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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们是不是会穷一辈子?”
原创 侯虹斌 侯虹斌客厅
最近,看到韩国首次出现了全年人口负增长,整个8月,韩国的新生儿数仅为2.2万余人,创下了有统计以来的最低水平,越来越多的韩国女性明确表示不想结婚;
与此同时,中国在进行新一轮的“中国女性有没有当全职主妇的自由”的大讨论;
向来,东亚三国的女性地位,都是在经济较为发达的国家里面垫底的。韩国、中国如此,日本又如何呢?日本,同时又被称为最保障“妻权”的国家,这里的女性是不是就过得比较好呢?
我在2018年写的这篇文章,可以部分地解答这个问题。
当我收到《女性贫困》这本书的时候,是内心一紧的。封面是一张照片,一位中年女性的背影与一位女性的正脸。这张脸,介乎于十六到四十岁之间,不太好辩认年龄,染了头发,化了妆。我更倾于认为她很年轻。因为,她脸上的憔悴和衰弱,足足可以给她加上二十岁。
这本书是日本NHK特别节目录制组一手资料大公开;该节目播出的时候,已经在日本引起过不少的反响了。封底的这句“妈妈,我们是不是会穷一辈子?”看得令人十分揪心,因为,她和母亲都知道,答案是“是”。
在日本,贫困正在向年轻女性蔓延。这本书,探讨的是,“看不见的明天,无缘社会中的女性、青年与贫穷固化”;某种意义上,也可以作为我们中国女性地位的一个参照系。
1/32014 年初,日本的公共电视台 NHK 连续播出了两个纪录片《看不见明天:越来越严重的年轻女性之贫困》和《调查报告:女性贫困——新连锁的冲击》,观众的反应特别强烈。这本书里,集中的是日本城市里的年轻贫困女性。
日本厚生劳动省日前公布的2015年国民生活基础调查结果显示,每户家庭的平均收入541.9万日元。日本政府将年收入低于125万日元(约合6.6万元人民币)的家庭定义为贫困阶层,而其中单亲妈妈家庭中占比达到48.2%,远远超过欧美发达国家的比例。现在在日本有超过100万人的单身母亲。在这样艰难的经济状况下,她们独自抚养孩子的艰辛可想而知。
举几个书中描述的具体例子,可以看看到底是什么引发了“女性贫困”吧。
NHK纪录片《女性的贫困“新型连锁”的冲击》截图一个是,女性背后的非正式雇用工作制。相当大一部女性,从事着非正式雇用工作;她们的工作内容与正式职工没有两样,责任更重,还不能拒绝加班,收入却不入正式职工的一半;出了事就用来顶缸。——无论如何努力,她们的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也不可能提高,也没有转正的希望。
二,六百万的助学金债务。小爱与真纪两人都考上了大学,申请了助学金,毕业后,爱子不得不当上了合同工,税后工资十四万日元,而且工作两年工资只涨了十日元,以后也不会有所改变;每月还要还三万日元助学金贷款。小爱的冰箱里几乎是空的。她说,她一天有一杯冰咖啡就能活下去。
小爱的同学真纪,虽然当上了卡拉OK店的正式职工,但税后工资只有十五万日元。谈到结婚,小爱说:“不可能的,虽然我也想结婚,等我还完钱都四十五岁了。”真纪说:“其实助学金也是负债,如果说我欠债六百多万,男人听了会怎么想呢。”
但以她们每个月十四五万的工资(在日本,年收入在三百万日元以下的属于低收入群体)、而且几乎不可能增加了,还完六百万,真是遥遥无期呢。
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所以贫困家庭孩子借钱上大学;但大学毕业仍然找不到好工作,却欠下巨额债务,半生都得为还助学金而活着。
三,单亲妈妈。由于日本默认,女人要结婚,要回归家庭,不必自己挣钱,靠男人养活就行。这种观念下,男人才是工作主体,女人即便也出门工作,也只是打打零工、挣点零花钱而己。结果,女性的人际关系薄弱,也难以找到像样的工作。“有的人受丈夫虐待,衣服都来不及换,身无分文就逃了出来。”这种情况下,更不必向丈夫提抚养费了。企业特别不愿意雇佣单亲妈妈,结果女性只能一天打几份零工,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小孩。像二十九岁的单亲妈妈小茜,与儿子两人一个月的饭费是两万日元以内,她靠不吃午饭来省钱。小茜生病了不敢去医院,也没有带儿子去过游乐场。
而因为要照顾孩子,小茜只能放弃正式职工的工作,选择非正式工。
而且,单亲妈妈的孩子进不了公立幼儿园,只能去更贵的私立幼儿园。小茜为了改善生活,不得不加夜班,也希望能够提高自己的职场能力;但孩子托管的时间更长了、费用更高了,与孩子相处的时间更短了。再次成为恶性循环。
日本东京,一名单身妈妈与11岁的女儿在公寓里吃晚餐。为了省钱,她们一天只吃两顿饭。(视觉中国/图)四,色情店成为女性的“救命稻草”。日本有些色情店,会为单亲妈妈考虑得特别周到,在她们等待客人的空闲时间里,还帮她们介绍兼职工作,防止她们零收入。而且,为了吸引更多女性前来色情店工作,他们还自己掏钱开办托儿所等福利,方便单亲妈妈。除此外,有些色情店还与附近民办托儿所签约,帮助妈妈报销一半的托管费用;还为这些妈妈们准备宿舍。
