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失败者之歌

注：本文有剧透

李霄峰执导，黄渤监制，章宇、宋佳、王砚辉领衔主演，李鸿其特别出演的《风平浪静》曾入围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并获得不错的评价，如果电影节有评奖的话，《风平浪静》有斩获奖项的可能。

《风平浪静》海报

《风平浪静》很像是李霄峰此前两部作品《少女哪吒》与《灰烬重生》的融合升华，它既有《少女哪吒》的精神内核——一个优等生是如何被世界杀死的；也延续了《灰烬重生》带有作者电影性质的犯罪片框架。他这几部电影的主题具有一定的延续性，一切就如他的一本文集《失败者之歌》的书名，他的电影讲述的都是那些“失败者”的故事。

从《少女哪吒》中的王晓冰到《风平浪静》中的宋浩（章宇 饰），他们的失败不是成功学意义上的失败，而是面对来自世界的敌意与围猎，他们惨败了。

宋浩（章宇 饰）

15年前，南方的海滨小城，还在读高三的宋浩成绩优异，获得名牌大学的保送资格。但在一个台风天，他得到噩耗，他的保送资格被“截胡”了，对象是他的好友李唐（李鸿其 饰）。 

李唐（李鸿其 饰）

当他前去找对方理论之时，阴差阳错误入他人房屋，被醉酒的屋主当做小偷。两人扭打过程中，宋浩误伤对方后仓皇而逃。赶来的父亲宋建飞（王砚辉 饰）担心屋主报警，把屋主捅死，并将所有责任推到不知情的宋浩身上。宋浩的人生自此陷入失重状态。

宋建飞（王砚辉 饰）

此前媒体也曝出几个真实的冒名顶替上大学、窃取他人人生的新闻。

只不过宋浩起初想象不到，那个和他形影不离、常常罩着他的好兄弟李唐，转身也可以成为剥夺他的人。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纨绔子弟，不惜一切代价掠夺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是他们耳濡目染养成的癖好。15年后，成为地产商的李唐为了除掉钉子户，可以开着车从她身上碾压过去，就像踩死一只蚂蚁。然后，他勒令“兄弟”宋浩处理一下。

一步错，步步错。宋浩并非从一开始就回不来头。比如被顶替后他还可以参加高考，以他的优异成绩不难考上好的大学；或者在他误伤屋主后，及时把伤者送往医院……但他却一再走在最错误的路上，因为原本应该守护他的父亲，也成为一名围猎他的人。

在得知宋浩名额被顶替时，父亲宋建飞也曾怒不可遏地想找副市长理论。但面对更大的权力、面对突如其来的升迁诱惑，宋建飞怂了。宋建飞以牺牲自己的儿子的前程为代价，成全自己的仕途。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父亲的形象常常构筑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父亲既象征着权威，父亲也是准则，父亲是挺拔的，少年也会选择直立地行走，哪怕为此付出代价；如果父亲懦弱地弯下脊梁，那么它会是少年对世界失望的起点。宋建飞带着宋浩去李唐的庆功宴上，宋浩以为父亲会为自己撑腰，但父亲却在副市长面前卑躬屈膝地举起酒杯。

酒宴结束，父子俩一前一后静默无语往回走。这让人想起的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小四父亲两次被叫到教导室。第一次父亲据理力争，即便小四因此记过他也不愿妥协，第二次，遭受政府打击迫害而杯弓蛇影的父亲，低头认错，父子俩也是这样走回来。父亲形象坍塌了，小四的信仰也坍塌了。

15年后，母亲去世，逃了15年并成为一名石雕厂工人的宋浩踏上故土。他才知道，父亲在他出事后在外面就有了私生子，父亲精心培养着弟弟，还为弟弟筹划好了移民的路。宋浩对此木然，他虽然早已接受自己人生的失败，但父亲的所做作为或许让他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只不过是废弃的生命，不合格就丢掉，然后会有新的替代。

所以我们能够理解宋浩在面对潘晓霜（宋佳 饰）炽热、坦荡又直接的爱意时，起初的惶惑与拒绝。潘晓霜这么美好的女人，他并非不动心，他只是觉得自己已不配爱人更不配得到爱。他以某种近乎自虐的自我克制与自我惩罚赎罪。 

