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抗疫观｜英国：第二轮封锁能否激发更多社区韧性

今年的万圣节正值周六，我在英国伦敦的家里翻看朋友们在社交群上发的各种“恐怖”照片，期间收到朋友的短信：“我好怕四点的到来。”我正纳闷，疫情期间，小孩儿肯定不能在邻里“不给糖就捣乱”（Trick-or-treat）了，她怕什么呢？

原来，朋友害怕的是全英格兰将要重新封锁（Lock-down）的消息。由于消息提前泄出，英国唐宁街安排在周一的新闻发布会提前到周六召开。似乎在应景万圣节，原本定在四点的发布会，吊足民众胃口，再三推迟后终于在六点四十八分开始。发布会上，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宣布英格兰将在11月5日到12月2日维持四周的封锁。

再次封锁的消息在我心中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

南伦敦街头。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作者拍摄

穿着得体的露宿者

如今，距英国政府第一次全国封锁的3月23日已七个月有余，经历过了疫情暴发初期情绪的起伏，面对相对宽松的第二次封锁，已有了心理准备。由于疫情，年初与同事筹备的海外拍摄暂时搁浅。但塞翁失马，工作上少了许多额外的琐事，再三推迟的长期项目终于提上日程并顺利完成。

五月，英国政府放宽封锁政策，也正值“Black Lives Matter”平权活动高峰。我借拍摄相关题材在解封后外拍数次，也趁着夏天的尾巴与久违的朋友见面。时间仅过去几个月，感受到的竟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南伦敦著名的室内餐饮场所里克斯顿村市场（Brixton Market）在封锁期间关闭后重新开放。

让我感触颇深的一件事发生在九月初。我和两位友人在东伦敦相约见面，原本以酒吧和派对闻名的主街，在周五傍晚却行人稀少。当我们在街边的座位边吃边交谈时，一个穿运动装的女子在我身边驻足。

“等会儿我就要去旅社（hostel）了，想去之前买点的吃的，”她客客气气地说。她穿得不但整齐，甚至还很讲究。我以为她在问路，友人却立刻抓起了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得看看有没有零钱。”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位女子是位露宿者，她口中的“旅社”或是非营利机构提供的临时住所。

在街边的两个小时间，我们的对话因不断前来的露宿者而中断，约有五、六位。在这一区住了超过五年，在这条街来去不止几百次，我从未遇到过这么多露宿者。我知道，除了少数定点扎营的长期露宿者，大部分露宿者通常穿着得体，生活因故一夜之间改变，若不是他们主动前来搭话，未必能分辨得出。大伦敦政府官方在九月中后旬发布的数据表明，2020年4月到6月间，大伦敦地区共有4227名露宿者，其中63%的人是第一次露宿街头，比去年同期提高了77%。

疫情导致许多人被迫露宿街头的原因有许多，可能包括：本来就无长期住所的人，因旅社或临时住所为尽力达到政府保持社会距离的要求，能容纳的人员减少，还有不少人因害怕入住过于拥挤的临时住所而宁愿露宿；失业人数增加，许多人收入剧减而无法支付房租，被迫离开租屋。还有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原因，即疫情期间家暴案例增多，尤其是被施暴的女性，为迅速离开施暴者而被迫露宿街头。

伦敦政府针对这些现象实施了多个政策，比如付费给旅馆和空置房屋来容纳露宿街头者；3月27日，英格兰和威尔士延后了民事法庭房东驱逐房客案件的开庭时间，并将房东驱逐房客的提前通知时间延长到六个月。此外，许多非盈利组织都额外付出人力物力，如Shelter为露宿者和被房东驱逐的访客提供紧急法律援助，Praxis为逃离家暴的妇女安排紧急住所等。

然而，随着英国第二波疫情高峰来临，露宿街头者的冬天不甚明朗。

社区的韧性

英国社会保障网算比较完善，遇到经济困难，普通人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去隶属劳动与养老金部的就业中心（Jobcentre Plus）寻求帮助。但在和疫情的长久战之中，社会福利体系、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等公共资源会逐渐衰竭，在社会保障网无法提供帮助时，家庭和人际关系网疏离的英国社会中，个人的生存状况可能会跌到谷底。更有不少人因种种原因而不能或不愿接受社会福利，这时，社区的力量和个人的韧性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东伦敦某汽车站的广告荧幕提醒乘客要戴口罩或遮盖物才能乘坐公共交通。

