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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春:影帝之后
原创 时尚先生 时尚先生
今年夏天,柏林电影节组委会宣布,从第71届柏林电影节开始,将不再设立以性别区分的最佳男演员与最佳女演员,而是以最佳主角与最佳配角作为替代,用来肯定演员在电影中的杰出表演。于是去年获奖的王景春,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了最后一位手握银熊的华人柏林影帝。
或许很多年后,他还会因为这个独特的头衔而被反复提起,但对王景春来说,得奖一年半之后的现在,那晚的荣耀已经成了时间线上的一个节点,确实存在着,也真的过去了。他没让自己沉迷在光环里。影帝之后,他又回归成一个平凡人,如同他在无数部作品里扮演的那样。
王景春
作为一个演员,我不是为了得奖而去的,演戏每次的创作过程才是我的终极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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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
刚从柏林回来的时候,王景春着实体验了一把“影帝”的排场“:天天接受采访,一天安排十个工作!”那一阵的媒体被他占领了,虽然大家还没看过为他赢得这个荣誉的《地久天长》,但人们开始乐此不疲地探寻起他的故事:演小人物二十年混个脸熟、终于一朝扬眉吐气。一时之间,他成了“演技”代言人,观众通过对他的赞美,表达对脚踏实地的肯定。
于是许许多多的邀约出现在面前,他一方面庆幸着终于熬到被看到这一天,一方面却有点儿“疲于奔命”。表演这个工作他再熟悉不过,他享受在剧组里“慢慢悠悠”的创作,但作为公众人物的王景春本人被镜头关注,却需要他适应一种截然不同的节奏,并且还要拿出比表演更多的可能性,一次又一次回复记者们对他差不多的好奇和疑问“:我觉得老说重复的也挺没劲的,人家的工作也想要报个料,那就给人家。每次都不一样,总归要有点儿新意。”
那一个月,他接受了一百多个采访,然后发现这只是个开始。电影即将上映,他第一次承担起宣传的责任,“以前拍完就完了,现在红毯多了,发布会也多了,完了以后还要跑厅。”“跑路演完了还要采访、跟观众互动、拉票房……”他还是演员,只是工作范围突然就不一样了。
密集曝光带来的影响,还开始蔓延到他原来无人打扰的生活里。“我家门口有个商场,底下有超市,我就在那儿买菜。前天我戴着口罩进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吃面,然后过来一个大哥,跟我聊了半天。”就算在家附近他经常出现的区域,来来往往的路人对他的态度也今时不同往日,“我还遇到过跟我自拍合影以后发抖音的。”但哪怕丧失了原来的自由自在,至今他都没把自己锁在由包间、VIP通道构筑的私密空间里,“无所谓呀!人家无非就是跟你打个招呼,再就是合个影,是不是这样子?”他甚至没把这些归类为“声名所累”就全盘接受,“没有啥烦恼,我都挺开心的。”
或许是因为,作为一个大多数作品都是现实主义题材的演员,他太知道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这次柏林再加上一个金鸡,大家可能知道的人多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因为我们做这一行肯定要这样,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没有观众知道你、没有一个好作品,那也是挺遗憾的事儿,大家知道你这个人,说这哥们儿演戏挺好的,就行了。但知道多了,就不像以前那么自在了。不过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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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最容易被阳春白雪“嫌弃”的商业合作,在他这儿都是值得向往的一种肯定。“我觉得这些不都是很正常的吗?”很多人习惯把明星和演员区别对待,好像明星接代言天经地义,躲在角色背后的演员突然“营业”就是“为五斗米折腰”,但在王景春这儿,有个偶遇的画面埋藏在心里,像奖项一样被他认定成绝对的好事“:我以前去巴黎还是伦敦,突然就看到卖表的店里,放着陈道明老师的一张大照片。那旁边都是咱们以前看电影认识的英国演员、美国演员,这说明这个广告不是简简单单针对中国客户的,而是人家国际上,也承认我们中国的艺术家。”获奖之后,这次轮到他接广告,果然他没有什么诸如电影高于广告的鄙视链,“这也是一种艺术尝试,为什么不去接受?”