潘晓霜（宋佳 饰）

或许潘晓霜洞悉到了这一点。她追求宋浩的桥段，构成了这部电影最华彩的章节，宋浩原本晦暗的人生照进了一丝亮光。宋浩最终折服于爱情，但他获得的不仅是爱情，他也在爱情中确证了自己的存在和价值——他不再行尸走肉一般混沌地活下去，他短暂收获内心真正的风平浪静。 

俩人的爱情戏拍得细腻动人

但浪愈静，风不止。世界并没有放过对他的围猎，尤其当他成为一个有污点的人，猎人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必须同流合污，就好像他已经脏了，所以他们就有理由在他身上多踩上几脚。李唐要他帮自己毁尸灭迹，父亲烧掉汽车修理厂以掩盖证据……好不容易重建的生活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宋浩说，“我快撑不下去了。” 

父子最后的对峙

他撑不下去，因为他是善良的；就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小四、《少女哪吒》中的王晓冰，别人都可以在那样一个藏污纳垢的世界里活得好好，唯独他们痛苦得难以忍受，因为他们还“不合时宜”地坚持某些信条，那就是王晓冰说的，“这世上只有一种活法，就是诚实地活着。”

等待他们的是殊途同归的结局，小四把刀捅进小明的身体里，王晓冰决绝地跳进河里，宋浩把刀捅进自己的身体里、也捅进父亲的身体里……他们不愿屈服与苟活，自我毁灭是这些被围猎者最后的武器，这是失败者悲哀的挽歌。

他们的选择当然是错的，但这个世界何尝不是更早地错误了，并且错得更离谱？宋浩的悲剧看似充满偶然性，本是行差踏错，怎料人生走向彻底的失控；但其实偶发性的意外背后，这世界一直有人扮演猎人、有人沦为猎物，差别仅在于，谁“不走运”成为被围猎的猎物。

与李霄峰此前的电影一样，《风平浪静》的镜头语言依然有着充沛的文学性，大量信息的传递依靠的不是强情节，而是强情绪，灯光、镜头调度、配乐等的共同作用，让《风平浪静》始终氤氲在晦暗压抑的氛围里。时而是台风到来前的闷热危险，时而是台风降临时的狂风骤雨，这样的氛围是犯罪与毁灭的温床，让人愈发确信《风平浪静》是一个真实的中国故事。

章宇和宋佳也都贡献了他们表演生涯极精彩的一次演出，包括王砚辉与李鸿其，电影的群像戏令人印象深刻。章宇曾如此诠释宋浩这个角色，“他整个人的状态，是对外界的刺激都不会做出反应，光打过来会被吸进去，因为这个角色内心一直在惩罚自己。”这的确非常准确，作为一个内心敏感多思的废弃的生命，他的所有情绪表达都是内敛的，痛苦、煎熬、隐忍均不动声色，只有眼神里的光偶然让人瞥见他内心中的汹涌。

当他被逼到绝境濒临崩溃时，他眼睛里蓄着泪水，缓缓地看向镜头，迷惘、凄楚又绝望，观众无法不被他击中——一个优等生就这样被永久地毁掉了。

宋佳演惯了那种被损害被侮辱的女性，她身上一直有一种破碎的美。《风平浪静》挖掘出她的另一面：犹如地母一般，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对爱情主动又坚定，对生活有着明朗的欲望。宋浩离开了，我们也知道她会活得很好，这是电影唯一让我们感到安慰的地方。 

潘晓霜是大银幕上少见的女性角色

《风平浪静》也并非完美，不少影评人诟病剧本逻辑上的漏洞与断裂，比如一个优等生突然消失15年众人却不怀疑？宋浩最后一场爆发戏实在过于突然，而潘晓霜后半段则快成了工具人，等等。这似乎是李霄峰电影一直存在的问题，也是影评人转型当导演的通病——想法很多很深，但难免会有主题先行；将大多数心思花费在主题的钻营上，而忽略了一些具体而现实的生活经验与逻辑。

但总的来看，《风平浪静》的不足是在可接受范围内。李霄峰执着于刻画那些“失败者”、那些不合时宜的人，就连他电影的文学性，在商业大片时代也显得不合时宜。这样的执着，没有对“失败者”惺惺相惜的体认，是难以做到的。在一个向前看和向钱看的时代，我们还能在大银幕上回望那些“失败者”，破碎但动人。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