在疫情期间，产业供应链的“地方化”（Localisation）转型常被提起。

例如，我志愿服务的一家社会企业开设了新的在线项目，仅帮助本社区的手工艺者和食品供应者出售商品，也鼓励有经验的厨师、甜点师在就职餐馆暂时关闭的情况下，再起炉灶。而疫情似乎也鼓励了新一代靠网络崛起的企业家。

根据BBC的报道，诸多女性在疫情期间设立了自己的企业，或由于年龄歧视而找不到新工作，或在疫情期间看到新的商业契机，或决定放手一搏追寻梦想，而这些企业家都是年过50的女性。

疫情期间，社区和个人表现出来的韧性，我深有感触。一年多来，我一直在为减少食物浪费的社会企业做志愿者，将商店、饮食业多余的食物分发给社区居民，也遇到若干因失业而陷入困境的家庭和个人，其中有两件事情让我印象特别深刻。

分享平台的主要诉求是减少食物浪费而非代替福利机构，用户不应将平台作为主要获取食物的渠道。最近，有一位新加入的成员多次来领取食物，每次她都要得不多：一块披萨、一份沙拉或两个小面包。我看出她是一位欧洲移民，但没有选择依靠福利机构。见过几次面之后，她告诉我，她是位自由职业者，在疫情期间工作机会骤减，但她希望通过平台获取食物只是暂时的。

“我不希望滥用这个渠道。如果有更需要食物的人，请先分给他们，”她说，“我的朋友也在帮助我，情况也会逐渐好起来。”

另一件则涉及到英国学校的免费午餐。虽然学校提供午餐，但学校休假期间午餐就会暂停，这会影响到大量低收入家庭的孩子。于是，志愿者在食物分享平台上用“为孩子烹饪”（#Cook4Kids）的话题标签，在假期为社区有孩子的家庭提供免费午餐，并且在分享时表明，对来领午餐者“不问任何问题“（no question asked）。

“情况在好转之前会变糟”

纵然目睹了许多暖心的社区倡议，我也触及到被反复提及的敏感话题：死亡。

八月外拍时，因题材需求要去墓园拍摄。在墓园等待采访对象时，我目睹了一场葬礼 —— 这是一位黑人的葬礼。同行的加勒比裔实习生有感而发：这几个月，我看到太多黑人死去了。

2020年4月的数据表明，因新冠病毒而进重症监护室治疗的总治疗人数中，非白种少数族裔人群占35%，尽管非白种少数族裔人群只占总人口的13%。更有研究数据表明，黑人的新冠死亡率是白人的三倍。

东伦敦街头

这些现象的原因比较复杂，其中包括少数族裔人群存在健康差异或健康不平等（health disparities ）的问题，比如，少数族裔人群中有基础病的人数比例较高。再者，少数族裔人群中必要工种的工作人员比例较高，如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的前线医疗工作人员中，少数族裔医生和护士的比例极高（如下图）。

NHS的医疗工作人员中族裔比例图。其中，少数族裔医生占比超过40%，少数族裔护士占比超过20%。图片来源：BBC

卫报报道指出，虽然在第一次全国封锁之后， 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提出一系列针对少数族裔人群的政策，但面对新一轮疫情高峰，还未有新政策出台。

英语里有句俗话：“情况在好转之前会变糟”（Things will get worse before getting better），这句话也总被美国总统特朗普、英国卫生大臣马修·汉考克挂在嘴边。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在五月发表的一篇评论里提到，与新冠的抗击会持续很久，即使病毒高峰过去，它对国家、社会将有不可逆转的长远影响，各种立场将在病毒的语境之外厮杀，“结束”不会结束。

在近六个月后再次读他的文字，我更深有感触。

至今，我所接触到的人对疫情持有的态度依旧各色各样，既有因恐惧而七个月未出过门的，也有深信自己不会感染的；既有以实际行动保护自己、保护旁人的，也有不顾社交距离彻夜派对的。除了政客之间的抨击和媒体上的舌战，我看到的是在英国这个多文化、多种族并阶级分明的社会里，民间各方立场间的矛盾借由疫情变得更尖锐，各种社会问题更突显，处理起来也更复杂，但我也看到了以往容易被忽略的社区和个人的潜能，在石缝中迸发。希望在情况变糟之后，也能如愿变得更好。

（作者陈姗姗系多媒体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