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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后夫妻在大兴安岭的森林里,徒手建造理想生活
云朵和窝集是一对 90 后夫妇的自然名。“窝集”是满语原始森林的意思。
2017年,云朵和窝集在大兴安岭的一个林场花两万元买下带菜园的小院时,新婚不满一年。
我跟他们见面不算频繁,但也相识四年有余。我们一起在湖北广水朋友家用泥土盖过土团房;在大兴安岭森林里露营,听田鼠偷吃松籽的唆唆声;在安徽某座古村落,云朵带我采摘大片的树叶当孩子们的生日餐盘……共同居住的经历让我对他们搬去大兴安岭生活的经历十分好奇。
每一年的暑假,云朵和窝集要回大兴安岭一次。2019年,他俩离开了安徽那所服务特殊儿童的民办教育机构,定居在了大兴安岭。他们正探索想要的生活方式,也盼望多挣些钱,减轻双方父母的负担。然而,一场瘟疫,村庄封了路,他们本打算开展的自然教育活动随之停下来。
窝集曾经学过木工,也有些建筑方面的知识;云朵虽然在建房子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但她长期与自然为伴,有质朴的美学观,也算半个劳力。两夫妻在生活上有自立自强的愿望,他们不喜欢用钱雇人,就这样,开始徒手翻修自己的小屋。
一
麦色的杂草,占领了荒地,占领了小院。远山在晨霭中,随云后移。天气寒冷,冷得人双手发麻,谁也不愿待在室外。已是早春,大兴安岭的深处仍不见绿。脚下是一个冬天无人问津的雪,只有风刮过的痕迹。
四月,雪上多了一大一小、成双成对的脚印。脚印是这对年轻夫妻留下的。
打开年久失修的房门,扑面而来一阵烟熏过的霉味。泥垩斑驳,墙皮坑洼,没网、没暖气,电线老旧不堪,家是那么的荒凉和破败。云朵坐在乌漆漆、冷冰冰的炕上,一时没了收拾的动力。她想起小时候,家里养了十几头牛。云朵把牛粪和牛尿从牛圈的粪坑里,用大瓢舀出来,再装进桶里提走。每一次,屎尿都会溅到身上。这样的活可以“躲”,不想干还有父母兜底。但收拾房子是云朵和窝集自己的活,“没有任何人依靠”。窝集反而较为平静,他知道逃不掉。
从清洁最脏的一间屋子开始吧。
先将屋里的旧家具、旧物件搬到另一个房间,只留建筑的骨架和门窗。刮墙皮、敲水泥地、钻孔开墙……一块块砌炕的砖头,烧得已成碳色。云朵蹲在炕前,将完整的砖头码好备用,残缺的扔进铁桶。白手套蹭黑了,脸也花了。累的知觉,日复一日地叠加。云朵没时间感受孤独。在地里、在院里、在房里,她抬头就能望见远处绵延的矮山。鸟的余音贯穿耳膜,始终陪伴着低头搓衣服的云朵。云层和太阳关系和谐时,连片的火烧云将染红无尽的天空。某种程度上,云朵在和它们对话。
电是重要的,排线却要付几大千给工人。窝集在网上买了 9.9 元的课程,自学了电工技术。电也是危险的,云朵在期待中夹杂着担忧。她一边做手里的活,一边偷瞄着窝集,看他将墙凿出规整的走线位,站在木桌上给屋顶的隔板打钉子。网络一直等不来。通讯公司职员认为拉线不合算,迟迟不上门。云朵和窝集只得借用隔壁邻居的。
改造之初,建筑垃圾的去处成了云朵心头的负担。窝集想到了办法。临近的马路凹了一大片,他将建材填埋到坑里,使路重归平整。垃圾没有平白无故地消失,反而迎来了第二人生。
墙面渐渐平了,也亮了。他们给墙刷了近似苦菜花色的颜料。房间透着淡淡的有如朝阳斜映的暖光。云朵去河边和山里,捡了些漂流木、桦树枝,布置了新屋。木头在家里随处可见。窗帘用桦树杆穿上云朵手缝的老布,使用起来没那么方便。
不同的节气,云朵从森林里采摘各式花簇,绣线菊、狼毒花、稠李子花、鸢尾等,一大丛地插在陶制的器皿中,仿若将花丛搬进了起居室。
每日劳作后,回到家中,洗漱干净,穿戴一新,坐在小屋里,闻着满屋的芳香,喝着果汁,聊会儿天,算是一天中最浪漫的时候。云朵就在这时候,短暂告别疲累。
十五天,两人改造完了一间屋子。
大兴安岭气温低,即使六月,人们还穿着两件套。植物娇嫩得像小孩。“育苗的时候,要不时转动种子;白天天气暖和时,还要带出去透透风,晚上再拿回来。这样,它们长得比较壮。”这是他们搬来大兴安岭后,邻居阿姨教的。
