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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鲁迅,不可不读《野草》

2020-11-09 18: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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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中国最有影响、最重要的文学家、思想家之一。他不仅创作了诸多在现代文学史上堪称经典的不朽之作,而且用他的哲学思想和追求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国人。

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磅推出了著名评论家阎晶明的最新学术随笔集《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并于10月31日在北京市东城区第一图书馆做了主题为“走进鲁迅的世界”的新书首发式。

在近两个小时的分享会中,中国出版集团副总裁、评论家潘凯雄,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学者孙郁,北京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学者黄乔生以及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诗人杨庆祥,共同做了一场有关鲁迅与《野草》的深度对谈。以下为精彩内容节选——

杨庆祥:鲁迅实在是一个特别重要的话题,也是中国现代文人里面或者现代作家里面被偶像化、被经典化程度最深的大作家、大思想家。阎晶明老师是一位出色的学者和批评家,他长期从事鲁迅相关的研究,出版过很多关于鲁迅的著作。《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是他最新的一部对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全景式的解读,非常有特点。首先我们请阎晶明老师来谈一谈,它的创作缘起是什么?

阎晶明

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是我今年刚刚完成的,与今年疫情有一定关系,在疫情期间能够集中的阅读和思考,同时也有时间可以投入写作。书中的第一部分是“《野草》本事考”。所谓的“本事考”跟真正学术意义上的界定有一定距离,但是我愿意借这个概念去强调我所强调的那一点。那就是我认为长期以来我们把《野草》作为鲁迅的诗与哲学的一个结合体,大家觉得它就是一个出自内心的想象与思考,或者是一种情感的深度宣泄和表达。但事实上我认真阅读《野草》,觉得它与鲁迅所生活的环境,他个人的人生经历,包括与他当时写作时候的现实处境、人际关系,都有很深的渊源关系。我觉得这里面有比例轻重的问题,可以在现实因素上多强调一点。

书里第一章分五个部分。首先,北京的风景与环境。鲁迅《野草》的这些文章,除了前面的序言《题辞》是在广州写的,剩下全是在北京写的,而且是在一个地方写的,北京的生活环境与《野草》之间,内容上其实是有关的。然后就是故乡绍兴的影迹。再然后就是他交往的这些人和事,我觉得这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去考究的东西。最后还有两部分,就是鲁迅生活当中的一些器物,对《野草》的影响。第五部分就是关于一些中外的典籍在作品当中的存在。我就是从这几个方面考证《野草》。它既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既是一种哲学的、诗意的表达,同时也是现实感的抒发。

同时,我认为《野草》确实是诗与哲学高度的凝练和升华的结果。当然我还是要强调,它是跟它的本事缘起有很深的关系。但它是一个转折,是一个升华,这个升华是怎么得来的,以及它最后表现为怎样的表达方式和呈现什么样的结果,给我们怎样的复杂感受,这是我第二章所探讨的。

第三章探讨《野草》的发表和出版史。相对而言我个人觉得这部分更应该靠扎实的资料,实际上这是我一个短板,但是我现在的感觉,这部分在更大程度上表达了我原来想写的那些东西。《野草》本身的发表和出版,包括最后翻译的过程,处处都充满了故事和传奇,而这些在我们过去的鲁迅研究中,特别是在《野草》研究方面,可能没有特别集中地去说。鲁迅是在《语丝》上发表《野草》的,而《语丝》长期以来是周作人在做主编,两个人已经兄弟失和,这个过程当中到底发生什么和有怎样微妙的关系,我也在书中做了一点探讨,包括出版的整个流变过程,我觉得都值得去探讨。

总之,我也斗胆说这是“全景观”。但这个“全景观”不是说做百科全书式的总结,而是说《野草》里面的全景,我希望通过我自己的观察,能够提出我自己的观点。

杨庆祥:前几天在南京,我在一个会上碰到阎老师,他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发言,他用了非常生动的比喻当代文学批评,那就是月饼。他认为每一块月饼都有它自己的用处,但是一定要有自己独特的风味、独特的个性。可以说这也是阎老师在疫情期,用自己的个性创造出来的一罐关于鲁迅先生的月饼,我们今天请这么多专家来品尝。下面请专家们来谈一谈他们吃了这个月饼以后的感受。首先请孙郁老师先谈。