对他来说,这些通过影帝身份带来的附属品都是演员工作的一部分,坦然面对才是自然,“为什么要排斥它?那就有点儿矫情了,那就自己把自己架起来了。架起来就悬在半空中,也就不落地、不像个正常人了。我不要做那样的人,我要做个落在地上的人。”
如果说原来做个不声不响的普通人是王景春的现实,拥有影帝头衔之后,面对聚光灯反而成了日常。他没刻意去“缅怀”曾经的随心所欲,从拥有银熊那一刻起,承认自己的生活从此不一样了才是真实。
同样真实的,还有一边体验着这样的新生活,一边像原来一样回到剧组:获奖之后没过几个月,他进入《隐秘的角落》剧组,开始又一次扮演平凡生活中的一个普通警察,“待遇一样,都跟大家在小帐篷里头,我也没有房车。”
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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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表演,反而能让王景春更踏实地落进现实。这样的因果联系说起来有点儿复杂,却是他在自己身上试验过的成功经历。
“原来有一次在江边拍戏,他们都准备好了再喊我过来。我到了发现戏里演死尸的姑娘已经趴在水里了,我就说赶紧拍,结果位置不对,那条重新拍了三遍。我当时就发火了,再热的天,姑娘一直在水里,冷啊!我就跟导演说不能这样,不能他们调度好了再喊我,我说一开始咱们就应该在一起。”
其实柏林影帝不是王景春赢得的第一个荣誉,2013年他就已经是东京电影节的影帝,自那之后,拍戏时就经常受到诸多普通演员没有的优待。对剧组来说,先让工作人员和其他演员准备好再叫他开拍,当然是一种尊重和保护,可表演这个工作没有捷径“:那天对我刺激挺大的,这件事让我觉得,不能把自己当个腕儿似的,别人弄,我在车里待着?走戏这件事情,还是我自己来走,节约了时间,提高了效率,大家谁都不受罪。”
他就是从一切都得亲自上场这个规矩里演出来的,能自己完成的绝不用替身。正是这样看似花时间的投入,让他明白了表演到底是怎么回事,“把表演里一些必须存在的环节用别人做了,其实这事是不对的,你怎么准备、酝酿?我有我自己的心理节奏,我的戏在我的心里面。我知道我要在哪儿停、往哪儿站。”
那一刻的王景春,又回到了自己还是小演员的过去,完全没有任何影帝的偶像包袱,只要出现在片场,他的投入就跟刚开始拍戏时别无二致,“电影光都是有讲究的,对焦完之后,在焦点站好,别动了。你就得这么站,站得脚后跟都疼,拍一天。”
对他来说,表演本身就像在最前面支撑着一切的“1”,因为表演带来的其他荣耀全是排在后面的“0”。当前面立着这个“1”,后面的“0”是锦上添花、多多益善;但如果没有这个“1”,再长的一串“0”也归于虚无“:你不能拿豆包不拿干粮,但也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太当回事就变得虚了。虚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我一直在给自己敲警钟,千万别飘。”
所以在成为影帝之后,他对工作的选择还一如往常,依旧保持着一年两部戏的频率,甚至从来没想过“趁热打铁”,在人气巅峰这一年多接点儿影视剧刷刷脸“:我觉得还是要有所选择,有一些是可以拍的,有一些是不可以拍的。”创作过程是他最大的成就感,没有任何理由能剥夺这份纯粹的快乐。
“我把这个剧本看完之后,这个人物就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他是什么样的一个样子,我应该怎样去跟他靠近,怎么样让他长到我的身上来,或者我进到他身上去,这是一个过程。这是最好玩的,也是最有劲的一件事情。其他的事都跟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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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被《地久天长》感动,正是因为看似跌宕的剧情,实际就映射着时代中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一个岔路口。王景春扮演的刘耀军,寻常得就像我们自己的父亲,但怎么演才能让不同身份、经历的观众都获得共鸣,比扮演一个现实之外的超级英雄更需要精雕细琢“:你进去也不是那么快,不可能一下就进去了、很快就找到人物的感觉,出来也是一样的。我还是需要一些时间、一些过程。”不是行动上刻意让自己沉下来,而是内心里根本就没飘起来,原来怎么做最舒服,现在就还照之前的一样来。
包括对剧本、角色的选择,王景春也没因为获得了更多剧组的询问,而改变自己原来对表演的设想。“还是要看故事能不能打动自己,有没有冲动。”
原来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演员时,王景春曾经在各种影视剧里出演警察,从片儿警、反扒警、户籍警、缉毒警一路演到公安局长,是当之无愧的“警察专业户”。如果换成别人,或许早就惦记着得趁机会来点儿形象上的突破,结果影帝之后,王景春在这一年里的两部新片里,依然还是警察:在备受好评的《隐秘的角落》里,他是小城里关照叛逆少年的退休警察;在刚刚杀青的电影《彷徨之刃》里,他再次扮演警察,这次在追踪一位复仇的父亲过程中,他自己也陷入了两难的彷徨。“职业体现在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演那个人。”当角色的职业多次重复都不能限制他,是电影还是电视,是悬疑片还是剧情片,这些通通成了外界的刻板判断,“类型是个特别不重要的事,我觉得各种风格、各种题材都应该去尝试,重要的是每个人不一样。”