记者采访的色情店老板三上,对在这里工作的单亲妈妈很了解,帮她们存钱,帮她们接送孩子,帮她们制定工作期限和攒钱目标。而且,他还协助记者拍摄店里,希望大家更多地了解这些风尘女子。其中,二十一岁的女孩小花,说不介意自己的两岁的女儿将来也做这行;十九的女孩说,“最近她周围帮助过的人在三十岁之前都自杀了,我也无法想象我的未来”……
故事还有很多,包括永远在咖啡馆里过夜的女孩,全部家当就装在一个抽杆箱里、住在网吧的少女,甚至一家三口都住在网吧里的母女……她们看起来妆容整洁;但你无法想象,她们都是居无定所的流浪女性;而且,几乎不可能摆脱这种命运;她们的孩子也没有多大希望。
《女性贫困》2/3
书中讲了很多故事。没有哪位女性,是在哭哭啼啼地卖惨。哪怕是每天工作不间断地十二个小时,甚至十四五个小时,此外还要照顾小孩,她们仍然竭尽全力地生活。但她们总是陷在恶性循环当中,无法开出解药。
书中给出了2007年的一些数据。孩子未成年的单亲母子家庭57.6%属于贫困状态,贫困集中在靠女性挣钱养家的家庭。年轻女性合同工80%在贫困线以下。2012年,合同工在全部职工中所占的比例为38.2%(1992年仅占21.7%)。但其中,从事工作的女性当中,有47%的是从事合同工(1992年仅占24.9%)。而且,与男性即便同工也不同酬。
这些问题都无法得到解决。
这里也有日本经济不振、整体经济环境不理想的因素。但深层次的问题,显然是女性低下的社会地位、女性传统的功能与职责,与现代社会、现代文明不可避免的尖锐的冲突。
日本作为全球第三大经济体,在民间的评价当中,常常被评为“全球最文明的国度”,甚至超越欧美。但男尊女卑的传统格局,却根深蒂固,而且还建立了各种社会制度,有系统地进行维护这种不平等。
女性贫困人口居高不下、单亲妈妈越来越多、色情业发达、贫困代际传播、高额助学金无法返还、隐性女性流浪人口增多、贫困儿童营养水平及照顾水平严重缺乏……这些不过是结果而己。为什么在现代社会里,这些问题会被放大得这么明显?
最直接原因就是,传统把女性从小就训练成为男性的附庸,但现代社会又要求她们独立。如果家境富裕还稍好一点,否则的话,在这个不支持女性工作的社会里,女性直接从家庭里带着孩子被抛到社会上,就只能带着孩子沦为赤贫了。贫困阶层当中肯定有男性有女性。但除了物质意义上的贫困是男女共通的之外,女性还有更为深刻的痛苦。
在东京存在着这样的网吧:每天的费用是2400日元,居住一个月以上的话费用就变成每日1900日元。最多能住64人,其中有7层都是长期居住的女性。一是,性剥削。日本的色情风俗业发达;甚至,还能做到处处为走投无路的女性着想。看似是一种拯救或出路,实际上却将她们抛入更大的困境当中。
二是,怀孕风险。可以说,生育是导致女性成为弱势性别的根本原因。如果沦为单亲妈妈的话,女性不仅要养活两个人,而且还得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照顾幼儿;这就让她们没有办法工作;但不工作,又养不活孩子;不进修或者加班,就无法升职或转正、无法获得稍好一点的收入,无法送孩子进入幼儿园;但如果投入工作,就不能陪伴孩子,就得花更多的钱雇人照看孩子……女性山穷水尽的原因,基本上与孩子有关。
有时,照顾好弟弟妹妹,也仅仅是姐姐的责任,哥哥一般不需要。
《美国夫人》三是,女性从小就确立“嫁人”的目标,让她们很少接受合适的职业教育,多数都倾向于家政类、服务类、教育类的;这样毕业出来的女性,难以找到薪酬较高的工作。她们也难以嫁到体面的人家,遭受虐待和抛弃的风险极大,年纪轻轻就成了单亲妈妈,生活每况愈下。
四是,严重的性别歧视导致她们无法与男性同工同酬,照顾孩子令她们无法全职工作,只能打零工;越来越穷,还遗传到孩子身上,贫穷代际传播下去了。
美国学者鲁斯·赛德尔在《Keeping Women and Children Last》一书中,描述上世纪90年代的美国女性时说:“全美2/3的兼职工作者都是女性,而这通常意味着她们在这些工作中没有任何福利。大多数女性都在收入最低的岗位上工作,这些工作通常是性别区隔且女性主导的,例如育儿、康复、美发、美甲以及其他服务行业。”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不幸当中仍有相似之处:生育、比男性差的工作、比男性低的工资、贫困代际传播。这些都是她们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翻身的原因。
据妇女政策研究所(Institute for Women's Policy Research)2020年4月初发布的调查数据显示,自2月以来,在美国总计有701,000人次失业,其中接近60%为女性。3/3
比起男人的贫困,女人的贫困更为绝望。因为在日本,社会制度的设计,就是鼓励女性为家庭服务,让女性成为家庭主妇的。
以税收制度为例。工作就需要缴纳所得税、社会保险和厚生年金;但日本的家庭主妇作为丈夫的抚养对象,可以不缴纳保险金却享受相同的保险待遇,到了65岁还同样可以领取国民年金。这样来看,工作的女性必须向国家交税,不工作的女性反而可以从国家领钱。
