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职季｜虽说当下内卷化，老师仍希望你们拥有自由多彩的人生

我在重庆一所211大学任教，屈指算来已达17年。我教过的学生，从2003级到2018级，扣除出国访学和西藏支教的两年，有14个年级的跨度。难记住每位学生的名字，却能非常清晰地体会到不同阶段上课和与学生交流的差异。仍记得初次登上讲台，为遮掩紧张，我选择坐着讲幻灯片，在座的2003级学生却爽朗大方。至今有几位与我保持密切联络。他们与我相差八九岁。现今上我的课的2018级学生，大部分是00后，已是我儿子的同龄人了。

2019年6月，带2016级学生外出实习。因为疫情，他们的论文答辩在线进行，也没按惯例拍毕业照。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大学与学生：什么池子养什么鱼

我们学校由相邻的师范大学和农业大学合并而成，与中心城区相距数十公里，位于两山之间。作为其前身的两所大学各有特色，长期以来，为全国特别是为西南地区培养大量中学教师和农业人才。位置相对偏远，以及学科的特点（师范端谨，农学认真），决定了学生的来源，也成为大学的底色。

师范类是高分数线专业，比非师范类专业普遍高出十至二十分。公费师范生政策极为优渥，且我校师范毕业生口碑好，就业毫无压力，吸引向往以教师为职业的学生报考。其中以女生占绝大多数（估计达70%），这些孩子的分数其实足以考上同城985大学。农学类专业录取分数相对较低，却有格外扎实严谨的教学体系。我家小孩去年考入农学类专业，他的课表满满当当，我看到过他被批改的实验报告，对任课老师极为赞叹。

我主要为非师范专业本科生上课。我的学生十几年来都是女生多于男生，大部分来自农村或小城镇，六七成来自云贵川渝，每一届都有西藏学生，却从未有哪怕一位北京、广州或天津的学生。

师范生有非常确定的未来：成为一名重点中学教师（如果毕业后不当老师，需缴纳高额违约金）。他们有着整齐划一的在校模式——每一届学生，大部分都以近乎相同的方式学习知识和修炼教师所需技能。非师范生截然不同，既拥有选择考研考公务员出国就业的自由，也不免对不明确的未来担忧（非师范本科生就业优势不明显）。这其实好坏参半，既促成他们早下决心做准备，却又让他们失去了在大学宽松读书的自由和洒脱。

以2014级2班学生为例，我最开始当班主任与同学聊天时，几乎每个同学都提及对未来的担心。目前他们毕业两年半，或工作，或读研（占三分之一），聊天时也抱怨工作辛苦996，读研辛苦写论文，但总体而言，每个人的未来已稳定或渐趋明确。

然而，我不想简单地以十几届学长的经历来劝说在校生放松。作为专业课老师，我宁愿让紧迫感推动他们多多努力，明确目标，不浪费时间。

从务实到务虚：想清楚成为什么样的人很重要

我对很多与学生的讨论印象深刻。2007年初夏，当时我还住在校园里的青教楼，晚间下课，有同学一路步行讨论。他向我表明观点：既然在城市规划中，人的主观性如此之大，既然已有如此之多城市规划的原则和范式，为何不能交由计算机程序做出判断并提供方案？住建部今年才批准开展建筑工程人工智能审图试点。而早在13年之前，我的大二学生就已在晚间课后与我谈及他的设想，并罗列出他能想到的手段。多么聪明的学生，多么有意思的交流！

这样话题的讨论，近年来不多了。几年前，一位学生课间给我一篇文稿，说计划投稿发表，让我给建议。我翻看后，认为没有发表的价值。虽然事实如此，但我还是很内疚。我应该委婉表达，并给出撰写一篇期刊论文的建设性意见。这位学生再也未问过我问题。我倒是会时时询问一下她的状况。值得欣慰的是，她已从一所更好的大学研究生毕业，也发表过很棒的期刊文章。

近几年，学生与我的讨论，或围绕具体问题，或围绕考研就业的前途，还有相当多人询问如何在期刊上发表一篇论文。我个人是不乐意为发表论文而发表论文的。我们的专业，既需要知识储备，也需要实践历练，除非极为优秀出色，本科生还是应以学习和积累为目标，才不至于拔苗助长。

