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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丨寻找“格萨尔王”:草原上流浪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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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杨海滨
编辑丨柳逸
编者按:
中国著名的三大民族史诗是,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传记性史诗《玛纳斯》,其中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内容最长、影响最广、历史最悠久。
《格萨尔》的载体是人而不是文本,它是由不同时代,不同区域,不同文化结构层次的无数说唱艺人共同构成的史诗传承链。这些具有非凡艺术天赋和特异功能的民间说唱艺人,像欧洲古代和中世纪的游吟艺人一样,四方流浪,甚至以卖唱乞讨为生,使这部珍罕的文学巨著历尽沧桑而不衰。这是一种庄严的,近乎悲伤的历史性的传承。那些至今活着的,成长的或是已死的说唱艺人,都可以说唱完整的或部分的史诗故事,那些优秀艺人们甚至可以说唱几十部、上百部。
说唱艺人的传承和传播方式以神授、顿悟、闻知、吟诵、藏宝、圆光、掘藏这七种方式为主,极具藏族文化色彩。大多数说唱传承者都具备其中一种、或二三种特点,但本故事中的传承人——格日多杰(化名)却具备以上数种特点,被格萨尔学术研究界誉为格萨尔的活化石,是草原上最为著名、最为天才的史诗说唱人。
20世纪80年代,在果洛草原上的一次格萨尔藏戏表演(作者供图)
丹白尼玛开始讲起格日多杰的故事。
格日多杰的父亲老格日,被甘德县德尔文村里的人们称为智赛南卡妥杰转世,在儿子还很小的时候,老格日就给他讲述过格萨尔王的故事,这让格日多杰从小就有了别于同龄孩子的成熟。但好景不长,老格日在1986年8月因患肝包虫窒息而亡,死于他的黑帐篷内。
翌年10月,格日多杰的母亲在独自前往龙什加寺朝拜的时候,搭着的便车在翻越一座山头时因躲避不及迎面的一只牦牛,翻倒在路边,格日多杰在十六岁这年便成了孤儿。此后,他将父母留下的三十余头牦牛和近百只绵羊全部卖给了一位回族商人,拿着这笔钱,他只身前往雅鲁藏布江北岸的扎玛山麓,朝觐由莲花生大师于八世纪创办的第一所藏区红教寺院——桑耶寺。
他有一次去龙什加寺朝拜时,偶遇过寺主阿旺班玛南杰。闲聊中,阿旺曾对他说:“你的前世,就是桑耶寺里莲花生大师台前的那位持灯使者。”自那次后,他就决定在将来一定要亲自前去朝觐前世。适逢那时父母双亡,也有一笔可以成行的钱,格日多杰便不辞辛苦,辗转千里到了这里。莲花生大师的塑像前,果然有位小伺童,他忙行跪拜礼,在寺院的一个礼拜给所有长明灯添了有一百多斤的酥油,还在离开前捐了一千块钱。
格日多杰用八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趟朝觐,返回德尔文村后,他已举目无亲,甚至连一顶帐篷都没有。就在1998年底,他流浪到了岗龙草原上的赛西多卡村,给一户远亲照看牛群。草原上的牧民从来不拒绝上门的客人,更何况还是知道底细的亲戚,可在半年后的某天清晨,格日多杰不辞而别走了人。
格日多杰总觉得,在冥冥中,有个人在召唤他向前走,他也让自己不要停下脚步,当他浪迹到恰曲纳合村时,再次碰到了龙什加寺住持阿旺班玛南杰,阿旺问他:“你到西藏去了没?见到前世了吗?”他说:“去了,也见了。我的心愿还了,可眼下不知道去哪才是。”
阿旺又问:“为什么这样说?”他答道:“父母都死去,我已经没了家。在草原上流浪到哪,哪就是我想去的地方。”住持说:“那你跟我去念经吧。”然后,他就来到龙什加寺当了小阿卡,跟一个苍老到记不住时间流逝的老阿卡修行。
夏天的龙什加寺(作者供图)
老阿卡虽已苍老,但道法高深,有着精深的佛学造诣,还通过多年挖掘寺院的藏品,获得过许多佛教典籍,其中有不少《格萨尔王传》史诗故事,他闲时还教格日多杰认识藏文字母,把小学生用的藏语文课本给他看,给他讲格萨尔王的伟绩。格日多杰闲暇时会在大殿或是宿舍地上练习写字,白天坐在经堂上念经,到了晚上老阿卡睡不着觉时,就给躺在一边的他讲经文和格萨尔的光辉历史。老阿卡自诩是格萨尔王时代米琼卡德的转世,和老格日都是智赛南卡妥杰转世前的朋友,依照藏传佛教的转世理论,前世积累的学识,会通过转世被他的下一代传承。
