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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与世界:他者参照下的“中国”想象——评电影《不见不散》
原创 郑雅月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民族与世界:他者参照下的“中国”想象
——评电影《不见不散》
作者:郑雅月

《不见不散》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90年代经济体制改革后,大批国人走出国门,同时大量世界电影被引入中国。冯小刚导演的《不见不散》围绕奔赴美国的两个中国人展开,在好莱坞大片中成功突围,获得1999年的票房冠军。影片的内容呈现了当时参照“美国”而形成的“中国”想象,其成功路径则揭示了以民族性突围好莱坞类型片的可能性。
继《甲方乙方》开创中国贺岁档历史之后,冯小刚再度发力,第二年以《不见不散》一举夺魁,在一众好莱坞大片中杀出重围,拿下了1999年的票房冠军。彼时的中国刚经历了90年代初的经济体制改革,大批国人走出国门,同时也有大量世界电影被引入中国。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以世界为镜,照见了自我。《不见不散》正是一部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影片,有意识地呈现了中美文化的遭遇和冲突,反映了当时国人对于“美国”和“自我”的认知。
一、“美国”参照下的“中国”:差异性的构建和民族认同的产生
改革开放、社会转型,90年代掀起了一阵出国热潮。又由于美国在冷战格局结束后的“一超”地位,“走向世界”被化约为“走向美国”。
在影片《不见不散》中,这种中美的遭遇在片头部分就已经显现出来:“编剧:顾晓阳(美)、冯小刚”。自此,“美国”与“中国”两条叙事线索也一直贯穿影片始终。
1. 影片叙事中“美国”的二义性:天堂与地狱
抽象的“美国”概念在影片中是伴随着两个的演员出场而浮现的:影片以一个长镜头开始,视线先聚焦在高架桥的车流上,然后缓慢向下移动,滑过桥下停靠着的车辆的车顶,最后停留在车窗上,随后玻璃被砸碎,葛优饰演的刘元出场。这一段镜头里虽然呈现了宽阔的高架桥、印有英文的路牌和背心,但典型的“美国”形象是在下一段镜头中随着徐帆的出场而彻底显现的。她饰演的李清走出房子丢垃圾,穿过楼前长长的阶梯,路两侧是修建整齐的园林景观;镜头又随着她的返回而上摇,阶梯、大门、窗户、屋顶,“大house”惊人的全貌终于展现在观众眼前,白墙在阳光下反射出摄人心魂的光芒。除了视觉语言之外,听觉语言也意味制造出断裂对比:刘元出场是同期音:汽车呼啸驶过、轮胎摩擦柏油路面、玻璃碎裂、金属坠地、油门轰鸣,嘈杂而混乱;李清的出场却伴随轻柔的钢琴声——可以说,至此已经奠定了影片中美国叙事的基调:既充斥着暴力、犯罪的混乱与变动,是难以融入、朝不保夕的残酷叙事;但又不失阳光、绿茵的安稳与温情,是一个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够成为中产阶级的“美国梦”叙事。
在残酷叙事中,影片戳破了许多对于这个大洋彼岸国度的美好幻想。譬如旅行社游客要求喝开水,得到否定回应之后脱口而出“不可能,美国都是二十四小时热水。”他的难以置信是因为他循着中国的思维去想象美国,认为美国应该是中国的豪华升级版,而忽略了文化差异可能带来的“水土不服”。于是想象中用来“享福”的美国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需要“做好吃苦的精神准备”的地方。又譬如沿着影片开头玻璃碎裂的暴力象征,刘元和李清的三次会面分别经历了两次抢劫和一次逮捕,更要命的是“美国警察可真开枪”,这个自由的国度似乎难以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但最精辟的还应当是刘元所揭露的“努力就能获得成功”这一经典“美国梦”命题的虚伪性。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但他诘问:“光能吃苦有什么用?”如果没有语言、钱和身份,在美国就“no good, no hope.”那些怀揣“做国际贸易赚大钱”的梦想而远渡重洋的国人,最后却只能挤在油腻的小餐馆里端盘子——“美国,不好玩。”
