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名校梦”，压迫了我的整个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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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文

编辑 | 王迪

1.

张玲玉撕开一袋猪肉干，在沙发上小憩的金毛“果汁”立刻跳了下来，摇着尾巴就向她跑过来。她也故意把一块肉干捏在手上，朝金毛挥舞着。

果汁拐弯的时候冲地太着急，不小心把她刚买了不久的玻璃杯撞倒在地，那是一套颇为昂贵的杯子，是她最喜欢的有玫瑰图案的。

张玲玉气得冲上前去，一把将果汁推倒在地，先是狠狠地打了几下它的肚子，接下来又朝它踢了几脚。果汁一开始还“嗷嗷”地哀声叫唤，小心翼翼地舔着她的手指求饶，但很快，果汁的耳朵耷拉下来，它别过脸去，把头枕在自己的前爪上，垂头丧气地接受张玲玉的怒火。

张玲玉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愤怒，等她回过神来时，手已经打得红肿，而果汁身上被玻璃碎渣划伤的位置，血已经凝固，脏兮兮的血块和它柔顺的毛发黏在一起。果汁甚至都不敢舔舐伤口，它还维持着被她推倒时候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她愣了一下，立刻开始收拾玻璃渣，又用湿毛巾给果汁清洗伤口，用酒精给它消毒。

未婚夫杰克进门时，张玲玉正坐在地上收拾棉花和绷带，果汁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怎么啦？”他从背后搂着她的肩膀，查看是不是她受了伤，又把她扶起来，让她去卧室休息。

她锁上卧室门，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自从养了果汁以后，她身体里的暴戾和残酷似乎苏醒了。她会因为很小的事情——果汁咬坏了她的拖鞋、果汁在她睡觉时冲窗外叫唤、果汁睡在了她昂贵的围巾上……而冲果汁大喊大叫，如果杰克不在的话，她甚至会拧它的耳朵，打它的头，把它关在狭小的衣柜里。

她享受着面对比自己弱小的生物时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的，享受着它的恐惧和臣服。但是理智回来之后，她会把果汁从衣柜里抱出来，给它吃好吃的罐头，给它买玩具，用物质上的东西去补偿它。在无数次反省又重蹈覆辙之后，她开始思考，这种暴戾是否源自于自己的母亲。

四岁的时候，她不小心打翻了盛满饭的碗，米粒、菜叶、和玻璃渣散落了一地。母亲一下子冲上前来，把她推倒在地，她的膝盖跪在玻璃渣上，屁股被母亲打地火辣辣地痛。那天晚上，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母亲进来她的卧室，给她擦药，给她贴创口贴。第二天，她刚醒过来，母亲已经给她买来一小块甜腻的奶油蛋糕，蛋糕上有一颗红彤彤的樱桃，就像她膝盖上的那个伤口。

“我觉得我在成为我母亲这样的人。”张玲玉拨通了闺蜜陈菲菲的电话。

“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陈菲菲说。

陈菲菲是张玲玉的小学同学。他们的父母都在同一家国企工作，两家人都住在国企的家属院里。她们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又上了同一家幼儿园，同一家小学。

幼年的张玲玉非常恨陈菲菲，恨到她把陈菲菲画在包书纸的反面，又用红色的水笔在她脸上画叉。因为陈菲菲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张玲玉那么多年来挨揍的根源——.她曾经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家属院叔叔阿姨口中的陈菲菲，八个月就会说话，三岁时无师自通认了字，六岁时开始学英文，十岁就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文章。

张玲玉也是班上的尖子生，每次考试都稳稳地排在前五名，但是她无论多么努力都追不上陈菲菲。每到期末，她拿着奖状回家给父母看时，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陈菲菲考了多少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出一个分数——只比她自己的分数高了几分，母亲立刻愤怒地吼起来。

“你怎么看起来还挺洋洋得意的？”她一边说一边去拧张玲玉的嘴，“你还有脸笑，笑什么笑？”

“我这次也拿了奖状。”她小声辩解。

“奖状？奖状有什么了不起的？陈菲菲考第一名有骄傲过吗？你怎么就不学好？”母亲看她不开窍，狠狠推了一下她的额头，似乎是不过瘾，又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留下一个红印子，“你怎么就这么容易满足？”