有一天老阿卡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莲花生大师跟前伺奉的小童,而格萨尔正是莲花生的转世,那个小伺童也是格萨尔的伺者,所以你在得到我的全部智慧后,要把格萨尔那些可歌可泣的业绩,广泛传播到草原上的牧人当中,让人民牢记他的伟大。”
那天,格日多杰父亲的朋友班玛丹增在县城碰到他,在一番游说后,以释迦牟尼的名誉对他发誓,“我们俩去挖虫草,生活后勤由我负责,我将挖出的虫草高价卖给一个湟源回民,所得现金俩人对分。”
班玛丹增之所以找他,是因为他从小就是这一带有名的挖虫草人,别人一天挖十根,他可挖五十根,而他早就想着挣点钱捐献给龙什加寺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于是被说动。格日多杰和班玛丹增住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雪山上,他们趴在五月茫茫绿草皮中,顶着强烈的紫外线,一寸寸地搜索寻找几乎跟牧草一样的虫草,即使遇到大风大雨也不下山,整整挖了一季。就在他们准备下山时,班玛丹增带着价值十万的虫草失踪。他想为龙什加寺捐款的事也随之落空。
格日多杰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去,准备去青珍草原的典哲村给另一户远亲照顾牛群,可在下到山底时,突然遇到一场暴雨,空旷的草原上没法躲避,他冒雨沿着那条清澈的河水往下游继续走,但他明显感到身体沉重头脑发烧,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走到河流拐弯处,他再也走不动了,此时正好雨过天晴,格日多杰躺在那片茂盛草地上晒着太阳。不巧的是,下午又一场更猛烈的暴雨,将原本的感冒变得更加严重,他整个人处在天眩地晕中,像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飘扬,安静下来时,已是满天星光。
他陷入沉沉的梦中。
他看到身着白色鱼鳞状盔甲的格萨尔王骑着白骏马,从空中如风般飘移下来,格萨尔王将马缰绳栓在巨大的石柱上,然后弯腰扶起他,解下身上的白色风衣给他披上。他一下就感到了无比温暖,顿时,像换了个人似得精神抖擞。格萨尔王说:“你三世前就是莲花生大师跟前的伺奉的小童,也是大师转化我后身边的牵马人,你在七世时流落民间又因缘分未尽,我决定把岭国的创业事迹全部传给你。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些事迹传播到草原上,让牧人们永远不忘岭国辉煌。”
格日多杰听了格萨尔王的话,又想起已去世的老阿卡讲过的格萨尔王的丰功伟绩,明白了他们都来自那个时代,兴奋不已地说:“我一定能做到!”
格萨尔一招手,就从一匹马背取下装着书籍的担子,像是武术大师那样轻轻一击,全部书籍就像子弹击中他的胸膛,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身体竟然完好无损。突然,他整个大脑像被电磁波击昏。在梦中,他看到霍岭帝国诞生的波澜壮阔。正在他得意时,忽来一阵狂风把他吹到数十米的高空中,然后重重地摔落到很远的草地上。
原来是他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他躺在草原上睁了睁眼,看到吉祥的气象后,又安详地昏睡过去。
到了中午,有两位龙什加寺的阿卡骑着马要去一户牧民的帐篷里做法事,老远看到草地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其中年轻者说:“那个人肯定死了,我们得过去帮他超度。”年长者说:“不会的,他的头顶有株正在盛开的格桑花,双脚还踏着凤凰花枝,热气蒸腾着他的身体,有文魁之形的人怎么可能死。”
年轻阿卡没接话,他们策马来到格日多杰的跟前,见他已奄奄一息,年长者本就是藏医,忙从袈裟的怀里掏出面粉状的藏药,把几种药掺在一起倒入他的嘴里,再拿出随身带着的水壶喂他喝下。
格日多杰忽然被呛得睁开双眼,朦胧中,看到阿卡正在给他喂藏药。年长的阿卡烧起了三石灶熬了茯茶,让他吃了糌粑后,才与他挥手告别。他从此时开始,懒散的身体慢慢有了力气,感冒也减轻许多,然后站起身来继续沿河来到下游,在河边一顶大黑帐篷里坐下来。
