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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30岁前的阅读清单:9岁,雨果,13岁,纪德

贾忠贤
2014-12-02 15:3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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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个12月,苏珊·桑塔格去世整整十周年了。我们曾想过很多纪念方法。诸如,整理这十年来关于她的书,她那么受欢迎,这些年又出了那么多她写的、别人写她的好看的书;诸如,做她谈爱情、谈美、谈艺术的专题,配上那些美丽又神气的照片。最后我们决定,还是用最年轻的桑塔格纪念桑塔格——30岁时那个在路上、智性、富有激情的青年桑塔格,就是70岁的桑塔格呀。

        20世纪的美国知识界,有两位女神,他们被文化界的各路人马,在严肃场合引用也在沙龙私会中谈论,汉娜·阿伦特和苏珊·桑塔格,后者比前者恰好晚生一辈,俩人却都是极具偶像气质的知识女性精英。如果说阿伦特的智识更多是被宏大的时代所塑造,言语中包含的厚度几乎难以复制,那么桑塔格却是被充沛的智性激情鼓动,站在自己的才华上跳舞,最终在知识界有了出头之日的小城姑娘的典型。        

        成名前的桑塔格仿佛已经吞下了一座图书馆,她16岁在伯克利读书时期的闺蜜和恋人哈丽雅特·索姆斯曾经这样说。桑塔格14岁到30岁的日记,差不多就是一厚本阅读清单,比如1948年12月19日,15岁的桑塔格写道:        

        有这么多的书、剧本和故事我得看——以下只是其中一些:

        《伪币制造者》——纪德

        《背叛者》——同上

        《梵蒂冈地窖》——同上

        《柯里登》——纪德        

        《柏油》——舍伍德·安德烈

        《心灵之岛》——路德维希·卢因森

        《圣殿》——威廉·福克纳

        《伊斯特·沃特斯》——乔治·莫尔

        《作家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背道而驰》——于斯曼

        《弟子》——保罗·布尔热

        《萨宁》——阿尔志跋绥夫

        《约翰尼上战场》——多尔顿·特兰波

        《富尔赛世家》——高尔斯华绥

        《利己主义者》——乔治·梅瑞狄斯

        《彷徨中的戴安娜》——同上

        《理查德·法弗尔的考验》——同上        

        但丁、阿尔奥斯托、塔索、提布卢斯、海涅、普希金、兰波、魏尔伦、阿波利奈尔的诗歌

        辛格、奥尼尔、卡尔德隆、萧伯纳、海尔曼的剧本……        

        要列出桑格读过哪些书,即便根据现有资料,这也将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不过,我们倒是可以说说有哪些作家作品对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桑塔格影响至深,因为,在桑塔格不同时段的思考中,她总是在不断地召回和反思它们。        

        根据桑塔格传记《铸就偶像》的说法,她7岁时已经养成看完一个作家主要作品的习惯。桑塔格5岁的时候,曾经在天津做皮毛生意的生父已经去世,7岁时妈妈带着患有哮喘的桑塔格搬家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图森。“荒漠中的童年”是传记作者对于她童年生活的总结,这个意象,不仅是来自桑塔格在《朝圣》中将童年描绘为精神的“刑期”(她不断跳级,智力上优越于同龄人,早熟的头脑被禁锢在幼小的身体中),也包含着字面上的所指:图森位于美国西南部的荒漠山谷地区,三面环山,早先是印第安人的居住地,美国独立前,曾一度一直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这里没有临州加利福尼亚的热闹和繁华,桑塔格也几乎不用为了功课浪费精力,所以,9岁的时候,她就开始啃《悲惨世界》这样的大部头。        

        不过,这一时期对桑塔格最有吸引力的是探险家、游记作家理查德·哈里伯顿(Richard Halliburton,1900—1939)。二三十年代的美国,他的游记作品风行一时,常常排在销售榜首,很受青少年喜欢。虽然他的作品还几乎没有中译本,但是他的一个论断在中国可是家喻户晓,1938年他出版了Richard Halliburton's Second Book of Marvels: the Orient,里面写“宇航员们说,长城是地球上惟一可以在月球上以人类的肉眼看到的人类工程”。这差不多是这个说法的最早出处。对桑塔格来说,哈里伯顿代表着图森之外更广大的世界。在回答什么书改变了她的人生时,桑塔格说首先是哈里伯顿的书。他让她看到,作家的生活是如何“有特权”,又是如何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心、精力和表达力,以及无比的热情”。“哈里伯顿让我充满欲望地意识到,世界辽阔广袤、历史悠久,世界上可看的奇观、可听的故事不胜枚举;他让我意识到我自己也能看到这些奇观,听到与奇观有关的各种故事。” 图森太小了!在7岁时,桑塔格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等我长大成人,我得留心,可别让他们阻止我从敞开的门飞出去。”        

