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两周年｜从传统评点看《天龙八部》

今天是金庸先生的祭日。从小说到影视，金庸武侠以不同的形式成为了一代代人的共同记忆，至今仍然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金庸

金庸的武侠小说在写作技巧上有何突出之处？严家炎曾如此形容金庸小书的师承：“金庸不但继承了中国传统白话小说的叙事方式和叙述语言，而且借鉴吸收了西方近代文学和‘五四’新文学的艺术经验。”

在西方文学批评进入中国之前，古代文人主要通过评点、序跋、笔记等方式评价小说。其中，评点是代表性的批评方式，在金圣叹、脂砚斋等著名评家的评点之中，有不少值得今人学习的批评方法和范畴。从评点的角度看金庸小说，不仅能捕捉到金庸创作与传统的些许血脉联系，也能看到古今中西之间，小说艺术批评的某些共通之处。最重要的是，以古人的视角看金庸，颇有趣味。

今天，我就以金庸的代表作《天龙八部》为例，让古代评点与《天龙八部》碰撞碰撞，看看会有怎样的火花。

《天龙八部》的结构：史传笔法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第三十三回的回批中曾谈及小说笔法与中国史传传统的关联：

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虽一部前后必有数篇，一篇之中凡有数事，然但有一人必为一人立传，若有十人必为十人立传。夫人必立传者，史氏一定之例也。而事则通长者，文人联贯之才也。

“稗官”即指小说，《汉书·艺文志》中有“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稗官被那时的人看做小说家的源头。这一段谈《水浒传》模仿中国古代史传传统。古史之中，“有一人必为一人立传”。《水浒传》的前半部分亦是如此，由一个个独立的故事段落连缀而成，每一段都可以视作为一好汉单独作传。如第一回到第二回的前半是史进传，第二回后半到第六回前半是鲁智深传，第六回后半到第十回是林冲传，第十一回到第十二回是杨志传等等。金圣叹在评点中对传与传之间的转换也十分关注。

如果我们从这个视角去看《天龙八部》，会发现《天龙八部》中亦有类似的结构特征。《天龙八部》有三位主角，但乔峰、段誉、虚竹三人的故事线并不重合，而是依次展开，其中还掺杂了许多其他人物的故事，使得《天龙八部》的故事多线交织，恢弘壮阔。

简单划分一下段落。第一回“青衫磊落险峰行”到第十二回“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大致是段誉传，讲段誉与几个“妹妹”的爱情纠葛，又掺杂了“四大恶人”与大理王室的夺权线、“无量玉璧”隐含的逍遥三老隐线，以及鸠摩智夺《六脉神剑》线等，这一段风光绮丽，又奇峰叠起，正与段誉给人的印象相同：潇洒佳公子，又有几分痴，几分怪。

第十三回“剧饮千杯男儿事”起，至第二十七回“金戈荡寇鏖兵”是萧峰传，重点是萧峰的身世线，其中又夹杂着阿朱与阿紫的身世线、萧峰阿朱的爱情悲剧、萧峰的复仇线，以及段正淳的风流往事。这段以萧峰为主，极壮阔，极苍茫，既有英雄的豪迈，又始终被压抑，被摆布，郁郁不得起。这一段是英雄悲剧，是英雄与命运之间的搏斗。

第二十八回“草木残生颅铸铁”与第二十九回“虫豸凝寒掌作冰”是游坦之传，扭曲而奇诡。第三十回“挥洒缚豪英”是丁春秋传，第三十三回“奈天地昏暗，斗转星移”是慕容复传。这几回群豪依次登场，各显神通，精彩纷呈。尤其擂鼓山一节，虽是虚竹视角，却将段延庆、慕容复、丁春秋、鸠摩智等人神采个性显露无遗。

第三十一、三十二，第三十四至第四十回，表面上是虚竹传，讲虚竹屡获奇遇，从平凡小僧变成身兼逍遥三老内力的绝世高手的过程，实际上却是逍遥三老多年恩怨，灵鹫宫与武林群豪纠葛的故事线的完成。这几回诡异奇幻，光怪陆离，前尘往事之中，又有几多痴心，几多孽情，读来尽是意料之外，细思又觉前文中多有伏笔，偶尔啼笑皆非，又深叹人世无常。