但与残酷叙事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一条温情的线索,从而使影片拥有抚慰人心的力量。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相遇,刘元把落难的李清安置在自己的房车里。那天晚上他劝李清回国,言语中满是美国生活的残酷,但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意象却是萨克斯、摩托、两三好友和欢声笑语。自此房车也就成为了贯穿影片始终的温情象征,其停泊的环境或表现为阳光绿茵,或表现为夏夜蝉鸣,所有暴力因素在导演的有意设置之下都和这些场景保持距离,从而使得房车周围小小的空间成为了残酷叙事之外的“异托邦”。在这样的叙事下,房车,或者说,中国人在美国的处境,虽不如堡垒般牢固,但却充满自由温馨的气息,一如李清捧起桌上拉琴人偶的场景:吹去灰尘、打开开关——音乐和生活都开始流动。
2. “美国”参照下的“中国”:落后的家园
自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心中就留下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烙痕,朝着西方一路奋起直追;而当国门打开,真正遭遇美国这个世界巨人之时,更是深感自己的渺小无力。所以90年代的中国人踏上美国土地时,心里的自卑感是无处遁形的。比如刘元说:“你少废话,什么第七代导演,第八代都没人看,在洛杉矶这甭提咱这个电影。”国内的“新锐”在美国被贬低得一文不值。那么如何在美国立足?随之而来的就是身份的焦虑感。电影中有一个很有意味的情节:李清遭绑架之后,刘元问她“钱还有吗”,她给出否定答案,又主动补充道:“连护照也没了。”一个“连”字,就描写出“身份”在她心中是比“钱”更加重要的东西。这也反映出90年代国人的普遍心理,和美国当地劫匪的看重“cash”不同,中国人在美国成功的标志是拿到“绿卡”。所以刘元试图向李清租借房子时,他首先选择用英语和她沟通,后又装作中文不好的美国华裔。
此外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细节,刘元在餐厅遭歹徒袭击后回家,播放电话留言,一位正在办“风水速成班”的朋友让他赶快把漆喷到镜子上,否则将有血光之灾。刘元回想自己经历的倒霉事,不敢再耽误,一一照做。此处展现的或谓“迷信”或谓“民俗”的细节,可以理解为让人会心一笑的“中国特色”,却也似乎隐含着“愚昧落后”和“文明进步”的对立叙事。
但需要注意的是,与前文所阐述的“美国”的双重意涵相对应,“中国”不仅是“欠发达”、“非进步”的代名词,还是身处异地的国人可以回望的家园。影片中,在摄制组走后,李清看着一团糟的房子,向刘元抱怨说:“这不是在北京,这也不是我们家,你们走了,我还得看人脸色呢。”也就是说,不论如何强调国外的机会和国内的落后,“中国”始终被视为支撑在身后的家乡,而出国则意味着被背井离乡,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在影片的结尾部分,刘元的母亲确诊脑血栓,刘元因为常年的离家而感到愧疚,在血脉亲情的牵引之下选择了回国。于是,以“中国人在美国”展开的故事,最终以“中国人回归中国”画上句号。
3.“中国”和“美国”:二元对立的构建和民族认同的产生
除了上文所阐述的中美文化差异之外,还需要格外注意台词中出现的几处中美对举(如下表所示)。这种对中美文化特殊性的强调,在有意构建一种二元对立的叙事:不论是姓名顺序反映出来的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二元对立,还是爱情价值观反映出来的安稳与自由、内敛与外放的二元对立,归根到底其实都是“非西方”与“西方”的对立。
而建立在这种中美文化二元对立的基础之上,中国的民族自我认同元素开始显现。这是由于对群体边界的过度强调,导致群体内部个体之间的差异被消解,于是走出国门散布在异域空间中的中国个体,从一个个散点整合为一个群体,并以“中国人”的统一名称来命名自我。影片中刘元为了让李清借出房子的游说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李清先是以自己刚到美国给人看家为由拒绝,刘元立马接上,说:“哟,你这么不爱国。”这就是对中美间群体边界的强调,一旦个体跨越了群体边界,就会遭到指责。李清好不容易松了口,又被摄制组带来的混乱惹恼,刘元接着劝道:“都是从国内来的,房主不也是中国人吗?互相帮帮忙。”“回头片子在全世界都放,丢的是咱们中国人的脸,是不是?这事有关我们民族尊严,和你是有关系的,李清同志。” 在刘元的话语里,互不相识的个体因为共同的“中国人”身份,或者说“作为中国人”的民族认同,就有了互相帮助的义务;而摄制组作为个体所生产的作品,因为贴上了“中国”这个群体的标签走向世界,就和“作为中国人”的李清产生了关联。