黑帐篷的男主人叫官却,他让他老婆拿出奶茶糌粑,还端出一脸盆的羊肉手抓,他狼吞虎咽一番后,随身躺在他右边的火炉边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后,他对男主人班却说:“我无法报答您的收留之情,只能将在梦中学到的歌颂格萨尔王英雄业绩的颂歌唱给您听。”
班却说:“能在我的帐篷里听到格萨尔的英雄事迹,那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他便站起身体,站在帐篷的拉杆边唱起悠扬的颂歌,歌词像是早就背诵下来那样顺畅流利。他诵唱史诗的声音,由低弱到逐渐高昂,也吸引来了路过的牧人。随着他的讲述,他们时而忍俊不禁,时而又为格萨尔与黑色恶魔的搏斗唉声叹气,时而又屏着呼吸静静谛听一场美好的爱情,直到班却的女儿卓玛放牧回来,他才停了歌声,大家也离开了帐篷。
2019年夏,果洛草原上的一次格萨尔藏戏表演(作者供图)
等吃过糌粑喝过奶茶,班却的女儿对格日多杰说:“我上午放牧不在家没听你说唱,下午你得给我补唱。”格日多杰看着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心脏顿时被刺碎,说:“我愿唱给你听。”于是又一发不可收拾地唱到了晚上。这举动让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晚上梦见格萨尔王后,竟学会了这样的本领。除了梦里格萨尔的讲述之外,儿时父亲的描绘和老阿卡的讲述,都汇成了一条故事的河流,在激荡他的内心。
晚上班却对他说:“明天村里举办赛马会,你在人多的地方去唱格萨尔,肯定会有很多人去听。”卓玛也说:“我也跟着去,我还没听够。”
第二天,他和卓玛一同到了赛马会,他们坐在人多的地方引吭高歌,听众从初时的几个到十几个到几十个,他成了赛马会上最出风头的一个人。经过一天的唱诗,格日多杰越发对自己感到惊奇,在收到了欢笑声外,他还收到了牧人们送给他的哈达、牛肉、馒头和几十元钱,于是连续唱到赛马会结束,才随卓玛回到帐篷。
班却对格日多杰说:“你既然会唱格萨尔,为什么不到牧业点为牧人们说唱呢?”这话正中他的下怀,第二天上午,他告别了班却。当他快走到青珍休麻村时,身后又传来骑着马的卓玛在他背后的呼叫声,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卓玛策马飞驰的身影,这让他的心猛烈地怦怦乱跳。
为更符合一个说唱艺人的形象,他特地到果洛州的首府大武找到“浙江裁缝店”里的裁缝,用羊毛毡缝制成一个呈菱形顶尖、左右两侧有两个钝角,藏语发音叫“仲夏”的帽子。他的帽顶上插着各种禽翎,正面镶嵌着珊瑚玛瑙等珍宝,每一种珍宝在喇嘛教里都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帽子成了他在说唱格萨尔时的重要道具。在重回到草原上说唱过程中,他一会儿把帽子放在肩上,一会儿抱在怀中,一会儿放在地上,一会儿又端在手中。他模仿起各种人物或物品,风趣幽默,一时间名声大噪。
果洛州政府“格萨尔王抢救办公室”研究员索南才旦,毕业于青海民族大学藏语系,后成为了青海师大米海平教授的研究生,从事民俗文献学研究,毕业后主动放弃留校机会来到岭国文化的发源地——果洛大武,专攻格萨尔王史诗的搜集整理。1995年初,他在大武从牧人口里得知,甘德县竟有这么个神奇的人物,对他产生出浓厚兴趣,也想亲自证实这一天才的真伪。于是,他便搭车来到草原,四处寻找这个叫格日多杰的人。
那时是6月中旬,草原上仍然寒冷,但春天的暖风还是缓慢地走到了高原。索南才旦走过的十来个牧业点,都说格日多杰昨天刚走。虽几天追索未果,但线索逐渐明晰,他沿着格日多杰的说唱路线继续追踪,终于在德里尖和当成两个牧业点的交界处见到了他。当时,他正坐在帐篷里唱着史诗,他没贸然打扰,而是坐在一旁,看着他手舞足蹈地唱完。
索南才旦以前也听闻过,某人因为生病或其他原因,一夜间与神界通灵,成了先知者,但大多都是些名不符实的空谈,也从没见过传说中的人物。而这次不同,他真切见到了传说中当过阿卡,有一定藏语能力的格日多杰。俩人盘腿而坐,侃侃而谈一下午,但索南才旦心里仍存疑,他的故事到底来源于哪里。索南才旦邀请他前往大武说唱,实际是想带他去做鉴定,看看他说唱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大。
到达大武后,他问格日多杰:“你知道格萨尔多少故事?”格日多杰说:“天上的星星有多少我就知道多少。”“那你知道岭国有多少英雄和美女吗?”他考试般地问他。他微笑着说:“我把八十员将帅和三十位美女的名字写出来,你先看一下和你的格萨尔王能对上号不?”