想清楚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很重要。不久前，一位2019年毕业的学生与我联系，告诉我他考上了兰州大学的研究生。他家在河北，从小跟父母在北京工作。两度报考北京高校的研究生，未成功，调剂就读兰州大学。对未来的规划，他一直非常明确：公务员。大学同学总开玩笑，以村长或市长称呼他。现在他更明确了研究生毕业后的计划，争取作为选调生到成都或重庆工作。在校读书时，他与我就城中村、雄安新区等开展的讨论，让我相信他肯定可以成功。

每届非师范生，也有不少同学毕业后选择当老师。同样以2014级2班为例，二十几位学生，有9位在教育行业工作（其中5位毕业后找到中学教师的工作，2位硕士毕业后当了老师，还有2位自主创立了培训机构）。特别是毕业找到教师职位的学生，必定早早确定目标，在校读书时，就有意旁听师范生课程，并考取教师资格证，为求职做好了长远而充分的准备。

2014级2班的保送研究生和考研成功率也很高，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读研。2017年全年，我忙于翻译一本书，与考研学生成为泡图书馆的伙伴。我常在四楼靠窗的位置，另有5位同学分散在四楼不同位置。我们互相笑称“中图钉子户”。我离开图书馆上课，经过两位女同学的座位，也特别提醒，复习紧张就不必来上我的选修课，而她俩却并未享受过我对考研同学免于考勤的特权。她们都如愿以偿考研成功。毕业离校时，很多学生到图书馆找我合影，毕业后也会深情地怀念起中图。

2018年6月，毕业生到图书馆找作者合影。

2014级毕业之后，我又承担2017级2班班主任工作。班级目前大四，已有一位保送到中科院，一位保送到华东师范大学读研，另有一位本校保研。另外20多位，或在为考研考公务员紧张准备，或在积极应聘。

疫情导致就业形势紧迫，学校为此做了大量努力。这半个月里，我亲眼见到河南省、成都市、内江市、西安市等省市组团来学校招聘，企事业单位的宣讲和招聘也随时在圆顶大厅举办。疫情影响持久，多尽力，看长远，不急躁才是正解。

怎样才能想清楚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五六年来，我找到了一个好办法：给大二学生上专业课，第一次课我会用一个小时呈现师兄师姐的PPT寄语。同专业已毕业的师兄师姐就是榜样，就是看得见的能成为的人。我会多样化地选择榜样：有毕业后放弃稳定工作去学开飞机的男生，选上！有还没毕业就琢磨着自己创业，且努力两年小有规模的学生，选上！有高等数学不及格却勤奋努力逆袭考研成功的同学，选上！我已经收集了几十位毕业学生的PPT寄语，在给大二学生看的时候，他们眼睛闪亮。我希望能这样告诉他们：你们也可以，努力实现自由多彩的人生。

最喜爱的一个年级：2010级

2014年3月，作者与2010级读书会同学在嘉陵江边澄江镇探访。与作者合影的5位同学，是城乡规划读书会的稳定成员，其中四位毕业后读研/博，一位在成都就业。

除了担任班主任的年级外，我最偏爱的年级是2010级。给这个年级的同学上课如此愉快，随时都有热烈而深入的讨论，这样的讨论，常给我提供崭新的思路。我和两位好友也是同事，连同最爱学习的五六位同学，组成了城乡规划读书会。我们每周读一本书或选择某一话题，在每周固定时间分享或讨论。

翻看我的读书会记录，摘录几个话题如下：2014年3月14日，为谁保护城市；2014年3月21日，乡土中国；2014年4月11日，西方城市规划思想史纲导读；2014年5月9日，宏观叙事的纵横捭阖与民间叙事的细枝末节。

我们还邀约学院另一位老师，也是我的好友，来讲解暑假骑行西藏的见闻。我们也会在没有课时一起去周边村镇乡野探访，或去其他大学听相关报告和参与讨论。这样的读书会，从她们大三下学期持续到毕业，有一年多时间。

我多么希望每一届的同学都能在大学四年里以这样的状态学习，我也多么希望我能一直以这样的状态做老师。真是很自由愉快读书学习和共同成长的体验，是我所期待的最理想的教学相长的状态，却可遇而不可求。

2014年3月，作者与2010级读书会同学在嘉陵江边合影，大家踩在嘉陵江水中，数以百千计的小鱼从脚边游过。

几个特例：最大化地为生活争取自由度

大多数同学毕业后有着按部就班的工作，过着中规中矩的生活。大多数成年人都是如此。前几天聊天获知，得益于本城房价宜人，2018年毕业后留在本城工作的8位学生，已有5个按揭买房，没有对象的男生也陆续开始相亲。那些更早毕业的学生，有的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有的我在朋友圈看着宝宝出生长大。有几位学生的生活，因格外自由而被我非常羡慕。

