认识和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很标签符号化,觉得面临很多困难,当时只是简单了解了一下。直到2021年10月,总局电视剧司采风团发出邀请,我就跟着去看看。去了之后觉得这事儿确实要做,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项目,以及吸引我做这个项目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虽然很难,但很有挑战性,而且涉藏项目题材的稀缺性也很吸引我。一开始我是抱着好奇和新鲜的态度进入这个项目的。
《日光之城》剧照
澎湃新闻:提到之前没去过西藏,那在创作前期肯定需要多进几次藏,多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当时在这个阶段主要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对西藏有了什么样更直观的印象?
于小千:我们整个创作过程从编剧到拍摄,一共4次进藏。
第一次是2021年10月,跟着电视剧司的采风团进藏,为期10天,从林芝到拉萨再到日喀则。我对这三个地方有了初步的认识和了解,它们有比较鲜明的特色区分。林芝景色好,植被茂盛,和内地很多地方有相似之处。到拉萨,特别是到日喀则后,随着海拔升高,植被和自然环境以及城市环境、人文状态都有了很大变化。林芝内地人、四川人比较多,是个较新的城市;拉萨和日喀则则以藏族为主,更具藏族特色。这是第一次相对走马观花的采风。
转过年来2023年3月我们再次进藏,这次是比较深入的采风。我们住在八廓街上,时间比较长,将近6个月。我们开始采访,采访了100多个人。不管是在拉萨出生长大的,还是从内地来的,或者从拉萨到内地求学、工作又回来的,还是从西藏其他地方来的,各种年龄段、职业、学历、工作的人,只要能聊到的我们都聊。聊完后我们整理采访笔录,回头看这些人身上有哪些故事或人生片段能打动我们,然后一点点积攒素材。这段时间从年后大雪走的头一天(北京当时还下大雪)一直待到夏天回来。在拉萨,我们拿出第一版大纲,在专家领导、学者等各方面都觉得相对满意、可以往下推进的基础上,我们回到北京继续创作。
《日光之城》剧照
很多认识,刷新了我之前对西藏、对拉萨的标签化认识,比如西藏考公可能比内地更卷。之前我们可能觉得西藏更偏重于精神层面的追求,但后来发现内地父母的困扰和焦虑,西藏拉萨的父母身上同样都有。另一方面,我们从当地青年身上也发现了一种积极向上、追求自身地域发展的原生动力。还有一个问题是,西藏虽然有全国的援建,但要发展得更好、更长久、更均衡、更平稳、更有生命力,不能永远只靠援建,当地年轻人能做些什么,这两方面给我感触比较深。
第三次进藏是2022年3月,我们主要针对解决主人公索朗的问题。对于这个人物的认识,我们一直觉得没有找到特别坚实的抓手,每次领导专家都会问索朗创业跟北京青年创业有什么不同,跟上海青年创业有什么不同,如果他卖岗巴羊这事放在北京、上海也成立,那怎么是一个专属于西藏的故事。所以我们第三次进藏,这次问题很集中,就是要解决索朗这个人物的抓手在哪。我们又集中采访各种青年,有创业经历的和相对高学历、有内地求学经历或一直在西藏本地创业创新的年轻人,一点点跟他们聊,直到把索朗的人物捋顺,他的人物逻辑更通顺,事业线更清晰,整个剧本的创作就相对顺利了很多。
第四次是2023年6月开机,我们进组,根据剧组拍摄要求,开机前跟导演把剧本从头顺了一遍,再根据拍摄需求做出调整。
《日光之城》剧照
拉萨青年创业的特别之处
澎湃新闻:拉萨青年的创业和北京、上海等地青年的创业有什么不同,你觉得主要不同是什么?