孙郁

孙郁:鲁迅研究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开始陆续被完全学院派化。读阎老师这本书,我感觉到它和目前流行的话语不一样。但他又是受过非常好的学院派训练。在学院派里面,他代表很广的当代文学批评的经验。他最早在鲁迅研究领域,然后进入当代,又从当代又回到鲁迅,所以他带来很多与学院派学者不同的东西。我们知道鲁迅的文本带有迷宫性,因为他的词语与词语之间、意象和意象之间有一种对立的和彼此消解的繁复、回转不已的特质,这跟克尔凯郭尔、尼采、卡夫卡的文本相比并不差,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在母语里伸展出那种智性的高度和美的极致,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从六朝以来没有过的,连苏轼都达不到鲁迅这样的高度。苏轼已经非常伟大,但是鲁迅有苏轼的知识结构,就是《庄子》、《史记》、汉译的佛经、儒家的一些东西,而且鲁迅是东西方文化打通的。苏轼非常非常伟大,是一座高山,但鲁迅制造了汉语的迷宫,而且他和现实的对话、和历史的对话、和远去的各种文明对话。这里面所形成的维度,让今天的受到知识训练的我们,以目前这种话语方法是很难进入到鲁迅的文本深处。我觉得阎晶明老师以一种反学院派或者反文章、反批评式的方法,进入到对鲁迅文本的解读里面。刚才他也介绍了,我觉得书里有三点给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我总结的是三个“深悟”。

一是他对鲁迅知识点的深悟。鲁迅丰富的知识结构,古今中外的知识点,在他的文本里出现,他都捕捉到了。像《四愁诗》、《新约全书》《公羊传》、托尔斯泰、尼采、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这些资源鲁迅如何转化成自己的一种话语逻辑里的元素,阎老师有自己的体味。而且他又要控制自己的篇章,不做学院派的那种八股陈述。这个平衡点很难,但是他做到了。

二是他对鲁迅精神品德的深悟。鲁迅的那种灵动的、跳跃的词章背后的情思,他都捕捉到了。特别是谈到鲁迅的《古城》和克尔凯郭尔的作品比较,他发现鲁迅对存在的领悟。鲁迅肩住黑暗的闸门,让青年人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那种自我的牺牲、普度众生的精神,阎老师也把握得非常精到,读了以后感觉是很多别的学者没有谈到,或者即便谈到也没有像他这样来讲,这一点也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三是对于鲁迅语言的深悟。鲁迅的文体是碎片式的、不规则的,反知识、反逻辑化的。阎老师捕捉鲁迅的语言也用这样一种方法。他对鲁迅语言的解析不是用索绪尔以来的语言,也不是我们现在批评界流行的这套话语。他是用一种中国传统的品鉴诗文,他用自己观察事物所得到的意象,用意象来表达意象。就像古代关于书法的描述,古代人是通过身体或者从自然来对应书法,阎老师是从自己的生命里面来理解《野草》。比如他说“假如把《野草》的文学语言比喻成一条宽阔的大河甚至是大海,‘对立’就是‘快艇激起的浪花’;‘叠加’就是弄潮儿的身姿;‘递进’就是流水的湍急向前,似有催枯拉朽之势,急促而又逼仄;‘回转’就是湍急跃进中形成的旋涡,惊险而有‘颤动’感,就如同《颓败线的颤动》里描写的:‘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是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原野。’与此相关,阅读《野草》,鉴赏《野草》的语言,就是一次海上的冲浪,或河中险滩的漂流,惊险、刺激而又是难得的享受。”他在读解鲁迅文本的时候用这样一种比喻,一种诗化的语言,很易懂,但又把丰富性用简明形象的语言呈现出来,这种阅读方法非常真实。

鲁迅的文本,我们读解的时候容易被鲁迅深远的情思所俘虏,我们会用各种宏大叙事讲他的意义,如果不克制会出现问题。阎老师很克制,他经常很激情地感动于文本的同时,他也会从天空回到地面,考虑到本事,考虑到鲁迅生存的环境。阎老师把它放到鲁迅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环境里再来读解鲁迅的文本,让我们能深切地感觉到,鲁迅之所以是鲁迅,他能写出这样词章的原因。