“我觉得我考得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哪次能考过陈菲菲？将来人家能去清华北大，你能去哪里？我看你只能去家门口那个技校，将来去工厂里做工人！”

母亲是家中长女，因为文革原因，没有机会上大学，只念了中专。母亲的弟弟和妹妹赶上了文革后恢复高考，一个念了北京大学，一个念了南京大学，现在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英国，都事业有成。而母亲却只能在单位里做一个小小的组长，每年拿一份不会饿死也不会变得富有的死工资。但是母亲坚信她家族里有聪明的基因，如果不是文革的原因，她自己也能考上清华北大，如果她自己考不上，拥有同样基因的张玲玉也能考上。

从张玲玉记事起，家里墙上就有一面巨大的中国地图，北京在上面被红色标起来，母亲在旁边写上“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那是她为张玲玉规划好的未来。

2017年，在美国求学的张玲玉从小学同学口中知道陈菲菲也在同一个城市，她在一家知名影视公司工作，和男友住在富人区一间带花园的别墅里。

她以为会被内心熊熊燃烧的嫉妒之火淹没，但出国后，随着和母亲的联系越来越少，她对陈菲菲的恨意也放下了。小学时，她和其他几名女生联合起来排挤陈菲菲，她们在她画黑板报的时候偷走她的粉笔，在她体育课跑四百米的时候把她的水杯藏起来。成年之后，张玲玉才明白，即使没有陈菲菲，也会有李菲菲，张菲菲，她的母亲，还是会因为她不够优秀而打骂她。

她加上陈菲菲的微信，才聊了几天，她们就觉得相见恨晚，约在周六晚上一起去中国城吃火锅。

“我小学时候好像欺负过你。”张玲玉举起酸梅汁代酒，想要敬陈菲菲一杯。

“没关系，我小时候也很讨厌你，当然了，我也很羡慕你……因为你弹琴弹得比我好。”陈菲菲苦涩地笑了一下。

“但是我学琴比你学得早。我五岁就开始学了。你呢？九岁？”张玲玉睁大了眼睛。

“但是我妈妈不这么想，她希望我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如果我有一件事情没做到最好，她就会在家里唉声叹气好几天，说我辜负了她的希望。我爸爸长年累月都不在家，她每次都说我是她唯一的希望，而每次我做得不好，她都会以跳楼来威胁我。她说，我学不好她就不活了。”

陈菲菲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个浅浅的月牙形的疤。2000年的元旦，陈菲菲去参加市里面的汇报演出，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她弹着弹着突然忘记了谱子，停了下来，这个失误导致所有演出人员只能第二天加练。“我回家之后，被我妈妈拿皮带抽，还被她关在阳台上，整整一天都没让我吃饭。她气急了，把手边所有能拿起来的东西都朝我砸，她把台灯砸过来的时候，滚烫的灯泡砸在我的手臂上，就烫了一个泡，泡退下去之后，就留了一个疤。”

“后来演出的时候，你弹得很好，老师还表扬你了。”张玲玉记得这场演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陈菲菲失态。

“表扬有什么用呢？如果我做得好，我妈妈会觉得是我应该的，根本不值得一提。因为她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她相信的是‘打是亲，骂是爱’。”

“你不知道，我被关在阳台上的那天，真的很想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陈菲菲有些凄凉地说。

而张玲玉也想过用自杀来结束一切。

十五岁那年，张玲玉喜欢上了斜后桌的男生，男生和她都喜欢外国电影，他们下课之后就去店里淘盗版DVD，男生把他爸爸的笔记本电脑带出来，他们呆在奶茶店里看。

他们的事被老师知道后，老师叫了双方家长。母亲冲到办公室里，抬手就要打她耳光，还是两位高大的男老师拦住了母亲。

“你这个小婊子，你才多大啊，就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母亲一边挥舞着手臂想要挣脱，一边大声责骂道。喊母亲来的班主任才二十七八岁，显然已经吓到了，没有告状，反而劝起了母亲，说这么大年纪的学生，都会有些这方面的心思，引导一下就好了。