于小千:我觉得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除了追求普遍意义上的成功(产品要卖得好、要挣钱)这一点是相同的。另一个不同是,拉萨的青年人,包括我们采访的几个青年人身上,首先他们对自己民族、文化和生活的这片土地的热爱和自豪感非常强烈。就像我们一直说有很多小而美的产品,为什么没有人知道?比如拉萨包括街头卖得最好的东西都不是西藏产的,牛肉是青海产的,藏红花是伊朗产的。其实我们有很多好的产品,但为什么卖不出去或没有达到应有的规模和效益。索朗在卖岗巴羊那段戏中,岗巴是海拔4000多米的县城,在日喀则,自然生存条件对人类来说很苛刻,但当地牧民还是勤勤恳恳地耕作、放牧、养羊,然而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一只羊现场收可能2000块钱,经过分割、认证和冷链运输,卖到北京、上海的餐桌上能卖到2500-3000块钱。
索朗在整个创业过程中,他秉持的不光是挣钱和获得认可,他的出发点更多的是对物产和文化的自豪感和热爱,他迫切地想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东西有多好,这是他的精神支撑。我觉得这是索朗以及以他为代表的一批年轻人物身上能和内地青年创业区分开来的理想之光。
《日光之城》剧照
澎湃新闻:明白,他的创业是立足于本土文化和本土生活的创业。
于小千:对,他们对本土文化、生活方式等有很强烈的自豪感。我们采访了很多人,还破除了一个之前想当然的认识。我之前觉得他们可能初中就来内地班,去的都是最好的大学,比如北大、清华,甚至到国外留学,然后就留在一线城市。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从来没有考虑过留在一线城市,而是毫不犹豫地回到拉萨。比如我们编剧团队里有一个女孩,是拉萨的,在传媒大学本科硕士连读7年,现在毕业毫不犹豫地回到拉萨,她在拉萨也拍电影,做导演、编剧等。还有一个拉萨的青年舞蹈家,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在北京生活过、工作过,但后来还是回到了拉萨去做舞蹈编排、舞剧等。她说回到拉萨,看到八廓街,看到拉萨的天,整个人就沉淀下来,和在北京的状态完全不一样。所以西藏青年对于本土特别是文化和生活方式的认可和热爱给我印象比较深。
《日光之城》剧照
用平视的视角,告诉内地观众一个拉萨普通藏族人的一天生活
澎湃新闻:所以在拉萨八廓街的这5个多月里,你主要体验了哪些比较有特色的藏族群众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因为要白描日常生活又找到戏剧性很难,你是怎么体验藏族文化和生活方式并从中抽取灵感和创作故事核心的?
于小千:就是多交流、多接触,多去人家家里做客,了解他们生活的痕迹、方式和流程。八廓街是老城区,最能集中体现藏族日常生活,宗教感也很浓,有很多小巷和大院,生活着大量的人。这里既有当地居民,也有从内地来的“拉漂”。我们采访了很多内地来的人,甚至有大学毕业就到拉萨来工作的,他的收入比内地高,生活节奏没那么快,工作职场也没内地那么卷,这也成为很多年轻人的一个选项。了解当地人生活就是多去转转,不刻意去知道他们每天一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是争取把自己想象成当地人,看看他们每天怎么买菜做饭、生活、转经、交流,摒弃游客的心态和视角,每天早上出去转转喝口甜茶,晚上出去转,体验他们的生活。因为这部剧有特殊性,采风比较沉浸式,尽量融入当地生活。
《日光之城》剧照
澎湃新闻:在你这种溜达的过程中,有没有留下一些印象很深的小故事或瞬间?
于小千: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点。一是要找到看待当地人和当地的正确视角,既不要仰视,更不要俯视。
一开始我去也带有一层滤镜,看到很多描写西藏、拉萨的标签,交流时特别小心,买东西都不敢讲价。后来一点点接触了解下来,知道他们也有当代生活,和内地有相同和不同之处,生活方式上也没有绝对的禁区。另一方面又感受到当地人很淳朴。八廓街有很多小巷子,我曾走到一个很偏的小巷子里有一个杂货店,店主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我经常去买东西,后来他认识我了,知道我从北京来。有一次旁边有个老太太来买东西,他很高兴地跟她说我是他北京的朋友,虽然只是简单的交流,但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包括他对北京的向往等,我觉得很温暖。
澎湃新闻:想问一下,在创作过程中如何选取具有西藏文化特色的景观或传统特质?