两人不仅种地,还采山货——松针或野玫瑰花瓣。在家用蒸馏瓶,便能制作出玫瑰纯露。这是采山人的生活情趣,也是创收的方式。但是,云朵仍没下定决心卖货,她看不过快递包装制造的垃圾。
窝集 8 点多睡,4 点起,早早地蒸一锅纯露。云朵睡得晚,守着蒸馏瓶到11 点,翌日比窝集晚起两小时。“妈妈 2 点半起,3 点就到地里,晚上 9 点才能休息。好像我们还不够辛苦,因为没有妈妈起得早。”云朵从小看着爸妈干活,没日没夜的。他们习惯了,生活好像就是干活,闲不下来。云朵和窝集也闲不下来。
干的活多,衣服容易脏。云朵思考了许久买洗衣机的事:“我特别害怕生活的各个部分被机器取代。”生活轻松了,在某种程度上,环境和他人必定有所付出。她只用一口锅做饭,不用电饭煲,坚持烧柴火。“速度上慢些,烹调方式也不丰富,但这足够了。”
一到采山的季节,森林里的蚊虫就繁殖旺盛。森林里遍布一种吸血虫,当地人称“草爬子”。严重时,可致人昏厥甚或死亡。窝集在网上买了两顶防蚊帽。帽子寄到了村里的快递站。收快递的叔大意了,将帽子剪出一个两厘米的豁口。羽绒服质地的帽子,滑溜溜不易缝补。叔过意不去,赔了45 元。窝集揣钱回了家,并将这事告诉了云朵。她发了脾气。“家里不困难的时候,你不会和别人计较。”她对窝集说。
在大学时,云朵写了很多日记,写给未来的“他”。“真实的世界确实困难。”结婚后的她看到了自身的局限性,一味地憧憬美好并不现实。
窝集沉默。
帽子坏了影响使用,到松岭区补一补,还能勉强使用。云朵说云朵的理,窝集说窝集的理。两人一来二去,说着说着,云朵哭了。
“四十五块钱挤一挤,我们还是有的,但他们给人家派一个件只挣五毛钱。”
生活陷入困顿时,夫妻便容易吵架。发生矛盾没有办法化解时,整个家的气氛也不好。
遇到窝集前,云朵从不跟人翻脸,怕起冲突。与窝集在一起后,她释放了另一个自己。“有时我像犯病似的,但窝集不太跟我计较。”
云朵想起了父母。“我爸妈一吵架就怨人。小时候的我特别烦。”结婚后,云朵也像父母似的。“很讨厌的样子,一有什么事,就怨窝集,不管是不是他的错。”
爸妈是普通的农民,住在东北农村。忙着耕地,忙着生存,疏忽了女儿。“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爸爸没有抱过我。”
七岁前的日子,云朵跟着奶奶爷爷生活。少与外界接触的云朵,她见人就害怕。奶奶为了锻炼她,常给钱叫她到铺子上买东西。买东西要和人打交道,通过这种方式,云朵才敢开口说话。七岁后,由于上学,她回到了父母身边。
上大学时,每到国庆长假,云朵总要回家和爸妈卖白菜。为了多挣钱,家里的地轮着种西瓜和白菜,父母也不休息。白菜的收购价一两毛钱一斤,如果请人收割,那几乎没有盈余。一家三口便是全部劳动力。妈妈在地里砍白菜,云朵和爸爸将白菜装到四轮车上,拉着到各个村子里叫卖。“七天假期,我们要卖五六万斤白菜。”好多次,云朵累得身体承受不住,打起恍来。“看着爸爸妈妈干,还是得继续做。”这段记忆是她与父母难得的亲子时间,虽累却开心。
遇到云朵前,窝集与他人关系生疏;遇到云朵后,他说话的方式转变了,和父亲的关系也缓和了。“云朵的爱对我是疗愈。以前在我爸面前战战兢兢的,现在可以跟他交流,也不怕他了。”
小时候,窝集主要和爷爷奶奶生活。八岁以后跟父母住,“我感觉不到太多和人的情感,尤其对亲人不亲。”妈妈连续多年上夜班,白天早晨打个招呼,他就上学了。爸爸倚重事业,常年不在家。“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太多。”家庭合照只有两三张,还是在窝集妈妈要求下拍的。父亲年轻时当过兵,常用军事化手段教育窝集。父子之间,更多是命令与服从的关系。有一次,窝集与小伙伴大闹,将对方弄哭了,父亲踹了他一脚,“我沿着抛物线做了个自由落体,掉进了煤坑里。”还有一次,只因看电视的时间超过了事先约定的一小时,他挨了父亲一巴掌。“耳朵嗡嗡嗡的。我爸一般不下手,下手就特狠。”经过几次惩罚后,窝集再不敢出错。“我很有正义感,经常管闲事,是继承我爸的。但我的部分不自信也和父亲有关系。”父母的情感付诸于物质表达。“妈妈是一个节俭的人,但给我买了当时最好的学习机。”窝集花钱谨慎,多少受了母亲的影响。
