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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丨《风平浪静》导演李霄峰:撬开列车和站台间的这道缝隙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0-11-07 08:57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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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执导了《少女哪吒》、《灰烬重生》之后,导演李霄峰对罪案电影感到了一丝疲惫,“甚至是透支”。恰好这时候,他碰到了同龄人,制片人顿河,对方也在两部小体量的文艺片后,正琢磨新的项目。

“大概就是两三年前,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我们俩碰在一起聊天。当天正好有条社会新闻,说一个优秀生当年犯下罪案,多少年后又被扒了出来。当时社会上,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成年人的世界只分利弊,小孩子才会讲对错。’时不时就出现在你朋友圈里。”李霄峰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这话让他很光火。

“而且还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社会人的口吻在教训人。一聊到这儿,我的火,腾就冒起来了。正好他想做一个少年犯罪的题材,一拍即合。”李霄峰回忆说,“罪案题材电影难拍,难拍好,这是公认的。本身是虚构的原创故事,又要从生活中找到依据,就更难。每一次拍这样的戏,我都要做大量的调研,要去法院调阅卷宗,甚至跟在刑警屁股后面,看人家怎么抓犯人,包括在基层派出所跟警察一起生活。”

《风平浪静》海报

但在李霄峰看来,在《风平浪静》成片后,其实该定义为一部剧情片。“好莱坞的类型,放在中国不见得就成立,比如在中国就拍不了枪战片,因为严格禁枪。比如西部片,可中国的西北没有牛仔;再有公路片,虽然我们也已经进入到汽车社会,似乎还是没有那个土壤。所以我不建议用这样的思考方式去构架电影,而是喜欢放入自己对现实的思考。”回想起小时候看张良导演的《少年犯》,李霄峰觉得,当年的题材比今天还要丰富,“比今天选择面要宽松。写剧本要人物动机,可生活里面很多事儿根本不给你逻辑。我认为生活本身是没有逻辑的。”

同自己的处女作《少女哪吒》类似,《风平浪静》再次把故事设定在了过往,却并不遥远的岁月:十五年前的一次过失杀人,让成绩优异的高中生宋浩(章宇 饰)离开了家乡,也脱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十五年后,他回到家乡,一切仿佛都已风平浪静。与老同学潘晓霜(宋佳 饰)的重逢,给了他人生久违的光亮。他决定揭开那个十五年来不敢触碰的伤疤,重新掌控人生,完成一场似乎不可能的自我救赎。

11月6日,《风平浪静》正式公映,制片人顿河在朋友圈写道:“喜欢他(李霄峰)自毁气质下的纯良底色,这个喝大了总是埋怨自己的人,在作品里坚持着自省和道德追问,于当时当下弥足珍贵。”

看过电影的绿妖,是《少女哪吒》原著小说的作者。她认为,《风平浪静》有种古典小说的气质,探讨的是古典小说热爱的主题:人是否能改变命运、心灵的救赎以及原罪……并且正面强攻。“这部电影有种奇特的自信,娓娓道来,平静舒展,而演员的光芒就一点点从这舒展中流淌而出……整体是以风平浪静,演绎出暗流涌动。尤其章宇和宋佳,宋佳是拼将一身休,尽我一晌欢,虎虎的,美美的……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像慢慢剥开一个橘子,橘子的水汽溅在手指上,橘子的香气慢慢充满空间。”

尽管电影有着文艺青年一望即知的调性,编剧、导演李霄峰,显然也熔铸进自己对于社会嬗变的态度。十五年的时光间隔,起点是1992年,终点在2007年——观照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阵痛,更映射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狂飙突进和光怪陆离。片中多个情节的埋线,都是通过相关涉事人在帘后窥人所推进。而时代本身,则好似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牵引,就像是少年宋浩开片去找李唐时,那扇门在风雨中一开一合……

“有时候坐高铁,高铁还没停下来的时候,你会听到车上广播,‘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缝隙’。我觉得电影的故事,其实就在这个缝隙里。比如说,我们丢掉一个烟头,倒个茶叶都是在这里面,而故事就在这样的缝隙里的,它肯定不在飞驰的高铁上。而我想要做的,就是撬开这道缝。”近日,李霄峰在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专访。

导演李霄峰

【对话】

“大海与礁石互相推搡,又紧紧拥抱”

澎湃新闻:首映发布会上,你有句话,“生活本身比电影精彩一百倍”,有所据?

李霄峰:当然。比如之前有个案例,某省的一件械斗致死案,就是因为一个人不小心拨错了电话,拨到另一个人手机里,那人在50公里开外的一个县城,两个人可以说素昧平生。拨错电话的人以为他是自己哥们,说话劈头盖脸没个轻重,一来二去两人就恶言相向。结果挂了电话,那人骑着摩托找来了,一刀上去扎在脖子上……所以你看,一个按键就是这么匪夷所思,这可不是编剧编的。

澎湃新闻:回到同电影故事相观照的少年犯罪题材,通过你的调访有什么触动?