从四十一回起，全书开始收束，四十一回至四十六回是合传，宛如水浒群豪聚义之后的段落。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回群豪悉数登场，重重前事纠葛，身世谜团，深仇大恨，一一展开，千头万绪，却丝毫不乱，令人忍不住拍案叫绝，好看至极。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回又有常人想象不到之段落，精彩纷呈。四十七与四十八回是大理线的收束，四十九回与五十回是乔峰悲剧英雄的结局。全书从头至尾，力不曾稍弱，人生前尘往事，命运离合聚散，又多感慨。虽是通俗文学，却兼史家气质。

皴染：《天龙八部》中，出场最隆重的人物是谁？

《天龙八部》的人物中，谁的出场最为隆重？通常的小说中，或许会安排给主角们一个惊艳的出场，但这部书的三大主角里，段誉出场即遭某酱油人物龚光杰掌掴，满嘴阿弥陀佛，毫无主角气质；虚竹出场之时大念饮水咒，被包不同一顿调侃，尽显迂腐气，要不是之后情节发展，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奇丑的小和尚竟是全书第三大主角；乔峰出场固然霸气极了，但此前并无铺垫，也算不上十分隆重。

那么是星宿老怪丁春秋吗？星宿派的丝竹钟鼓和法螺牛皮吹得倒是声势够大，但可惜比起排场，更多滑稽。抑或是逍遥三老？铺垫倒是够久了，伏笔也下了不少，可惜三人平均下来，各自出场的力度就小得多了。

因此，通部《天龙八部》之中，要说最隆重的出场，还得是“南慕容”慕容复。

TVB版《天龙八部》（1997）中的慕容复

而金庸写慕容复出场的笔法，用中国传统小说评点中的范畴来讲，则是“皴染”笔法。《红楼梦》脂批系统中曾多次出现对“皴染”笔法的描写：

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这一段是讲《红楼梦》写荣府的笔法。由于荣府族大人多，如果事无巨细地描写清楚，一两回都说不完，而且也太过臃肿，因而作者先借冷子兴之口，描写一个大概，又借林黛玉、薛宝钗之眼，描写荣府上下场景，两三次渲染，于是荣府历历在目。这就是“皴染”之法。“皴染”是中国绘画技巧，中国古典小说评点中常常借用绘画术语。

其实贾宝玉的出场也有“皴染”的特点，先是借冷子兴之口渲染一次，林黛玉入贾府时，又先是王夫人给宝玉个“混世魔王”的称号，继而想起母亲所说这个表兄“顽劣异常”，亦是层层皴染，才有宝黛相遇时“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场面。

而慕容复的出场，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头十回大理线中，已有黄眉僧、崔百泉回忆往事，突出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诡怪凶险，手段狠辣，这是一染；还施水阁之中，阿碧娇俏可喜，王语嫣宛如天人，却都一心牵挂“慕容公子”，可见慕容公子魅力，这是二染；包不同、邓百川、风波恶、公冶乾四大家将，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虽个性各异，却都对慕容公子心悦诚服，可见慕容复服人之能，这是三染；乔峰何等英雄豪杰，光明磊落，却曾一心想与慕容复结交，甚至未曾谋面，就为之洗刷污名，且“北乔峰，南慕容”并称，想必慕容公子亦是大英雄大豪杰，此是四染。有此一再渲染，慕容复虽直到第三十一回才正式出场（此前装作西夏武士，读者不知，因此也不能算出场），却已经抢尽风头，这个出场可谓隆重。

再看他正式出场的第三十一回，先是树后弈棋，显出一手高超的暗器技巧。继而“但听得笑声清朗，一株松树后转了两个人出来”，便似《红楼梦》中写王熙凤出场，脂批道：“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又透过段誉之眼，“但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目俊美，潇洒闲雅”，乃至自惭形秽，“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

这份出场，可以说潇洒至极。至于之后情势越转越下，直至被段誉、鸠摩智两番折辱，西夏皇宫“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施展卑鄙手段，众叛亲离，堕入疯癫，就是“欲抑先扬”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