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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卖杂菜饭的老夫妇,见证过新加坡饮食业的风起云涌
原创 童言 三明治 收录于话题#三明治作者 · 童言59个
文|童言
我因为老火靓汤认识了一对老夫妇,他们的档口就开在我家附近,我每天骑车都经过。起初,我并不知晓他们卖汤,因为每到午饭点,他们档口前总排着饥饿的长龙,迫不及待要点杂菜饭。
在新加坡,杂菜饭存在由来已久。当初第一代移民漂洋过海到东南亚,出于谋生,沿街叫卖最拿手的家乡菜式,有的喊”海南鸡饭“,有的喊”酿豆腐“,还有的干脆在自家门前摆摊儿,十几道菜式任君选择。后来时代变迁,这些小贩纷纷入驻遍布全岛的小贩熟食中心 (Hawker centre),价格始终亲民,尤其杂菜饭,荤素搭配加米饭才几块钱,准管饱,所以又被称为”经济饭“ (Economy rice)。
但杂菜饭档一般不卖汤(想喝汤得到专属卖汤档口),老夫妇的店面也没有卖汤的标示,直到有一次我意外听到一顾客打暗号般问了一句:”今天什么汤?“,遂见阿姨缓缓从厨房里捧出一炖盅模样,隆重放到客人桌前。我马上也点了一盅,热气腾腾中浅尝, 眼泪差点流了下来——那味道,和记忆中的广州老火靓汤一模一样。
只是,阿姨说话有点凶,坐在收款处总像家里的长辈,多问一句都会被她呵斥回来。可他们家的汤实在太对我广州人的胃口,还每天不重样:周一老黄瓜汤,周二白萝卜汤,周三莲藕汤,周四冬瓜汤,周五西洋菜汤,因此,就算每次顶着”挨骂“风险,我都义无反顾以每周两次频率光顾。
去多了,我也跟着其他客人”Helen姨兴叔“这样称呼。Helen姨嘴上虽凶,服务很周到,每次帮我把汤打包到我自带的饭盒,她一定把饭盒封口处用布擦拭一遍,俨然厨师出菜前的手势,这才体体面面交到我手中。要是我提前预定,来取时汤凉了,兴叔会从厨房探出头来: ”等等,我替你热一下再带走。“
今年年初,档口里只出现兴叔和他们的女儿。我以为女儿要接班了,谁知没过多久,档口又回到夫妻二人转。我问Helen姨:”你的孩子以后会来接手吗?“ 她哼地一声:“现在年轻人哪受得了这种苦?”
的确,新加坡大多贩卖熟食的小贩档主,和兴叔Helen姨一样面临后继无人的问题。据统计显示,小贩中心里的档主平均年龄为59岁,从父辈处接手生意再自己打拼一辈子的例子不再少数。可他们并不愿意把生意传给自己的孩子,毕竟经营传统饮食行业,天天凌晨早起进货备餐,收入却远比不上在大公司工作。另一方面,现在年青一代觉得小贩中心里的食物太普通,完全够不上在社交媒体炫耀的标准。他们的口味渐渐西化,心甘情愿付上百新币吃一顿网红餐厅,却抱怨小贩中心里3.5新币的鱼丸面要涨价。
作为新加坡最具特色的饮食文化,近年不乏关于延续小贩中心传统的讨论,偶尔也能在个别小贩中心看到90后档主的面孔。但改变还尚待时日,Helen姨说,他们的三个成年子女都在银行上班。明年要是没人接手,他们就关门正式退休。
出于对靓汤的不舍,我向夫妻俩提出拍照的要求。Helen姨答应爽快,只附加唯一条件:不要招来太多顾客。
我说好,接着在一个工作日的清晨,拿着相机出现在他们档口面前。以下,便是兴叔和Helen姨过去18年年复年日复日的真实写照。
这是Helen姨和兴叔,再过三年就要庆祝金婚了。他们在一起打工的酒楼认识,拍拖,结婚。那也是新加坡饮食业走向辉煌的时期,两人离开酒楼后各自创业,一个开酒楼,另一个做餐饮。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兴叔生意失败,Helen姨的事业蒸蒸日上。18年前,夫妇俩一同租下这四平米不到的小厨房,开了这家杂菜饭小店。每天,两人准时六点五十六分来到档口,但他们的一天开始得更早。天还没亮,Helen姨就在家楼下的菜市场买好新鲜蔬菜。年轻时,她开车自己拉货。现在肉类和冰冻食品专人送货上门,只有当日下汤用的材料,Helen姨才亲自采购。Helen姨负责早餐,匆匆喝上几口咖啡暖肚子后,开始热油锅。供应的早餐包括炸物,炒米粉,酱油炒面,共十多个品种,Helen姨在厨房虽然忙,却井然有序,先炸后炒,再利用空隙煎荷包蛋,最后不忘放上点绿葱作装饰。来光顾的大多为熟客,或附近邻居,或周边写字楼白领和施工蓝领。在这样的小食店点菜方式直接明了,只需手指在玻璃上点向想要的食品,Helen姨就会意,因此这类小食店也被本地人戏称为“point point rice”。很多顾客没时间坐下来享用早餐,通常要求打包。拿出一张油纸,盛上米粉,来点炸物,再来一勺三岜辣椒,最后Helen姨把油纸一包用橡皮筋一扎,美味即可随身携带。