这样看似对家庭主妇很照顾;而实际上,则是反对女性独立,女性必须进入家庭、为家庭服务。也就是说,得仰仗与服从于丈夫。
2018年3月13日,日本政府内阁议会通过了民法修正案,将民法规定的成人年龄从现在的20岁下调为18岁,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从16岁上升到18岁,男女的法定结婚年龄保持一致。美国的汉学家傅高义教授在《日本新中产阶级》(周晓虹、周海燕、吕斌译,上海译文出社版)一书当中,就详细地描写了日本东京东郊“M町”的中产生活:
“在M町,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主妇事实上没有机会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贫寒人家的主女们以前能够去做些如缝缝补补这样的活儿,但因为机器大工业的发展,这些手工活正逐渐被大机器取代,即使中产阶级的主妇能够找到类似的工作,那也很尴尬,因为很少有工作适合她的社会地位,除非是讲授些她特别擅长的家政课,或是某些如发型设计这样的特殊服务。即使能得到其他工作,她也只能得到比同一职位的男性更低的工资,甚至还低于同一职位的年轻女孩。通常而言,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女在守寡后才会外出求职,而得到的收入很可能不足以养活她和孩子。”
通常而言,男性的工资是家庭收入的唯一来源,而在出现问题的时候女性没有变通之计。
当然,上面这一段,傅高义考察的是日本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情形,在今天已经有了一定的变化:离婚的更多、未婚先孕的更多、陷入危机的女性更多。
一位45岁的女性因为难以忍受丈夫长期的暴力选择上吊自杀,被邻居发现,送到急救中心治疗。救护人员问她为什么不去机构寻求庇护和帮助,而是选择轻生。她说,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好好交过税,所以没有理由去享受靠税金支撑的救助机构的支持。比起寻求帮助,死亡反而会更容易。图源:NHK纪录片《侵袭日本女性的虐待与贫困》只要女性不在婚姻状态当中,生存仍然非常艰难。《2012年就业结构基本调查》显示,日本非雇用女性有357万人,其中年收入未满200万日元的女性,居然有81.49%,属于经济困窘状态;大多数非正式雇用的年轻女性处于收入极低的位置。其中,有260万位女性从事服务业的非雇用岗位,即低水平就业。
另外还有一些重点大学的数据供参考:如早稻田大学入学人数,男生是女生的两倍;东京大学,男生是女生的五倍;庆应义塾大学,男生是女生的两倍以上;明治大学,男生是女生的2.5倍;东京工业大学,男生是女生的约8倍……(2016年数据)最高学府的入学,已率先为男女进行了区隔了;进入职场后,对比将会更明显。
近20年日本大学的性别比例在中国,女性的工作率是全球最高的;但今天中国女性仍然需要为平等的工作环境不停地呐喊;这个问题在日本则要严峻得多。单亲母亲无法找到好工作,容易陷入赤贫状态。
在这种前提下,也不能指望女性在婚姻当中能够得到多少好处了。日本支持女性成为家庭妇女,对孩子的教育、安排生活的精细,都像艺术一样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在传统日本的正统观念当中,妻子不仅服从夫君,而且乐此不疲。女人快乐和自由的源头,不在于维护其自身独立,而在于学习自愿地按照要求行事。日本还经常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很“女权”的说法,叫做“管理丈夫”;而这个“管理丈夫的艺术”,“实质上是妻子对高高在上的丈夫的适应。”(见傅高义《日本新中产阶级》第十章《家庭内部权威》。)
家庭生活对于妻子来说很重要,甚至是人生的全部,但对于丈夫来说不重要。——请告诉我,这样的家庭会平等吗?会幸福吗?
没有选择权、没有议价能力,就只能任人抛弃了。
贫困,当然首先是经济上的贫困。但缺乏自由,没有独立意志,没有希望,甚至无暇思考活着的意义,大概是更大的贫困吧。在《女性贫困》一书中,采访过一位十六岁女生吉吉,她身体健康,但她的愿望是能活到三十岁,因为三十岁之后就很难卖春了——这样的人生,实在太令人恐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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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妈妈,我们是不是会穷一辈子?” ||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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