“年纪这么小就谈恋爱，将来有什么出息！难道去做妓女吗？”母亲转过脸来，冲她厉声斥责道。

听到这句话，班主任都愣住了。

后来多亏其他老师帮忙，叫来了张玲玉的父亲，他的父亲连哄带劝地让母亲离开。但回到家里，便是又一轮的批判。

“你现在谈恋爱，分了心，将来只能找个像你爸这样没出息的，工作了一辈子都当不了官。”母亲对自己无法上大学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本可以出人头地，像她的妹妹一样——妹妹在英国做律师，丈夫是大学教授，住在前后都有花园的别墅里。

向来好脾气的父亲这次终于忍不住，和母亲大吵起来，砸坏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母亲则大吼大叫，说她呆在这个小地方，浪费了一身本领，还为一家人操碎了心。

张玲玉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她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还害得父母不和，不如干脆把这条命还给父母。万念俱灰时，她偷偷溜出家，走到河边想要一了百了。还好河边正在举办活动，周围的道路都封住了。她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不想和母亲吵架，所以出来透透气的父亲。

父亲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红了眼眶，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带她进了路边的小吃店，给她点了一碗加了许多牛肉和香菜的粉丝汤，把筷子塞到她手里，说：“等你高考的时候，考去远一点的大学，然后你就自由了。”

她高考特意选了离家很远的大学，之后又来了美国。当她终于和母亲之间相距十万八千里时，才明白十八年来受到的创伤，并不会很快就被抚平。

她特别自负，但是也特别自卑。她渴望被爱，但是也抗拒被爱。她但凡遇到对她好的男生，便从心里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男生，用尽各种办法去试探对方的真心。久而久之，对方厌倦了她的无理取闹，和她分了手，她反而觉得如释重负，果然这个人并不值得信任。

在遇到杰克之前，她谈得长久的几位男朋友，无一不像她的母亲，打击她的自信，甚至还会对她动手，她却一度被禁锢在这样的关系中，无法逃离。她后来才知道，人会不由自主地寻求熟悉感，因为熟悉可以带来一致感。很多童年受虐的人，在他们的经验里，他们就是个受虐者的角色，尽管由此带来的体验是痛苦的，可这却是熟悉的，符合自我认知的。而“被善待”对于他们来说则是不熟悉的，超出了他们的经验，是他们难以理解的。

杰克很爱她，但是他是在父母的爱中成长起来的又阳光又自信的少年。他也不能理解她身上矛盾的点。能理解她的只有陈菲菲，她们深夜打长长的电话，抑郁的时候就一起去吃饭，喝酒，打保龄球。她们成了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人。

当她发现自己虐待动物时，也是陈菲菲第一时间宽慰她，给她建议，“你可以去看心理医生，也可以让你的未婚夫知道你的过去和你的现状，让他在你愤怒和沮丧的时候关心和引导你，让你不会把情绪发泄到动物上去。”

“你看了好几年的心理医生，有用吗？你现在是不是完全放下了？”

“怎么说呢，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和母亲手拉手逛街，和母亲分享自己心仪的男生，他们在生活中遇到了麻烦，失恋也好，失业也好，永远都可以从母亲的怀抱里寻找温暖，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这一个选项。我永远都能感受到生活中缺失的那一块，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可是我现在接受了自己就是一个有残缺的人，就像有人生来有残疾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陈菲菲说。

张玲玉去找了心理医生。她重新打开小时候的记忆：小学班上有个男生，父亲是学校的保安。男生调皮，被老师告状到他父亲那里，父亲便趁午休来班上，二话不说扇了男生两个耳光。父亲走后，男生流着鼻血，怕其他班的人看见笑话他，就把草纸搓成一团塞在鼻孔里，然后竖起校服的领子遮起来。

小区里有个女生和自己一届，成绩一直在年级十几名，正常发挥的话上南大交大绰绰有余。家长却一心希望孩子考状元，给她安排了很多辅导班。女生一旦成绩没让家长满意，家长就把她叫到小区大门口，不管人来车往地数落她。后来，女生在一次模拟考时发挥失误，被训了好几天之后突然精神失常。她最终没能参加高考，第二年考了一个二本，没读几个月就退学了。

在那个年代，“打是亲骂是爱”是许多父母的口头禅。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无能，就是愚蠢，从来没想过还有第二种可能性。