        越是沉浸在读书中,精神上的世界越大,现实中的生活反而越小。10岁的时候,桑塔格在自家后院挖了一个差不多2米见方的洞,给自己造了一个微型世界,一个藏身之处。在这里洞里,她找到了她的第一个文学之父——艾伦·坡。艾伦·坡也用神秘故事构建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但是艾伦·坡的哥特式小说既有趣味,也有知性,他笔下的人物被思想的激情所鼓动。他让桑塔格有了“对内在性、忧郁、心理执着,对推理的刺激、变态,以及对不顾后果的自我意识的性情的最初了解”。哈里伯顿带给桑塔格的是游历世界的外在喜悦,艾伦·坡则是用文学,让桑塔格用她的感受力,将外在非文学的环境排斥在外,而获得的内在快乐。        

        如果说哈里伯顿和艾伦·坡是为桑塔格构建起了内外世界,丰富着桑塔格的生活,却没有告诉她,她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图景,那么,10岁的桑塔格是在另外一本书中为自己描画出了蓝图——伊芙·居里为母亲写的深情传记《居里夫人传》(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啊,课本里居里夫人的故事也曾为我打过一针鸡血)。桑塔格因此而拥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去“爱某种及其崇高、及其伟大的东西”,虽然居里夫人将职业视为使命的圣洁献身,让桑塔格一直到进入伯克利之前,都没有完全放弃从事医学或者科学生涯的念头,但是,10岁的时候,文学创作的想法已经向她发出了召唤。        

        这一时期,占据了桑塔格心灵的还有《小妇人》以及杰克·伦敦的小说《马丁·伊登》。        

        13岁的时候,桑塔格一家终于搬到了她的梦想之地加利福尼亚。她在这里最初的发现之一是一家“真正的书店”——匹克威克书店。这时的桑塔格阅读趣味已经是《党派评论》(也许相当于我们今天的《读书》?可能要更犀利一些),她每期都从头看到尾,并且“梦想着哪天去纽约为他们写稿”。这时的《党派评论》正处于顶峰。桑塔格也的确在六十年代将她的《坎普札记》在这里发表,并因此名声大噪,《反对阐释》中收录的文章也大多发表于此。        

        这时,桑塔格醉心的作家是纪德((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1869—1951),这位出身优渥的法国作家,王尔德的好基友(我是认真的),是法国文学的异类,献身于戏剧、艺术、政治和音乐,是一个十足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桑塔格沉迷在纪德日记之中。1948年9月,桑塔格在日记中写道:“我又沉浸在阅读纪德之中——多么清晰、多么精确啊!他的人本身真是无与伦比……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阅读纪德之中。”几天后,她又记下:        

        安德烈·纪德《日记》第二卷        

        我得到这书的当天深夜2:30就看完了——

        我本该看得慢点的,而且我得一遍又一遍地看——我和纪德获得了极其完美的智性交流,对他产生的每个想法,我都体验到那种相应的产前阵痛!因此,我想的不是:“多么不可思议地清晰易懂啊!”——而是:“停下!我无法这么快地思考!或者确切地说,我长起来没有这么快!”        