高三毕业,窝集选择到广州念书。“我父母都反对,尤其是我爸。”父亲想让窝集留在内蒙古读军校,但没辙。坐了四十二小时火车,父母将窝集送去了广州。陪儿子报完到,第三天就回了。“走的时候,我妈还想送我回宿舍,但我爸没给她机会,说走就走了。”望着父母的背影,窝集只觉眼前景象凄凉。
大二时,窝集逐渐脱离了学校,迷上了阅读和思考,常参加“岭南大讲堂”。讲座每周六有一场,邀请国内知名的学者讲课,“思想上受了冲击。”2013 年,论坛邀请的企业家增多,“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向,创业潮来了。”读商科的窝集,成了潮水中泛滥的粼粼波光。
除了听讲座,窝集还加入读书会,做了志愿者。在读书会,他结识了一哥们。那哥们有天发了份公益性人文学园的招生简章。学校2014 年开园,学生免交学费、生活费,以劳动换取日常所需,在田野间耕读论道。招生简章上写明:“只要年满 18 岁,不分国籍、种族、职业、学历均可报名,流浪者、乞丐也拥有同样的体验和学习机会。”学园践行伊壁鸠鲁“花园学派”式的生活。
创业失败,工作乏味的经历,让窝集反思“人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夏天,他去了学园。学校建在江苏镇江的一个村子里,校舍由猪圈改造,土墙挡风,茅草挡雨,原始而自然。方形的教室中间,正对长条木桌的当头,有一个火炉。冬天,学生们围坐在炉边,一边吃烤橘子,一边谈哲学。从窗户向教室内望去,一排又一排书架遮住了好奇者的视线。
九月,窝集休了学,开启了在公益学校的新生活。读柏拉图的《理想国》,读梭罗的《瓦尔登湖》,读纪伯伦的《先知》……一天一两首,写诗的灵感追着窝集,继而促使他创办了“松林诗会”。窝集在黑松林找了个地方,立了木桩子,刻了字。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亮着充电的“煤油灯”,两三位年轻的生命,享受着轻盈的平行时光。
一半时间读文史哲,一半时间完成毕业项目。在学园,窝集接触了自然建筑和有机农业。头脑一热,还试着打造了食物森林。果树一年两年长不大,项目宣告失败;但他的人生,却收获了青春的果实。
窝集与云朵相遇了。
“云朵有感染力和亲和力,我们俩很快聊上。一周左右,我就跟她表白了。”半个月后,两人在河边的树荫下乘凉。树下长着一簇藤蔓,藤蔓的形状打着圈圈,像极了戒指。“我郑重地向她求了婚,也没多想,但她答应了。”
第二天的月夜,两人找了个平台,搭了帐篷,读书论道。三杯绍兴黄酒下肚,窝集和云朵对着明月、对着黑松林、对着彼此,拜了三下,“相当于私定终身。”
刚搬来大兴安岭时,他们为找到了接近原始森林的居住地而窃喜。住在人少的地方,干扰也少。年轻人可避免权力不对等的关心、交流甚至社交。但是,人类对自然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哪怕长大了,哪怕挑战过自然,只身潜入时,仍心有余悸。面对不熟的环境,不止云朵,连窝集也害怕。
窝集曾一个人翻山,也爬过危险的地方,因为知道方向,所以并不害怕;但在未经人工雕琢的森林,前路充满未知,越往深处,越是心慌。经济上有压力,焦虑的父母也施加压力,窝集没带感情,留在大兴安岭还是“要不要”的选择题。待了一段日子,他熟悉了这片森林。随着采榛子的次数增加,精神世界已毫无损坏地迁居过来。
云朵去大兴安岭,最初抱着回避的态度。她想躲到深山老林过一辈。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如果这个世界不好,躲在哪里都不会好的。”
(图片由云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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