李霄峰:关注少年犯罪题材,尤其是调阅法院卷宗,当你碰到文笔好的案例,简直就是一部绝好的罪案小说,冷静而且有细节。一个14岁的网校少年,深夜撬开教室的门,上网打游戏。被学校女老师发现上前制止。他随手抄起一把锤子,把女老师砸昏过去了。之后发现老师没死,又上去施暴杀人。这一切做完,他跟没事儿人一样继续上网,直到天亮……我当时看得毛骨悚然,法院卷宗的描述是完全不带感情的。

澎湃新闻:激情犯罪确实很多时候没有因由。但在《风平浪静》里,激情犯罪只是开头的引子,观众看到的是深陷在自责中的男主人公一步步陷落。

李霄峰:其实我们设计师做出的第一张海报,就是宋浩站在万小宁的尸体前——宋浩第一次失手扎伤了人,他为此而隐姓埋名逃亡,第二次却是被好友、损友李唐利用,撞死了万小宁,这是压垮他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看过一个死刑犯的报道,他在被抓捕投降前,抱着自己的孩子大哭,说希望你长大后成为一个干净的人。

澎湃新闻:电影中的神来之笔出现在游艇桥段,宋浩从游艇上一跃而下,泅渡上岸,实际上就是同看似称兄道弟,实则肮脏败坏的恶势力做了切割。但之后片尾,他追打损友,这种转变是不是稍显峻急?

李霄峰:最后的追打,是宋浩想好的,他就是要在大庭广众前通过自己的疯狂,来揭露这股当地的暗流。其实,宋浩逃离游艇就是同这股势力切割,但他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他不能做出极端的复仇。可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债不是李唐一个人的,而是要向当地权贵的暗流去讨。所以他必须要等待对方父子俩同时出现的时候,才能去做这件事儿,去揭盖儿。他需要一个举动去证实自己的人生是有选择,而不是一直在躲避。而别人看来的癫狂,其实是他再次找回自己时的狂喜。

澎湃新闻:所以看《风平浪静》不能走神儿,谈谈你写剧本的过程。

李霄峰:写剧本的时候就住在青岛的海边,很多戏都是在海边想到的。比如宋浩骑摩托车狂奔那场戏,是在海边散步时突然想到的:这哥们儿骑着摩托,后面全是警车,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呢?我觉得应该是开心。另外如果说电影里有点自己的“私货”,我的处女作里有河,第二个作品里有江,这部电影里是不是要奔着大海去了。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一首歌,《大海啊,故乡》,到了实地拍摄的时候,我希望片中的大海要野一点,所以全组拉去了泉州,你会发现那的大海,海浪拍击的礁石是黑色的,海水也像墨汁一样,两者之前好像在推搡,又像是在紧紧地拥抱,我需要把这种感觉传递给观众。

澎湃新闻:片名《风平浪静》,来自中国台湾民谣歌手陈永淘的同名歌曲,同时片尾曲《风平浪静》也是来自陈这首歌曲改编,一句“撑一条船,离开海唇两百米,风平浪静……”令人印象深刻。

李霄峰:那个字是“脣”,是“唇”的繁体字,读作“shen”,客家话里还保留着。这首歌陈永淘老师是客家话唱的,他把这首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录入一段音频,发给章宇,章宇用这法子学会的客家话。这首歌真是天作之合,片尾唱出来对所有人都是个安慰。

澎湃新闻:还是想说说《大海啊,故乡》,这首歌在游轮上成为众人狂欢时的背景声,其实观众可以读出许多的时代内涵。

李霄峰:游轮这场戏,读剧本的时候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觉得这场戏在情节上没有什么推动作用,而且还费钱。摄影指导朴松日(曾是电影《过春天》的摄影)这时表示了坚持。他说,“这场戏必须拍。这是剧本里唯一一次机会,我们可以审视自己的内心,可以审视这个时代的内核。”

这正是我的想法,我想要在电影里面提供一个可能性和机会,大家一起去回望这个时代,或者说回望我们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有没有对或错?有没有做错过什么?难道没有吗?如果有,难道不能说吗?我一个朋友对这部片子用了一个词,“修复”。他说我们现在可能进入到了一个内心的修复期,就像有本书里写过的,“经济生活往上走,发展很快的时候,人的心灵是容易发生断裂的。”今天的我们,说白了,每天起来一睁眼都是新的。一方面是物质生活在上升,精神生活也在变化,但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早已撕掉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同时又出现了一些很极端、很浪漫的东西,比如说那种稀缺的爱情。

《风平浪静》剧照

“好演员的即兴发挥,给电影本身带来魅力”

澎湃新闻:说到爱情,潘晓霜和宋浩的爱情令人动容。女方是主动的,男方是被动的,但都爱得磊落,爱得刻骨铭心。

李霄峰:很多人问我,潘晓霜为什么爱上宋浩?其实爱一个人是说不出具体理由的,有具体的理由去爱,可能会走向婚姻,但那并不是爱情,爱是无条件的。如果一个人(潘晓霜)感情世界并不如意,生活大半空虚,学生时代的暗恋对象降临身边,且没有长残,怎么会不喜欢呢?更重要的是,潘晓霜就是一个这么浪漫的人,她从不怀疑自己的选择。电影中他俩那场情欲戏我印象特别深。拍摄当中,我进去看他们,两个人裹着毯子趴在床上,看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是两个孩子,看我的眼神很干净、很无邪。