于是我们可以发现,世界并没有因为全球化而变得扁平化,相反,每个民族都有意识地将“自我”与“他者”区别开来,从而构建本民族的文化认同。两极格局结束之后,美国就成为了中国自我定义的最重要的参照物,这种生成模式下的“自我”以“美国”的存在而存在,当失去参照系的时候,我们所构建的“自我”就会丧失意义。甚至在极端的情况下,中国往往是被构建为“非美国”的形象而出现的。这意味着一种无形中的自我阉割和规训——为了强化“中国”与“美国”的对立和不同,就把自己切割得更加规整。这样做的结果是丧失文化的主动权,最终只能蜷缩在美国阴影所遮蔽的狭窄空间里。
二、好莱坞电影浪潮下的“定海神针”:民族性喜剧片的突围
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中国与世界的接轨是“走出去”和“引进来”的双向轨道。如果上文讨论的是国人走出国门之后怎样的问题,那么接下来讨论的就是世界电影引进中国市场之后带来的问题。
1994年8月,广电出台的348号文件做出了每年进口十部分账影片的决定;同年11月,引进了电影《亡命天涯》,好莱坞类型片再次回归大众视野。此后,不少中国电影人都以制作出商业大片为目标,却没有找到制衡好莱坞大片的方法,中国电影陷入了改革开放后的阵痛期。从1994年到1998年,好莱坞大片几乎垄断了每年的票房冠军。尤其是1998年的《泰坦尼克号》,卷走了当年票房总额的43﹪,创造了3.6亿元的票房奇观,霸榜中国电影票房长达11年。在这样的阴霾之下,《不见不散》异军突起,紧随97年贺岁片《甲方乙方》的成功步伐,夺下了99年的票房冠军,超过了同年的《星战前传1》,也以此巩固了冯氏喜剧开创的贺岁片神话。
《不见不散》之所以能够受到观众欢迎,甚至反超好莱坞大片,除了上文所阐述的对90年代“出国热”的反映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具身的民族性与好莱坞所体现的大众文化形成了错位竞争,即在商业大片的竞争模式之外另辟了一条具有中国民族性的道路,从而跳脱出了欧美普世价值的藩篱。
这种“民族性”首先表现为京味文化的乡土味和传统味。譬如刘元参加客户父亲的葬礼,在一众肃穆的悼念者中显得无所事事,只在接过白玫瑰的时候关心“今儿完事了哪吃去?”又如他在培训班教亚裔小孩说中文,从北京胡同儿里打照面的问候语教起:“吃了吗?”“吃了。”“吃了再吃点。”或“吃了吗?”“没吃。”“没吃,回家吃去吧。”惹得李清大为光火,却也引发观众的阵阵笑声。只因为这么几个字眼实在是充满了胡同儿的乡土气息,准确抓住了老北京文化极为精髓又难以言说的特色之所在,更为重要的是,这种问候方式可以脱离北京一地的地方性,而在全国各地都找到相似的表达,从而成为中国人共享的文化记忆。从这个角度来看,《不见不散》能引起全国上下观众的共鸣就并不奇怪了。
李道新老师认为,喜剧是最具有民族性的。《不见不散》虽不是深刻的悲喜剧,却能以温情抚慰人心,引起广泛的共鸣3。也就是说,在中国遭遇世界的全球化浪潮之中,《不见不散》是用民族性抗衡了好莱坞大片所代表的欧美普世价值体系。一如李清身上佩戴的那枚刻有星条旗的怀表,在时间推进的节点处反复出现,指针不断向前迈进、时间不断向后流逝,正是处于世纪之交的一代人对时间的感知。但是《不见不散》的成功路径向我们揭示了一种跳脱出西方参照系的可能性——回到我们自身的文化土壤里寻找养分,从而寻求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路线。这在今天也仍然具有思考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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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孙雁南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锐评 | 郑雅月:民族与世界:“美国”参照下的“中国”想象——评电影《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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