        因为,我不只是在看这本书,我自己还在创造它,这种独特而巨大的体验清空了这可怕的几个月来充斥在我脑子里的许许多多的混乱与贫乏——        

        此时早已笃定要成为作家的桑塔格,将纪德作为榜样,甚至,她记日记的习惯,也是差不多伴随着阅读纪德开始的。她回忆,14岁的时候,她的主要计划就是保护自己免受当代社会的愚蠢将其吞没的威胁。即便是交朋友,她也将能够一起致力于纪德所谓的艺术崇拜作为标准。        

        托马斯·曼的《魔山》,是与纪德《日记》交织的另一曲调。15岁的桑塔格在日记中写,“纪德所有的小说似乎都微不足道,而曼的《魔山》是要读上整整一辈子的。”        

        这个我知道!《魔山》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小说。对这部作品不但不减弱反而越来越深的熟悉的愉快,还有我感觉到的平和的、沉思的愉悦是空前的。        

        不过,为了纯粹的情感上的影响,为了一种身体上的愉悦感,一种对急促的呼吸和迅速浪费的生命的意识——赶快,赶快——为了追求对生活的了解——不,不是这个——是追求对什么叫充满活力的了解——我会选择《约翰·克里斯朵夫》——但它只该看一遍。        

        桑塔格欣赏的是《魔山》中那些“自由而充满激情的谈话”,桑塔格似乎找到了一种形式,将头脑中奔涌的思想以正当的方式放入小说中。不过这导致的后果就是,桑塔格的小说,和魔山一样,阅读起来颇有难度。在北好莱坞中学读书的时候,在同学的怂恿下,桑塔格拜见了暂居洛杉矶的托马斯·曼。但是对于桑塔格来说,这次拜访并不是愉快地记忆,因为拜见崇拜的作家本身,在桑塔格眼中就是一种低级趣味,它毁坏了阅读的纯粹性。再者,此时的桑塔格在托马斯·曼眼中,恐怕也只是络绎不绝的粉丝中的一位,而且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曼大概是得体而严肃地以尊长的方式对待了这个小来访者,这让桑塔格十分沮丧。        

        除了读书之外,16岁的桑塔格,世界里还有另外一件事:恋爱。不过即便是恋爱,也仍然是一桩阅读事件。在进入芝加哥大学之前,16岁的时候,桑塔格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校区待了多半年。入学两三个月的时候,1949年4月14日,她在日记中写:        

        我昨天看了《夜林》——她的行文真棒——这正是我想有的文笔——华丽而有节奏——这种深邃而有力的行文适合于那些神话中才有的晦涩,而这些晦涩即语言所象征的审美体验的来源,又是这一体验的结构——        

        《夜林》美国女作家朱娜·巴恩斯(Djuna Barnes,1898—1982)的作品,1936年最初发表于伦敦,1937年进入美国,由T.S.艾略特作序。这部小说美国现代主义的经典作品,也是一部“拉拉”小说。在桑塔格看完这部小说的一个月之后,在这一年的五月,她和哈丽雅特·索姆斯,这个早桑塔格进入伯克利,王子一样帅气的女生邂逅。哈丽雅特正是拿着《夜林》这本书跟桑塔格搭讪的。        

        16岁的秋天进入芝加哥大学之后,总是穿着格子衬衫、蓝色牛仔裤的桑塔格,穿梭在不同的课堂之间,她听起课来随心所欲。芝加哥时期的桑塔格更多开始读一些哲学作品,她说她最崇拜的三个哲学家是柏拉图、尼采、维特根斯坦。        

        庞大的阅读量,让她有能力不断过滤,寻找自己的阅读品味。20岁的时候(这时候他已经闪婚嫁给了老师菲利普·里夫),她在日记中写着:        

        在书店我翻开一卷卡夫卡短篇小说集;翻在《变形记》的一页。就像身上挨了一击,他的散文的绝对性,纯粹的现实,没有任何强加的或者晦涩的东西。我对他的钦佩在所有作家之上!和他相比,乔伊斯是何等愚蠢,纪德何等——没错——恬美,曼又是何等的空洞+夸夸其谈。只有普鲁斯特是同样的有趣——几乎。但是卡夫卡哪怕是最为混乱的叙述也具有那种现实的魔力,而所有其他现代作家都不具备这一魔力,一种令你牙齿打颤+极度难挨的剧痛。        

        对这时的桑塔格来说,纪德、托马斯·曼的位置,被卡夫卡取代了。她将卡夫卡的故事架构作为模仿的样板,“以抽象的风格讲述——尽可能少坐实”。这时距桑塔格写出她的第一本小说《恩主》还有7年。        

        (参考《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和《重生:苏珊·桑塔格日记与笔记1947-1963》,上海译文出版社。建议两本书可以对着读,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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