尤其是这样一种实证,他又不过于对应。因为文学创作来自于生活、高于生活。阎老师这一点处理得很聪明。包括本事的考究以及后来关于《野草》的出版和传播的过程中的一些人和事,他的考据也比较得体,读起来感觉到能够进入其中又出乎其外,能够在一个点上聚焦,又能够放开手来漫步在时代旷野里。他说“全景观”,我觉得是有道理的,这是文学研究的一种方法。这对于当下的青年人了解鲁迅、走进鲁迅,这本书无疑是很重要的参照。当然,学界有不同的视角,关于《野草》的解释是永远不可穷尽的,因为鲁迅是一个湍急的河流。像阎老师说的,他是离弦的箭,一直在飞。鲁迅带动着我们飞动,所以这个民族就不会再趴在地下,这也是阎老师写这本书的初衷之一吧,这是我个人大胆的揣摩。

杨庆祥:谢谢孙老师非常精彩的发言。孙老师提到几个非常重要的观点,比如苏轼是中国文化的一座高峰,鲁迅是另一座高峰,甚至超越了苏轼的高峰,因为鲁迅有更广阔的世界视野。另外他谈到一个词“深悟”。因为孙老师也是一个文章大家,他的用词非常准确,而且优美。他讲的有三个“深悟”,知识的“深悟”、精神的“深悟”、语言的“深悟”,而这三者是三位一体的,三位一体的“深悟”最终筑就了鲁迅这样一个伟大、丰富的灵魂和写作,阎老师通过他的研究,也把这样一个丰富伟大的灵魂呈现出来。非常谢谢孙老师的精彩发言。接下来我们想听一下潘老师的高见。

潘凯雄

潘凯雄:我想先从三个维度来谈。首先,第一个维度,是关于晶明研究的情况。他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开始从事文学研究。他当时是在山西,而且是受过非常严格的、规范的学术训练的。后来工作,从山西到北京再到作协,在繁杂的工作中,他始终没有放弃学术研究。他的研究实际上是跨现当代的,所出版的研究专著也基本上差不多一半一半吧。而他重要的鲁迅著作,已经有了三部,加上这本可能是第四本。我想这样一种经历,这样一种学术训练,对他作品的特色和文风的形成有很大的关系。第二个维度,关于鲁迅研究这个大的视野。鲁迅研究已经成了一个世界性的学问,也有所谓的“鲁学”。但是换一个角度看,一旦成了“学”之后又有点麻烦,似乎越来越与文本本身脱节。像《红楼梦》研究,有些变成民俗的研究、文化的研究,但是在民族、文化的研究当中文本的成分越来越少了。鲁迅研究里面多多少少也有这种情况。第三个维度,从《野草》的角度来看。《野草》这部散文诗的体量不大,就是23篇作品加一篇《题辞》。《野草》被认为开创了中国的散文诗,在这个作品里面又蕴藏着鲁迅深厚的哲学。所以《野草》经常被称为“一座诡秘的房子”,也被认为是鲁迅最私密化的作品和鲁迅的心灵史。所以关于《野草》的研究,就会比较多的集中在对所谓的诗意和哲学的解读上。

现在从这三个大的维度来看,这本书从学术研究的方法论和特点就十分鲜明地凸显出来了。在序里,他承认《野草》是理解的畏途。他希望自己《野草》的研究,能够从诗与哲学的强调中,回到“本事”上来。“本事”,就是本来的事实,尊重本来的事实。书里的第一章就是他所理解的《野草》的“本事”。第二章他也讲“诗和哲学”,但是他是通过“诗和哲学”来看鲁迅对“本事”的改造、升华和他的艺术创作,而不是离开本事无限度生发。第三章也是我觉得写得最漂亮、最扎实的,是讲《野草》的出版传播史。   

最后我想说一下我对这本书价值的体会。第一,这本书是回到本事、立足本事,从本事出发,而不是过渡阐释、自我阐释、自我陶醉。虽然我们说的是鲁迅研究、《野草》研究,其实从学术研究的方法论上,对我们当下都有非常现实的针对性。包括我们的当代文学,其实也很有意义。我曾经注意到,我们有一些当代文学的研究,跟文本基本没关系,变成研究者的自娱自乐,所以就表现在好多时候我们研究所用的话语是阶段性的。比如某个阶段出现的作品在研究者笔下都是后现代的,或者都是后殖民的、第三世界的写作,等等。实际上这些概念与文本没有关系,但是说这个话时髦。所以《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有方法论上的意义。