澎湃新闻:我也觉得章宇和宋佳两个人在戏里是有化学反应的。

李霄峰:电影是一个集体工作,实际上章宇和宋佳这一对CP,他们俩之间的那种化学反应,是拍摄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比如有场戏,宋浩送潘晓霜回家,剧本没有写下雨,那天真下雨了,前挡风玻璃已经碎在那儿了,不能就这么淋着,就给了宋佳一把伞遮雨。拍的时候她可能想也为章宇挡挡雨,索性就把伞直接伸出了玻璃外面,那场面太温馨浪漫了。二人的形象其实有一种天然的喜感,两个人表演状态又都很松弛,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也是好演员给电影本身带来的魅力,尤其是“小花”(宋佳),我觉得她真的像她这个名字一样,是绽放的女性。

澎湃新闻:据说现场的即兴表演还有几处出彩,也点评下章宇的表演。

李霄峰:很多都是现场即兴的表演。包括章宇和宋佳的那场酸奶求婚戏,当时我们把全剧组的车都调动起来,不断地从收费站旁驶过干扰他们,让他们不断地演。比如小花亲吻章宇那一下、小花给章宇擦胡子上的酸奶,都是演员即兴发挥的。

剧本我是2018年6月动笔,年底给章宇和王砚辉老师看的时候已经是第11稿了。章宇看了剧本,第一时间表示决定出演,他爱这个角色,为这个角色付出了很多,真是全身心的投入上。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想演成一个黑洞,所有的光线照到他这里全部被淹没的状态。同时在细节上,他也完全成为了宋浩,像超市买奶粉那场戏,我拍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他还是从货架最里边拿奶粉(拿临近的生产日期),我是在剪辑的时候才看到这一幕,我说太感动了,这就是好演员,根本不需要你提要求。还有那场骑着摩托车狂奔的戏,你分不清车座上的他面部表情是哭还是笑,不像是在逃亡,反倒像是在投奔新生。

澎湃新闻:少年宋浩的饰演者周政杰、万小宁的扮演者邓恩熙,评点下这两位年轻的演员。

李霄峰:我在泉州写剧本的时候,第一次看恩熙演戏,《你好,之华》。当时恩熙演张子枫的姐姐,后来我才知道她实际上比子枫还小5岁!出演《风平浪静》的时候,恩熙也才14岁,万小宁这个角色就是需要干净,非常叛逆又内心纯良。恩熙来试镜之后,我觉得不用再选别人了,就是她。

邓恩熙饰演万小宁

政杰来试镜时,他很害羞,自己都说自己太青涩,我说就是要你这股劲儿,我看中他第一次演戏,体格健壮、爆发力惊人,同时演戏也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开头少年宋浩激情杀人,他起身后人是蒙掉的,跑的时候踩着水果滑了一跤,站起来继续跑,拍的完全是他本能的反应。小哥们儿那会才19岁,是真哭了。搏斗那场戏,他嘴里、鼻子里全是被摁在脸上的西红柿籽儿,根本呼吸不出来,那就是一种本能的挣扎反应。

周政杰饰演少年宋浩

澎湃新闻:从一个媒体人、影评人,转型为职业导演,在完成了自己“江河湖海”三部曲后,你作为导演觉得拍电影,必须注意哪些问题?

李霄峰:我认为导演的工作就是个岗位,这个岗位是建立在所有主创的才华基础之上。摄像机不是我扛的,灯也不是我打的,更多的是把所有人潜能鼓励出来,发挥出来,只要你用的人是对的,戏就是对的。做电影有两件事很重要,首先是作品的视听,其次是人物建设。你有没有能力去塑造一个完整的人,具体到剧组就是要演员爱角色,主创要爱演员。

摄影朴松日这次用光特别简单,自然不复杂,他爱每一个演员,没有分别心。拍戏要轻松、自然、不紧绷,说白了是看感觉,感觉对了的话一切都对。我们拍戏的状态就是,大家到了后先聊天儿,慢慢切入正题。拍电影不是到那儿就架机位,赶紧走,而是一个人跟人相处的过程,是一个交流的过程。我这次运气特别好,碰到了一帮很投脾气的人。美术指导钟诚,之前同我合作过《少女哪吒》,彼此太默契了。这回美术上的事儿,我一点没操心。宋浩的爸爸宋建飞的屋子,美术自己找好了一块匾,“物竞天择”。我一看,行了,这人(戏中角色)就是这么想的。

澎湃新闻:监制黄渤近些年也在转型导演,在剧本上你们有哪些交流?

李霄峰:渤哥在第一稿剧本完成后就介入了,我们俩经常聊通宵。比如他很在意剧本的节奏,比如宋浩逃亡15年后回到故乡,情节是不是有点闷,观众会不会觉得拖沓,因为之前的节奏是很激烈的,到这里得让观众喘口气,但这个气口又该怎么设置?戏,真的是磨出来的。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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