于小千:我们第一次进藏时现场观摩了藏戏演出,后来2022年采风时又赶上藏戏进校园活动,这些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包括藏戏、藏面等元素。
我们和纪录片或其他片子的区别在于不是单独拿来展现或带着猎奇视角,而是希望能和人物、故事情节紧密贴合,用平视的视角,告诉内地观众一个拉萨普通藏族人的一天是怎么开始的,把这些元素放到日常生活里,跟着人物、故事和情绪去展现,摒弃观光客的心态和视角。
《日光之城》剧照
澎湃新闻:其实我比较好奇,在西藏的观察中,它是一个宗教传统很稳固的地方,文化保留得很好,而剧中又呈现了当地年轻人受到内地和西方文化影响,生活方式和想法发生改变。在拉萨生活期间,有没有感觉到新旧文化的冲突或交融?如果有,在剧中是如何呈现的?
于小千:我感觉到最多的还是交融。比如我们编剧岗珍,她既策展、拍电影,也带我们去拉萨最时尚的酒吧夜店,同时她也喝甜茶,穿藏装,还穿内地潮牌。我们还买过一个当地生产的潮牌,主理人是一个在拉萨读书回来的姑娘,它融合了藏装元素,设计成潮牌,融合得很好。这种融合让人感觉很融洽,在潮牌上放入藏装元素,或在藏装底子的衣服上放入时尚设计,都不觉得违和。在拉萨早上喝奶茶,中午喝咖啡,晚上喝啤酒,也很自如,没有冲突感。
澎湃新闻:另外我觉得我听下来这部剧里面很多人物和故事应该都是真实的,来自你们的采风过程。能不能举一些例子,说说其中一些真实的元素、人物和故事?
于小千:我们故事里基本上每个人物都有一个或多个原型。比如索朗达根有好几个原型,既有西藏国企里的人物,也有自己年轻创业的人物等。
相对来说,普布这个人物是我们第一户采访的藏族家庭的人物。那是一个从日喀则迁到拉萨的家庭,父亲是原来日喀则藏医院的一个有名医生,年龄大一些后跟着儿子到了拉萨,买了一个两层的小院,生活优渥。儿子儿媳都是公务员,他自己还在拉萨藏医院坐诊。父亲很有威严,对儿子既有骄傲又有不满,对儿媳也会挑剔。母亲特别热情,我们去采访时,她会给我们倒满甜茶。这个家庭给我印象很深,我写的普布这个人物从他身上取材很多,比如那种威严感。
《日光之城》剧照
格桑是从藏族飞行员来的,我们采访藏族飞行员时,她是1997年生的,家里9个孩子她排老七,小时候调皮跟人打架。她当飞行员后,带父母飞到拉萨上空,实现了小时候的承诺,那种自豪骄傲的感觉以及她蓬勃的生命力给我们印象深刻。
比如尹巍这个人物的原型是北京某医院的援藏医生。我们采访他时,他谈到援藏医生时突然哽咽了。北京援藏医生是各大医院最好的医生,他们会面临很多困难,可能会错过先进技术和理念更新,但他们还是为了帮助更多病人,留了下来。
澎湃新闻:过去,我们在荧屏上很少看到少数民族的故事,但近两年相关题材开始兴起,未来可能会有更多作品出现,创作者也可能会投入此类项目。作为有相关经验的前辈,能否分享一些创作经验和提示?
于小千:对,以我创作《日光之城》的经验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要有猎奇的心态和观光客的视角,要关注人与人之间朴素的关系和情感。比如《我的阿勒泰》《去有风的地方》等作品,虽无强情节,但有浓郁地域特色和人情。人的情感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只是在生活方式、态度和看待问题的角度上有些许不同。我在2022年采风时给总局汇报的题目大概意思是既不同又相同,在采访中发现不同之处,但更重要且震撼我的是相同之处,即情感是相通的。不管是关于少数民族地区还是其他地域,找到情感的抓手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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