档口做了18年,自然少不了忠实顾客。例如左边戴口罩男士,日本人,每周六早上九点多准时出现。两人早已形成默契,不用他开口,Helen姨马上把炒粉炸豆干端上桌。趁着Helen姨忙乎的光景,兴叔坐在一旁吃早饭。这是他唯一清闲时刻,接下来,兴叔就要开始准备午饭——漫长而辛劳的任务。午饭供应菜式达二十几个品种,全部由兴叔一个人承包,切,炒,炖,煎,做完一盘往外搬一盘,过程耗时三个多小时,直到十一点半才把这些菜全部摆出来。这就是我最喜欢喝的老火靓汤,汤料充足,广州人最讲究的提鲜煲汤料如瑶柱,蚝豉都能找到。兴叔说这是Helen姨的独家配方,她祖籍广东,粤语至今说得纯正。她偷偷告诉我,大火烧开后转文火慢慢熬上三小时,这样味浓而汤清。午饭人潮来得很快,还不到十二点,人龙就在档口前等候。上班一族占午饭点顾客的大多数,毕竟档口占据优良地理位置——新加坡电信公司Singtel办公大楼就在马路对面,夫妇俩每天供应新鲜饭菜,简直成了电信公司食堂。杂菜饭的确是“方便实惠”的同义词,两荤两素加米饭5块半新币,配上3.5新币老火靓汤,比在家做饭还省事省钱。但Helen姨说现在物价贵,能赚个一块五毛利润就很不错了。周一至周四客人最多,夫妇俩也最忙。兴叔主要负责夹菜,Helen姨则收钱打包。厨房那么小,两人出出入入而游刃有余。热了,Helen姨用毛巾擦汗。她今年68岁,小学毕业就开始沿街叫卖小吃,后来在茶楼做服务员。四十多岁时,她去应聘其他酒楼,经理嫌她岁数大,Helen姨气不过,干脆出来创业,不仅经营上门餐饮服务,还给乌节路高档餐厅供应自己做的糕点。她说那时候三个孩子都给婆婆管,自己从早上九点一直干到晚上,深夜还独自坐在厨房熬西点用的果酱。今年初,Helen姨膝盖动过手术,腰也整晚地痛。“太累了,“ Helen姨说。兴叔心疼Helen姨,尽量让她少操劳。他不顾自己七十出头,毫不犹豫揽下更多活儿。这边刚招呼完顾客,那头他就跑到外面桌子上收拾客人用完的碗碟,然后迅速回到后厨房洗干净。以前他们雇过帮佣,现在费用太贵,生意规模也大不如前,那就能抗多久是多久。下午两点多,随着一个个菜盘逐渐见底,两口子开始进行收摊前的打扫。长久共事,两人分工明确。虽说只是个小厨房,对于两口子就像家的延伸。灶台玻璃,风扇炊具,每天都用肥皂布擦得干净。剩菜剩饭,他们宁愿倒掉也不绝不保留。”这是做餐饮的基本道德!” Helen姨说。兴叔在点算收入。除去水电租金,两人每月收入一千多新币。他们说,以前生意鼎盛时,每月能有一万多新币入口袋。现在开档,纯属给自己赚点零花钱,要不憋在家里没事干,无聊透顶。说起以前,兴叔总要提起曾经的风光岁月。上世纪80年代,他和几个股东创办了两家知名酒楼,名字分别为虾王和海世界。那是新加坡经济腾飞初期,岛上知名餐厅屈指可数,兴叔的这两家酒楼榜上有名。港台明星来新加坡,一定光临他的酒家。他手机里翻拍了当时和费玉清,洪金宝,郑裕玲等明星的合影,知名杂志上还刊登过酒楼的广告。兴叔说,新加坡过往总统中,他接待过六位,只因酒家当时地处政府办公大楼对面,政要开午餐会议,必定到兴叔预留的VIP套房。八十年代,新加坡油价飙升,许多人驾车到邻国马来西亚加油,顺便在当地吃喝玩乐。为了防止国民赚差价,九十年代初新加坡推出”四分三油桶政策“,即机动车由新加坡进入马来西亚前,必须加满四分之三油,这才杜绝了此现象。
只是,那段时期对新加坡饮食业造成重创,兴叔酒楼从此走向下坡路,直至倒闭。而Helen姨的事业蒸蒸日上,迫于生计,兴叔扎起围裙,两人开始了长达18年的夫妻档。
往事如烟,关上手机,兴叔把毛巾最后盖在干净碗碟上,一天工作结束。Helen姨临出门还不忘梳妆打扮一下。她爱唱粤剧,手机保存着她以前登台照片和录音。舞台上养成的姿态,生活再劳累也得时刻保持。下午三点半,夫妇俩离开档口,原路返回。Helen姨说,晚饭他们吃得很简单,弄个粥配点小菜。“午饭做腻了!“她说。
我拍下他们的背影,心里清楚第二天早上六点五十六分,兴叔和Helen姨必定如档口前摆着的招财猫一样,准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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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家门前卖杂菜饭的老夫妇,见证过新加坡饮食业的风起云涌|童言摄影故事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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