比如，2003级的眉山姑娘，2007年参加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面试前，约我到北区图书馆前帮她练习英语口语。硕士毕业后，她选择了一家房地产国企，从未换过工作。后来索性嫌办事麻烦，不要北京户口，回到成都工作，过着安逸又充实的日子。她非常明确地说，自己不喜欢学术研究，从未想过读研或当老师，最喜欢现在的工作。这真是个洒脱的姑娘，我记得在北区图书馆前练习口语时，我发现她的外套袖子与肩膀相接处破开了口子，提醒了她。她洒脱地说，她是知道的，懒得整理。

还有一位同学，他的自由把我吓了一跳。他辞去了稳定的银行工作，去美国学飞机驾驶，顺利考到执照，成为一名飞行员。这是位重庆小伙子，上学时胖胖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我当时怎么都想不到他以后会开飞机。

又有一位同学，江苏盐城人，大学读书时，我知道他最喜欢吃饭和玩耍。我一直以为他毕业后会出国，但他毕业后去贵州偏僻的县工作两年，又返回江苏工作。毕业已有七八年，在我的朋友圈里，他每个长短假期都在旅行，一时在海参崴，一时在巴厘岛，一时去湛江《隐秘的角落》拍摄地，一时飞机刚落地拉萨就奔去羊卓雍措。本来他订好了10月底去墨西哥体验亡灵节，因疫情不能成行，我之前还拜托他多多拍摄墨西哥城照片，给我做一篇文章的配图。

自由洒脱格外醒目，并非人人能达成。但我发自内心地，希望每个年轻人，能最大化地为自己争取自由度。为写这篇文章，前天晚上，我邀约了十几位已毕业和仍在读的学生聊天三个小时，欧阳同学多次提及我作为班主任的毕业寄语：“多元化地生活，什么类型的工作和生活都可以试试，就当是丰富了人生的色彩。”

此外，作为班主任，我第一次给2014级2班同学开班会，给不满20岁的他们提的要求是：逐渐形成并不断提升核心竞争力。大多数人来自平凡之家，学校和专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个人核心竞争力才是立足之本。立足于此，逐渐在生活中有更多选择权，也就是自由。这成为我对学生的最大希望。

略觉遗憾：网络化后的大学活动不如从前丰富

大学生除了学习都在做什么？网络时代以前，大学校园生活丰富多彩，无数社团，无数学生活动，人人参与，乐此不疲。网络时代以后，估计大多数学生的娱乐通过网络达成，打一盘游戏，看一部片子。这真令人遗憾。二十来岁是结交朋友，体验和了解不同人的思想和生活的最好时段。现今的大学，没有周末舞会，没有每周的电影，也没有英语角，甚至也没有同乡会。有的就是人手一部智能手机。

周末的图书馆内。

近些年，有几个年级的学生，自觉组织和维持“无手机课堂”，以确保上课时不至于因手机分心。我倒真心希望，每天特定时段是“无手机校园”。上课时投入上课，读书时投入读书，交谈时面对面交谈。这样就好了。

此外，我出乎意料的是，绩点。每个学年，都会为每位学生极为细致地计算绩点。绩点项目无所不包，出席某个会议0.1分，运动会在观众席观看计0.1分，寝室卫生检查不合格扣0.1分。诸如此类。我理解学生管理工作的难处，可这太琐碎和细枝末节了。我们需要培养出的，是如此这般精打细算积攒绩点的学生吗？算计绩点绝非我校特例，而是全国高校普遍采用的方式。希望能有所改变。

最后，用一张照片结束。这是2014级的几位男同学，在学院领了毕业证、学位证后，特地到我上课的教室外等我下课合影。左边数第三个小伙子，除了偶尔QQ上找我请过一两次假，印象中总是安安静静上课，没有问过我问题或聊过天。有的学生一直愿意和老师说话。有的学生尽管不说话，但盛夏季节毕业离校之前在教室外等待我二十分钟下课合影，也让我感动之至。希望每位在紧迫感中努力学习四年的学生，都拥有自由多彩的人生。

（作者相欣奕系重庆高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