索南才旦递给他一支笔和几张白纸,格日多杰写出了一长串名单。索南才旦拿过名单,喉咙里像噎住了似的,发出咕噜咕噜声,他嚅嚅地问:“你还能把格萨尔王的故事写个目录列表吗?”
此时的格日多杰,对格萨尔王传说已颇有研究,他说:“我给你先写个大概,详细写单篇名字的话要半个月。”然后又写道:格萨尔王传的史诗故事,初计共计120部,其中以上方《天界下凡》中方《世上各种纠纷》下方《地狱完成业绩》三十部为开篇;然后是四大类:一是《天界篇》《英雄诞生》《赛马登位》;二是《降伏北方妖魔》《霍岭之占征服门国》《盐海之战》《门岭之战》;三是十八大宗,十八中宗,十八小宗等五十四部;四是《地狱救妻》《安定三国》《米孟银宗》等五十五部。
汉文版《格萨尔文库》,2018年1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作者供图)
格日多杰看着索南才旦说:“史诗太长,简单说,就是缘起,神子降世,魔劫,苦其心志,莲花生大师,美女珠牡,江噶佩布,王者心态,征服之路和赛马称王这样一个过程,而且每部故事和每场战争都能构成相对独立的篇章,每部故事和战争又分衍出数十个故事,这些故事像牦牛身上的毛那样繁杂冗长。”
当索南才旦看到《米孟银宗》时,突然兴奋起来,他在此前整理过的《格萨尔》史诗中,几乎从来没人提到过这一部分,更别说是说唱艺人。
索南才旦又继续考他:“你能把这部分的开头写出来吗?”格日多杰二话没说,继续写了一个多小时。索南才旦拿过那几页纸,这一看,让他十分震惊,心中暗叹格日多杰的名不虚传。倘若真把那些目录写完,至少要写上数千万字,需要花上数十年才能完成。单凭目录,还不能断定他能否叙述得清楚完整,写出整部史诗,才能最终鉴定真伪。
他对格日多杰说:“光会唱诗是不行的,最好的传播方式,是用书籍。今后每周一到周四写作,周五到周日来这录音唱诗。由我来具体检查。”
格日多杰每周的前四天,伏在一间四处没窗,和妻子共同居住的小泥屋里写作,后三天则来到索南才旦杂乱拥挤的办公室,坐在堆满了各类资料的桌前,对着洁白的墙壁打开录音机唱诗。他不太习惯这种失去了观众现场反应的说唱,只能听到自己粗壮的喘息声和录音机沙沙的转动声。但他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适应了“面壁”录音。
那天,索南才旦带着他十二岁的儿子扎西东智来办公室看望他,二十一岁的格日多杰和十二岁的扎西东智相谈甚欢,他将自己几年前失去双亲,游荡德尔文草原,在暴风雨中昏死,夜晚得道的经历讲了一遍,还将刚刚写好的《魔劫》一章送他留作纪念。少年扎西东智眼里对他充满羡慕和敬意,说:“我也要像你那样去草原接受格萨尔王的恩赐。”他笑着鼓励十二岁的扎西东智:“你也会成为草原上新的传说……”
当索南才旦再次给他一千元的生活费时,格日多杰拒绝了:“我不能再收你的钱了,你也要养家糊口。我希望你把我弄到编制里,这样可以减轻你的经济负担,让我也好安心写作和录音。”
索南才旦说:“你写的文字已经超过六十万字,录音也达到了上千小时。我已邀请北京、拉萨、西宁、成都格萨尔专家来大武对你的作品进行鉴定。如果得到肯定,你的编制和住房福利都会得到解决。但如果鉴定出你的作品是伪劣的,对不起朋友,你将回到甘德草原继续以前的生活。”
2000年8月正是果洛的黄金季节,杨恩洪、诺布丹旺、米海平、诺尔德等数位专家对他的文字和录音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鉴定,最后一致认为,这不仅是原汁原味的格萨尔英雄伟绩,还拓宽了目前尚未发现的新题材。
随着创作出越来越多格萨尔的故事,他的名声也在草原上传播开来,各路新闻媒体从省内外不辞辛苦来采访他,他被那些记者,塑造成了当今能在藏族神凡两界往返的奇人。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是得靠着索南才旦这样热爱格萨尔王的公职人员、拿着工资资助才能维持正常生活。每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录音时就会卡壳,在写作时,眼前的演绎也突然中断。
那天,当格日多杰正在写《莲花生大师》这部分时,思路再次中断,他以为会像以往一样,休息一两天灵感会再来。但这一停,一个月了也未能安心坐下重新书写。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计划中每周的三天录音中断已有两个月之久。