聊到表演本身,他一下回到最简单的状态,眼前只有他熟悉了二十年的这一件事,“作为一个演员,我不是为了得奖而去的。演戏每次的创作过程才是我的终极目标,人家认可不认可,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我把这活儿干好就行,能把这个人物演活了就行。”在名利场拥有姓名之后,他还把自己最初的这块阵地守护得干干净净,“这是我最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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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浪来
能在表演这块儿“自留地”保留下创作的自由,不是因为短短这一年里王景春抵抗住了什么诱惑,而是他一直掌握着选择权,无关自己过去是鲜有人叫得出名字的黄金绿叶,还是现在备受瞩目的柏林影帝。
“有合适的就拍,没合适的就歇着。”其实王景春不缺戏拍,早年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就因为形象独特,什么角色都能演,所以没让自己埋没在一群俊男靓女的同学里。再到大概十年前,虽然很少有机会在大制作里出演男一号,但反映真实生活的现实主义题材都任他发挥,挑选剧本时他也拥有充分的余地。
只不过,但凡做演员,就不可避免要让自己身处一个被动的位置。要等制片选角、要等导演开机,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剧组真的启动了,每天还要按照情节需要等待合适的天光降临,才能开始自己的表演……“演员都在等待,就像在海滩上面,好多人都在等浪来。”去年空闲的时候,王景春去了趟夏威夷学冲浪,面对大海,他意识到这项运动虽然是由自己主动拿起板子对大自然发起的挑战,实际却跟演员的表演过程别无二致,哪怕准备得再好,都要静候海浪袭来,“这是特别正常的演员的现状,是个现实,你必须得接受,等待就行了。”
重要的是,当每一次浪来之后,他都立刻抓住机会,急流勇进——就像在这一次杂志拍摄的现场,休息时还倚在草坪的椅子上悠闲地喝着啤酒,转眼换上一件黑白相间的皮草大衣,王景春瞬间就切换了表情,呈现出一副在冰雪中抵御风暴的面貌。“因为我是演员的原因,衣服一穿上,就把我带到那儿去了。可能警服一穿就把我带到警察这个人物身上,穿个工人的衣服就直接把我带到工人这个人物身上。”二十多岁学表演的时候,有一课叫“外部带动内部”,这个内容王景春一直记在心里,熟练应用成了傍身的技能。有句话叫“机会是给准备好的人”,面对表演,他时时刻刻都是准备好的。
甚至有些准备,开始于遇到一个合适的角色之前。“我喜欢去尝试,基本上所有类型所有风格的戏我都尝试过了,就剩科幻的还没尝试。”这个念想开始于去年的华表奖,王景春在后台碰见《流浪地球》的导演郭帆,俩人聊起科幻题材和现实主义题材在表演上的区别,勾起了王景春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心“:他那次跟我聊完之后,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如果我要去演一个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去把握表演里的度,这个度是最重要的。”虽然还没有明确的剧本等着他来出演,但他已经看完了很多可以当作参考的科幻电影,这些准备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搬出来发挥作用,也不确定有没有机会让他真的去出演科幻电影,但一颗种子就此种下,一旦赶上机会,浇点水就能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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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许多许多的下一次创作,让他这么期待着。“我就想着永远的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刚上戏剧学院那会儿,王景春坐在学校偶尔会产生错位感,“觉得我这是在哪儿?”现在早就稳当地走在当初选择的路上,小时候因为身份不确定而产生的恍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能演到哪个时候的不确定“:可能我最大的危机感,就是我要一直演到老。等到有一天我老得演不动的时候,就是我的危机感。”
关于未来,他不担心什么时候能再收获一个胜过银熊的奖杯,唯一的困惑,就是想知道自己能演到哪天。“你看国外的演员,七八十岁了还在演,《爱尔兰人》那帮老家伙多好,表演还在那儿!这么多的例子摆在那儿,都是我的坐标,那就按照他们这样来走呗!”
拍戏到现在,他不仅对自己的表演拥有了最犀利的判断,接到别人递来的剧本也经常忍不住主动提出真切的意见,还把自己称作“剧本医生”——“演不好这件事是不存在的。”就像酒是越陈越香,今年的王景春,47岁,正到了对表演游刃有余的黄金年龄,“你看雪健老师,这个年龄了还在坚持,身体即便有了疾病也还在演戏,这就是我们演员的命,我们的路就是这样的一条路。有句老话叫艺海无涯,这是我一直信仰的一句话,没头儿。”
在他给自己的规划里,表演的终点甚至不是成为一个老艺术家,因为“老艺术家也还要演,我下辈子也还要演”。走在这条路上21年,柏林影帝只是其中一站,他在此换了辆配置更好的车,继续朝前迈进,最好的未来就是像他说的,没头儿。
摄影:尹超采访、撰文:张凡
监制:陈博
编辑:李萌
妆发:Matt
服装统筹:猪 GK、Simon
服装协助:李昕宇
执行:Seraphim
原标题:《封面人物 | 王景春:影帝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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