心理医生听完她的叙述之后，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握着她颤抖不已的手，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没有错，错的是你的家长。没有人有权利这么对待你。你很棒。”

短短的几句话就让她泣不成声。她多么希望自己从母亲嘴里听到这句话啊。

心理医生带着她冥想，给她做了各种心理测试，希望挖掘她真实的内心——她喜欢做什么，有什么长处，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是她的母亲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完全敞开心扉和人聊天，不用隐瞒自己的缺点和弱点。

“我应该告诉杰克吗？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童年，他还会和我这样心里有残缺的人在一起吗？”做完咨询后，张玲玉问陈菲菲。

她很喜欢杰克，杰克给予她的爱情是持续的，稳定的。她有一次洗坏了他最喜欢的衬衣，还有一次把他的车的后视镜撞得粉碎，但是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责怪她，只是让她小心一点。

和杰克在一起之后，她和母亲的关系奇迹般地改善了。杰克金发碧眼，高大帅气，在科技公司做高级程序员，母亲说：“他一定是瞎了眼睛才看上你。”但有时候，母亲也会忍不住高兴地说起：“我妹妹的女儿离婚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你看，她到头来还不如你。”

“如果杰克因此和我分手，我妈一定会特别失望。”张玲玉叹了口气，把头埋进手心里。

“难道你的心理医生没有告诉你吗？从今天开始，不要再为你妈妈而活，为你自己而活”，陈菲菲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你和杰克是认真想要走下去，那就告诉他。这不光是放过你自己，让你以后都不要隐瞒，也是尊重他，他有权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6.

她用了半年的时间，陆陆续续告诉杰克自己的过往。有好几次，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听得掉了眼泪，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对方，只能说：“被打耳光其实也没那么痛，打多了，我都习惯了。”

杰克崩溃地大哭起来，他搂着她，滚烫的眼泪流到她的衣服里，他说，我以后会保护你的，以后有人这样打你，你就来告诉我。

他是她同班同学的哥哥，从认识到经常一起出去，从恋爱再到订婚，一共经历了四五年。但杰克说，直到她坦白过往，她身上的那些谜团才终于解开：她对别人的评论异常敏感，陌生人一句无心的话也能刺痛她很久；她从来不主动发表自己的看法，问她去哪里吃饭，她永远都说“听你的”；她对别人的防备心很重，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人不求回报地付出善意。

“我觉得我才刚刚开始了解你”，他握住她的手，“但是也不晚。我们还都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来解决生命中的问题。”

他们决定继续抚养果汁，但在张玲玉解决好自己的情绪问题前，不会让果汁和她独处。如果杰克不得不独自出门，他们便把果汁寄放在邻居家。

但他们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如何和她的母亲相处。

“你以后再也不和她见面，我也不会反对的。”

“结婚的时候，我的家人没有来，会不会被人议论？”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希望你自己过得开心。你说，每次母亲给你打电话，你都觉得紧张，还没接起电话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你就不接她的电话好了。你这么优秀，犯不着听别人贬低你。”

“你恨你的母亲吗？”张玲玉还是拨通了陈菲菲的电话，传统文化里的“孝顺”折磨着她的内心，她无法断绝与母亲的联系。而这只有陈菲菲能理解。

“恨过。”陈菲菲很平静地说。

陈菲菲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恨，来自于十六岁的一次剧烈争吵。她和心仪的隔壁班男生通过借书的方式互相传纸条，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只是从欣赏对方在校刊上发表的文章，逐渐生出了朦胧的好感。

她把纸条锁在一个玻璃盒里。

一次放学回家，她看到气得发抖的母亲，碎成一片又一片的玻璃盒，和散落满地的彩色信纸。她并不难过，只是觉得“这一切终于发生了”。母亲骂她“不学好”，“勾引男人”，“白费了我给你请家教的那些钱”。当母亲试图撕碎那些纸时，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冲上前去，一把夺下来那些信纸，母亲抬手就要给她一个巴掌，她却动作比母亲更敏捷，挡住了母亲的右手，还把母亲推倒在地上。

从那一天开始，母女之间的力量格局似乎变了。她不再对母亲言听计从。她没有在大学毕业之后回到家乡，也没有从事母亲希望她从事的金融类工作。刚开始进入影视行业的时候，她收入低，精神压力大，母亲却天天打电话说之前成绩不如她的某某某的女儿，赚的是她的好多倍。她便不再和母亲讲述自己的生活。

后来，她在行业里做出了些成绩，家属院里也有人听说了。母亲一边接受别人的羡慕眼光，一边说我女儿不听话，脾气犟，性格不好，还是你们家谁谁谁更优秀。别人把母亲的原话告诉她，她和母亲之间的交流越发稀少。后来，她换了工作也不再告诉母亲。

7.