第二,从学风上来说,它是一个求证、求实、求真的过程。他这个著作在格式上看不是很周严的学术著作,他也没有那么多注释,但是这里面却满是功夫、满是学问。书后有两个附录,一个附录是鲁迅关于《野草》的自述集,时间从1924年到1933年,作者将鲁迅十年内自己关于《野草》的言论全部提出来,做成一个编年。实际上是将鲁迅自己对《野草》有很多的解释,与他的研究对照。第二个附录是参考书目,将《野草》的各种版本以及对《野草》的研究罗列。从学术上来说,是很值得尊重、很值得学习的。我想这样一本书,会给我们当下的学术研究提供更多有价值的借鉴意义。

杨庆祥:潘老师对学术界对鲁迅研究的局限性和缺点看得非常准确,并且在这个基础之上指出阎老师这本书在方法论以及学风的重要价值。非常感谢!下面请黄乔生老师发表一下自己的高见。

黄乔生

黄乔生:鲁迅的文章有诗意,语言精炼,准确到位,有画面感。在西三条,鲁迅就是在“老虎尾巴”那里写文章,其中写得最多的一个是《野草》,几乎全部。另外一个就是《朝花夕拾》。如果从画面感来看,《朝花夕拾》是放松的,而《野草》则是紧张的。“箭正离弦”正是给人一种紧张感,这个题目起得非常好。

我前一段时间提出一个想法,我说现在鲁迅研究要有一个“再出发”。这个“再出发”,我说其中有一项就是从实物出发、从本事出发。“再出发”需要更多的研究者来贡献他们的才智,其中就包括今天这本著作中对于《野草》的一些阐释。这本书我认为它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营造出了《野草》写作的氛围、背景和它的人物、事情。

书里的第一部分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很生动的材料,他的组织概括都非常到位。他讲鲁迅的饮食、抽烟、饮酒等,日常生活的写作,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作家平时不是很机械的劳动,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鲁迅有时候酗酒,有时抽烟一天50多只,最后把身体都弄坏了。晶明提到了绍兴对鲁迅的影响,这很重要。在我看来鲁迅是融不到北京的氛围里。因为鲁迅当时至少也是相当于现在教育部的副司长,他平时就是坐黄包车来回上下班,过去我们讲鲁迅同情广大劳苦人民,这是肯定的,但是他不可能深入在广大群众中间,他住的地方也是独门独院,每天上班出去,下班回来。他融入到的文化氛围里,其实还是绍兴。他母亲、妻子、佣人都是绍兴人,讲的是绍兴话。在他们家借助的房客也是绍兴的。《阿Q正传》是以他老家绍兴背景来写的,名字怎么拟,也是出于绍兴方言的考虑。所以第一部分里头,绍兴这部分,写得非常精彩。第二,增加了一部分散布在文中的典籍,将鲁迅读过的书、创作过程中的一些阅读讲出来,这个非常重要,这就是作品的起源,这就是写作。在第三章里我看到晶明专门提到周作人那部分,写得很充分,很受启发。其实我想,还有一个人,也很重要,那就是许广平。她在1925年3月前后出现,把鲁迅从抽烟、酗酒当中挽救出来,对于《野草》文风、叙事方法的选择、感情抒发的方式都有一定的影响。

从总体上来说,这种从本事出发的一种诗和哲学升华的研究方法,是我们未来鲁迅研究不能回避的一个再出发的必由之路。最后我想强调的一点,晶明先生有一种诗意的解读方法,他用学院考证为根基,用高度凝练的研究方法解读《野草》,这是给我们很大的启示。读这本书,我们的感觉就是充满诗意的文笔,这也是一位当代文学评论家,给我们鲁迅研究界带来的一种新鲜的文风。

杨庆祥

杨庆祥:鲁迅的生命里面有至暗的时刻,也有有光的时刻。《野草》是有光和黑暗的交织,呈现出很多丰富复杂的面向,鲁迅自己也是非常看中《野草》这部作品,并且说他一生的哲学都在《野草》里面。当然这句话也可以从很多方面理解,比如哲学的界定,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只出于希腊的时刻。但我们不同意,我们认为东方也有哲学。鲁迅的哲学是非常复杂的,有尼采的东西,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中国老庄等等。所以对我们研究者和读者来说,跟鲁迅的《野草》遭遇也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它会对我们精神产生重要影响。所以三位老师能不能就这个问题,在遭遇《野草》这个文本的时候,它对你的影响?在座还有很多小朋友,他们以后也会读《野草》,他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更好的方式去接近《野草》?