正好这一个月来,索南才旦也没像往常那样,来办公室检查他的工作。可格日多杰不知道的是,索南才旦十二岁的儿子突然失踪,在离家曾留下一张纸条,说他对格萨尔王充满景仰,决定学习格日多杰叔叔去德尔文草原流浪,当一个受人尊敬的说唱艺人。他担心儿子出事,当即搭车去往甘德草原寻找扎西东智。
果洛州的格萨尔广场上的格萨尔王雕像(作者供图)
与此同时,格日多杰在大武找了好几次索南才旦都没找到,错以为他在回避不能解决的困难,便在2001年2月和妻子一同不辞而别,坐班车回到故乡德尔文草原。当汽车走了七个小时,即将到村子前东柯河边时,他远远看到索南才旦迎面走来,很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高喊他的名字后,一直低头闷走的索南才旦这才看到了他。
“你怎么回来啦?”他迷惑地问。“我在大武找你好几天都没找到你,以为你不再管我的事了。格萨尔王传我也写不下去了,我想回德尔文草原静心,不想再被录音机打扰。对了,我来前把你的录音机给砸了。”
格日多杰嘟囔半天才想起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扎西东智十天前给我留了张条子,说他要去德尔文村,到你打开天窗的地方接收神意,也想像你天天写格萨尔的英雄事迹……但是,我在德尔文草原上找了九天也没找到他。昨天在一条河边,看到他早已死去……”
格日多杰这才看到他用一张床单包裹着儿子的尸体,这会才从背上卸下,将尸体放平在草地上,扎西多杰看到少年的尸体时失声痛哭,“是我害了你,你为什么那么天真?不是所有人的话都能相信,不是所有的传说都能信任。”哭了一阵后,他回村拉来一头牦牛,把身上穿得藏袍脱下,细心地裹好那具孱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驮着他前进。他把扎西东智放在牛背上,说:“我们去寺院为他超度吧。”
到了龙什加寺,格日多杰找到住持,说明了情况,一位四十多岁、面目慈祥的老阿卡前来为少年超度念经。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他们没有听到超度经的声音,老阿卡吟唱的是格萨尔史诗。
索南才旦悄悄问格日多杰,为什么不念超度经,却唱起了格萨尔?格日多杰也满心狐疑,又去找住持阿旺,问他是不是搞错了。住持说:“这个少年为了得到格萨尔真传而死,那就请寺里对格萨尔史诗最有研究的阿卡去念格萨尔,让少年的灵魂融入格萨尔英雄业绩的传唱中,这比任何超度经都更有价值。”
藏文版《格萨尔王传》(作者供图)
第一天,他们都能听明白哪部分是神子降世。但到了第二天,阿卡的唱风突变,格日多杰听出了,这是从未出现过的崭新篇章。格日多杰忙拿出刚买回的小型录音机,放在阿卡身前开始录音,这让索南才旦大为惊奇,说“你不是讨厌录音机吗,为什么还买了一个?”他说:“我时刻准备,在遇到别的说唱艺人时,录下没听过的部分自学呵。”
到了第三天,格日多杰随身携带的几盘磁带全录满了,可阿卡还在不停吟唱。他俩轮番劝阿卡说:“尽快把扎西东智给天葬吧,然后我们一起去大武,把您唱的全都录下来。”
阿卡摇头说:“下个月寺里就要进行辩经会,我还要争取前途功名。”
格日多杰有些失望:“你知道格萨尔王传说是世界三大民族史诗之首吗?”
“知道!”阿卡说,“自己民族的瑰宝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们当阿卡的,也是分等级,我已苦学数十年,计划着从一级格西上升为堪布,那是我梦想获得的荣誉。如果你们愿意,数年后我再去州上找你说唱格萨尔。你写格萨尔不是也是为了功名吗?”
格日多杰留在寺里向这位阿卡学习了半年,然后重回大武,在那间小泥屋里继续写格萨尔的英雄业绩。
我在2015年夏天,回到阔别数年的老家班玛县。途经大武时,去看望了多年的老友丹白尼玛,见他正在翻看格日多杰写的《门岭之战》,便顺便问起格日多杰的近况。他给我讲起他的经历——实际上,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在果洛上班时就认识他,还有过几回交往,不过没丹白尼玛了解得这么具体。从丹白尼玛处得知,就在格日多杰重回大武的数年后,在索南才旦的帮助下,他终于成了体制内的人,他停止了流浪,过上了他想要的安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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