2010年，陈菲菲加入了一个叫“父母皆祸害”网络小组，她天天在里面潜水看帖子，看到别人被母亲打的帖子，她都会躲在被子里哭。

她曾经试图让母亲道歉，但是她才说了几句话，母亲就开始否定当初打她的那些事，或者岔开话题。“我早知道你这么记仇，当初也不会打你。我不打你，你也不会像今天这么成功。”母亲说。

“我成功是因为我很努力。你不打我，我就不会自负又自卑，不会因为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而错过了很多个工作机会，因为不敢去爱错过了好几个爱我的男生。我说不定会比现在更成功！”她忍不住辩驳。母亲却开始讲述父亲常年在外地和外国工作的那些年里，她一个人把陈菲菲拉扯大，一个人用自行车推着她去医院看急诊，一个人送她去学钢琴，学画画，一个人深夜去接下晚自习的陈菲菲回家。

母亲坚持是自己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才把陈菲菲培养成了众人眼里的“天才少女”和“学霸”。陈菲菲却说自己根本不喜欢钢琴，做金融类工作的时候也从来都不快乐。她现在从事的，恰恰是母亲当初觉得没“钱”途而反对她进入的行业。

母亲坚持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父母哪怕做的不够好，但是出发点也是好的。陈菲菲却觉得殴打和虐待已经触及了底线。两个人都很委屈，又互相说服不了，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

当然，那些话对母亲还是有触动的。母亲的态度在逐渐变化，甚至开始主动示好。她知道陈菲菲开始学做菜，便把她喜欢吃的菜都做一遍，拍成视频给她看。陈菲菲找朋友借钱的事情传到母亲耳朵里，她很快就汇来一万美金。陈菲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热络，但是这几年，母亲开始反复提到自己已经老了，言下之意是害怕她抛弃老去的自己。

有这么两年里，陈菲菲一直试图和母亲和解，从而她也能和自己和解。她不希望背上“不孝顺”的名声，但是她一直在纠结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用母亲的话来说，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但是用心理医生的话来说，爱一个人，又怎么会不惜一切去摧毁她的尊严呢？

她给了母亲最后一次机会，告诉了母亲她隐藏最深的秘密：母亲好闺蜜的儿子，曾经在她十三岁的时候侵犯了她。他以“玩一个游戏”为理由，从身后环抱住对性毫无概念的她，抚摸她的胸部。她将这件事写在微博上，她知道母亲每天都会看她的微博，她告诉自己，如果母亲看到微博之后向她道歉，她就彻底原谅母亲。

但是道歉并没有来。

后来，她的事业突飞猛进，爱情稳定了下来，身边的同事和同行都爱她而且尊敬她。她突然释怀了：母亲并不是完美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做一个完美的母亲，她不知道怎么提供包容的、自由的、无条件的爱，就像有些人永远都跑不快，有些人永远都跳不高一样。母亲把爱当成让她听话，刺激她上进的工具。但是她想要的是没有条件的母爱。

“我现在就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我妈妈这样的人。我希望我有能力给予别人无条件的爱。我希望把我的爱当做礼物那样送出去，让得到的人快乐。而不是把我的爱当做来交易的货币，非要对方给我些什么回报。”陈菲菲对张玲玉说。她依然会有讨好别人的本能，但是正在变得越来越松弛。

“那你现在怎么和你妈妈相处呢？”张玲玉问。

“我按照我想要的节奏”，陈菲菲轻轻笑了起来，“如果她又像从前那样用难听的话侮辱我，我就告诉她，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我们明天再聊。然后我会把手机关机，让她打不进来。”

“可以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都是独立的成年人，谁也不欠谁的。”

（张玲玉、陈菲菲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