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大阪万博公园的太阳塔

在中国，北京人会常去上海玩吗？在日本，东京人不会常去大阪玩。若是年轻人，也许会约朋友一起去“日本环球影城”玩一下，顺便尝尝当地著名的小吃，如章鱼烧、御好烧、串炸、乌冬面、551蓬莱的烧卖等等。不过，成年东京人当中，要去大阪玩的算是少数，除非特别喜欢看“文乐”木偶戏，或者有钱吃河豚等高消费美味。

于是，我这一代东京人讲到去大阪玩的回忆，往往就直接回到一九七〇年的大阪万国博览会（世博会）去。那可是我小学三年级时候的旧事。到底当时在班里有几个同学有幸给父母带去了大阪？绝对没有一半吧。从东京去大阪参观博览会，光是坐新干线、住旅馆的费用就相当可观，何况全家几口子去，费用也要乘以几，并不是家家都负担得起的数目了。

我父亲当年开印刷厂，景气有起有落，大概那一年的状况还行的吧。另外父母属于爱赶时髦凑热闹，有新电器上市就要抢先买的一种人。交通方面，家里有一辆小车，要经当年刚开通不久的东名（东京-名古屋）、名神（名古屋—神戶）高速公路，父亲一个人开五百公里的车老远去大阪。那年哥哥十岁，我八岁，弟弟四岁，妹妹两岁，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过三个月就要生出来的老小。车上很拥挤，但是埋怨也根本没用。至于旅馆，要住当年小姨丈任职的资生堂化妆品公司保养所，但是位于大阪的竞争太厉害没订到，只好住稍远的滋贺县琵琶湖边和神户六甲山上的。在我印象中，两地都离博览会场地相当远，父母都人生地不熟而且当时的车子还没具备GPS的情況下，天黑了以后绕来绕去迷路很久以后才抵达了。

大阪博览会最受欢迎的是美国的航天飞机阿波罗11号乘务员早一年从月亮带回来的“月石”，但是排了好久的队才能进美国馆参观。肚子大的母亲，带着从两岁到十岁共四个小孩子，在酷热的大阪夏天，哪能排队进美国馆、苏联馆等人气高的场馆？父亲的任务好像除了开车以外就是找生啤酒喝。总之，我小时候唯一一次去大阪的回忆，除了单单一个人溜进匈牙利馆买了风味餐却不习惯吃只好偷偷地丢弃免得被母亲骂成浪费鬼，就是晚上父亲开车寻找从未去过的资生堂保养所，但是位于山上树林里的保养所特难找着，在拥挤不堪的小车上，气氛越来越紧张到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哭泣。

无论如何，去过大阪博览会就是比没去过强不知多少倍。之后的几十年，每次跟老东京朋友们讲起大阪，我都鼻子高高地说道：“自从小学时候去看了博览会以后，很少有机会重访大阪了。记不记得那年夏天的大阪多么热？”再后来因为嫁给了关西地区出生的老公，我去大阪“国立文乐剧场”看了几次演出，也到“黑门市场”尝了河豚刺身、火锅，还到以活动招牌出名的“蟹道乐”吃了套餐等等。但是，回到当年博览会场地的机会，好久好久都一直没有。

最近，竟然时隔四十八年，我意想不到地又走进了当年的博览会场，即如今的“万博纪念公园”。过年时候家里有事没去成婆家拜年，五月黄金周要改去，带来的好处有：一来天气不冷不热正舒服，二来景点、博物馆等都照常营业。既然如此，我想趁机去慕名许久的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乃全世界最大的文化人类学研究设施兼收藏品展览场地。坐新干线离开了东京以后，打开手机看着介绍，我才发觉：这个博物馆原来就在博览会旧地一九七七年开启的。

从大阪梅田站，改坐阪急电车到山田站，再换坐单轨列车，很快就抵达了万博纪念公园站。往售票处走过去，前面就看到了跟四十八年以前一模一样的“太阳塔”，乃日本最有名的前卫艺术家冈本太郎（一九一一到一九九六）的代表性作品，全身高达七十米，在上面、下面、后面和地下，总共有四张不同脸面的白塔，张开着一双手臂，形状和质感都仿佛巨大的企鹅。看到了“太阳塔”，我的感觉好比见到了老朋友一样亲切。早知道“民博”就在“万博”旧址，而且图腾柱一般的“太阳塔”一直站在老地方，我该早早就来才对呢。

“万博纪念公园”总面积有二百六十四公顷，包括大草坪、棒球场、足球场、网球场、自行车道、日本庭院、花园等等。五月黄金周的一个晴天，果然有好多年轻父母亲带着小朋友来玩，有点像当年的我父母和四个半孩子们。真巧，一九七〇年的博览会期间里对外开放的“太阳塔”内部，今年装修完毕刚刚重新开放了。因为需要事先预定，我这次没能够进去参观。尽管如此，有如老朋友经手术恢复了健康似的，我都为它非常高兴，甚至觉得好骄傲。至于“民博”，可以说是全日本最有水平的博物馆之一了。地方很大，人很少，来自世界各地，例如美洲、澳洲、非洲、欧洲、中东、印度、亚洲等等的收藏品非常多，导览资料又相当丰富，花半天根本没看完，以后一定要再来很多次。门票才四二〇日元一张，太划算了。

对东京人来说，大阪始终是有点神秘的城市。首先，大阪话跟东京话的区别，不仅在于发音上，而且在于文法上、措辞上、思路上，总的来讲就是在文化上。其次，大阪人来东京玩，能够逛的地方有银座、原宿、台场、迪士尼等外国人都去，连当地人都重复地去的地方。那么，东京人到了大阪，能重复地去玩的地方究竟有哪里？过去我一直都不大清楚的。幸好，这回发现了“万博纪念公园”里既有“太阳塔”又有“民博”，大阪之于我一下子亲近多了。个中似乎有源自儿时回忆的成分，有如在做好的菜肴上撒了一点点西洋芫荽一样，把整体经验的等级明显提高了一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