阎晶明:我先感谢四位嘉宾下午辛勤的付出,他们都为今天的活动准备许多,特别感谢。在写作过程当中对我帮助最大的是黄乔生馆长。今年疫情期间书店关门,图书馆也关门,更多的时候我是寻求黄馆长的帮助。这其中有一节是我对日本学者秋吉收的辨正,其中很重要的《豫报副刊》资料都是从鲁博黄馆长那里获得的。秋吉收做的所谓的“考证”是认为《野草》是抄来的,而且为了他的“结论”还将许多史料隐藏。我想,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个人认为这本书里最有价值的就是那篇。

我在这里也稍稍的回应一下,许广平跟《野草》之间的关系。其实我这个书里面提到了,有学者认为《野草》就是说爱情,认为因为许广平才有《野草》,我认为不对。但不能否认,许广平肯定是深深影响了《野草》的写作。我举了一个例子,我们都知道《野草》里面有七篇是“我梦见自己”,每一篇都是用这个开头。而这梦七篇都是跟许广平有关系的。鲁迅跟许广平在北京的“两地书”终止以后,鲁迅再写的《野草》全是用“我梦见”开头。这与鲁迅和青年的关系之间是有关联的,他不想把自己的这些晦涩的、晦暗的,甚至有些绝望的情绪带给青年,他当然也不想带给许广平,所以他用了“我梦见”这样的方式。并且一直使用到他跟许广平关系确定后。《野草》后面的风格就有很强的纪实性。当然,这里面还有很多复杂问题。我当时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我确实拿捏不好比重,第二个我也不想特别强化。书里还专门讲了一节朱安,其实这跟《野草》没有一点关系,但是我专门讲也是想强化。朱安、许广平、周作人都是影响《野草》写作的人,没有他们新的、旧的、改变的关系,那种玄妙、微妙的《野草》是写不成这样的。但是我们也不能把他们都变成一一对应的关系,我认为《野草》有更大的意义。不仅是在现实意义上,而且是在现实基础上的更多超拔的意义。

最后,我想跟小朋友要讲一下,阅读《野草》,如果太小的话阅读《野草》会有些困难。鲁迅的人生观、青年观都很复杂。在《野草》里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当然是从裴多菲那来的,但这就是他的哲学,这也是他和存在主义之间的关系。在鲁迅看来,绝望也是虚妄。没有彻底的绝望,那么希望就永远在;没有彻底的虚妄,希望就不能破灭。所以鲁迅始终在这样一种状态里,他告诫青年人的也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读鲁迅最应该做的工作是先去参观北京鲁迅博物馆,如果在那儿跟鲁迅相遇特别好。因为只有在那,我们才能感受到现场、氛围、历史以及文字。

黄乔生:刚才庆祥提的这个问题特别好,《野草》我中学时候读根本不知道说的什么,但到了大学读起来,稍微能有点感悟,能够体会出这里面的矛盾。《野草》这些以白话写成的散文诗,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新品种,我们年轻读者应该去熟悉它。这其实是我们对于鲁迅文章的一种体悟。我们说鲁迅是现代作家,其实他也算是一个古典作家,他这种短章,这种散文诗,乃至后期的杂文,都是我们中华文章的一个延续。好多人讲他的杂文不是真正的文学,就是写写时政,但实际上你看《伪自由书》等等后期的文章里面,文学性也很高,这说明他哪怕三四百字的东西,他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许广平说过,鲁迅在写文章之前坐在藤椅上,闭着眼,长时间地什么也不干,有时候也不吃饭,许广平认为这样的话会把胃搞坏了,因为你老是耽误饭点。为什么?因为鲁迅在思考,思考以后一气呵成。我们编《鲁迅手稿全集》上面很少有修改,我们认为他是先打了草稿以后又誊的。但好像不是这样,他是一笔成书。这是他的学识、文采达到非常的高度才能办到的。所以我们作为读者应该学会他做文章的方法。《箭正离弦》这个书名很好,鲁迅给我们描绘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们可以从鲁迅的文章中读出他做文章的方法,他在文章中蕴含的道德激情以及他对社会的责任感,这些是非常重要的。而我们也需要在不断地再读中,再去探索,我们自己也在进步与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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