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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写家史︱鞋垫、馕、煤矿和艾德莱斯
美国历史学家卡尔·贝克尔曾说:“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特别推出“大学生写家史”系列,记录大时代下一个个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
过两天就是肉孜节了,家里的洗衣机和妈妈就没有消停过。肉孜节是维吾尔族第二重要的节日,今年因为种种原因,我们不能去到托克逊的姥姥姥爷家过节,大扫除后的屋子里很干净,也有点冷清。
因为节日是根据伊斯兰教历定的,所以我也不清楚每一年的节日具体是什么时候。每次妈妈给我们全家买回来新衣服,说“这些衣服先不要穿出去玩啊,等过节了去托克逊姥姥姥爷家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啊,肉孜节要到了。
每次肉孜节去托克逊姥姥姥爷家,还没进院子里,就能在村口闻到很浓的节日味道。家里的女性长辈们都挤在厨房,用半米长的树枝筷子在油锅里搅拌着炸出馓子,捞出来馓子后再在油锅里炸一炸有“小肚子”的包尔萨克。每一个维吾尔族人家里都会有一柜子的玻璃器皿,平时就静静的待在柜子里,等到过年过节,它们就会从柜子里出来透透气。小孩子的任务就是把这么精美的玻璃器皿拿出来小心地擦拭一遍,拿出葡萄干、巴旦木、薄皮核桃、无花果和大枣等倒到中型的玻璃碗里,大盘子则是为馕和馓子准备的。
等到客人来了,锅里热着的手抓肉和羊杂碎就上桌了。姥爷那一辈的男性几乎随身携带着一把英吉沙刀,把大块的肉切小了给我们小孩吃,姥姥她们去给每一个人舀羊肉汤喝。馕、肉、汤在餐桌上传递着,话题也交换着。因为长长的餐桌是铺在板床上的,坐垫是精心缝制的柔软的床垫,所以聊天环境很舒适,大人们一聊就是一下午。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总是很少聊过去的事情,关于家史的内容我几乎没有怎么听到过,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圈养的牛羊、作物的收成还有家长里短。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我就跑出去跟村里的小孩子们玩,去用嚼碎了的馕喂猫,去田里摘苞米,去马路边打陀螺。节日当天的孩子们都活力满满,女孩子们都穿着新的艾德莱斯裙,编着麻花辫。
鞋垫
姥姥姥爷说她们那个年代的肉孜节也是这样,不过条件没有现在这样好。新疆虽然以瓜果闻名,但是那个年代过节的时候,因为保存条件的限制,家里都很少能看到新鲜蔬果的影子。
母亲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在克尔碱的小村子里,生活没有太多的动荡,很平静。克尔碱就是吐鲁番地区托克逊县的一个小镇,若不是这次回乡路上妈妈给我指了指公路两旁雅丹地貌里嵌着的一排排小山洞,说这些是当时抗日战争的时候为了躲避轰炸而挖凿的,克尔碱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就是一片与外界隔绝的桃源。但是事实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新疆以它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了抗日战争的“大后方”,为支援前线抗战和抗战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即使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质朴而爱国的新疆人民还是展开了一场场抗日捐献运动支援前线。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听不懂汉语的姥爷也钟爱抗日题材的电视剧吧。
在1937年成立的新疆民众抗日救国后援会中,托克逊是总会直属的第十一小组,隶属于新疆民众抗日救国后援会,在抗日捐献运动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寒衣运动就是众多抗日捐献运动中之一,是为前线抗日战士捐献在冬天保暖的衣物。外曾祖父是个心灵手巧的人,经常在家里进行一些小手工,编编竹篮、纳纳鞋底和做做鞋垫,现在家里的满含高科技味的空调上还放着外曾祖父编的竹篮,里面还放着一束花。结束农活后,外曾祖父就常常去集市上卖这些玩意补贴家用。姥姥告诉我,她自己也帮着外曾祖父纳了好多鞋底,做了很多衣服和鞋垫,在寒衣运动的时候捐了出去。原来这个我道出名字别人都要问第二遍的小镇,曾用自己的棉花与针线,温暖了远方抗战中的人们。
馕
关于抗战的故事,多是家人们封存的记忆,扶额许久后回忆出来的。他们侃侃而谈的,多是过去那些清贫的日子,尤其是母亲,过去一二十块的薪水,一分钱的冰棍,没有水果的冬天,以泥巴为玩具的童年。这应该是为了让我们明白过去的日子有多么不容易,现在不愁吃喝的生活多么来之不易吧。这些忆苦思甜中,尤其是关于“吃”的最多。
馕是具有新疆特色的食物之一,它在维吾尔民族心中占有“可以一日无菜,不可一日无馕”、“一日不吃馕,两腿直打晃”的地位,同样,馕也是古老维吾尔文化的见证,新疆古墓葬考古发掘表明,馕作为一种食物早在唐代就已在当地普遍流行,妈妈和姥姥姥爷提及过去的生活,馕总是不可少。
馕的制作,在我看来,不仅仅是创造食物的过程,更是增进家庭感情和促进邻里关系的过程。当时整个村子的条件都十分差,能够盖起馕坑的只有几家,由于外曾祖父的勤劳吃苦,家里条件相对不差,盖起来了两座。因为村子很小,一家要做馕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村里的家家户户,没有了馕饼库存的或者闲着无事的人家就会聚到要做馕的那一家里,一起和面,揉饼,压花。与现在街上的维吾尔族馕店不同的是,当时做馕的都是妇女和女孩子。
克尔碱外曾祖母家废弃的馕坑
当时的维吾尔农村家庭仍保持着男耕女织的传统劳作模式,当我向母亲询问外曾祖母的职业时,母亲以一种“你在想什么”的疑惑表情和语气回答道:“外曾祖母没有工作啊,就是家庭妇女,当时的女子是不在田里干活的,最多在家里的小手工业方面帮帮忙,外曾祖母和姥姥就常帮着外曾祖父编编竹篮和做做鞋垫。”在当时的农村,女性的社会地位也较低,女性群体的独立意识、自我意识也尚未觉醒,早婚、包办婚姻等都是她们不能逃脱的命运。经济文化的落后是主导原因,宗教习俗文化如“餐桌上最年长的男性起了祷告后才可以动筷”等也是维吾尔族乡村女性主义的沉重的枷锁。虽然我国妇女很早就开始了打破封建禁锢的运动,但是直到今天,维吾尔族女性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仍较低,女性主义仍处于较落后的阶段。
在家里的男性忙完了一天的农活回到家里的时候,奶茶加馕的搭配总会给予他们胃和心理的极大安慰。在准备晚饭时,总要讨论的一个小话题就是,今晚吃啥馕。馕有50多种,艾克曼馕、库徐克馕、托喀西馕等等等等,他们的主料也是品类繁多。但是由于家里的贫穷,母亲说,当时家里多做的都是以黑麦为原料的馕。相对于现在的白面馕,口感较粗糙,但是就是这样粗糙的馕,伴随了母亲简朴的童年——在县城读寄宿高中的母亲每周末去上学时书包总是鼓鼓的,书不多,但是有五六个馕,在图书馆整日学习时的午餐是馕和白开水,在田地里帮姥爷干活间隙嚼着垫肚子的零食是已经干了的馕和麦穗。母亲是这样,其他贫苦的维吾尔族农民也是这样,不过,有馕陪伴的他们,依旧有着旺盛的生命力。馕在维吾尔族文化中超越了食物本身,它们是日常交往中的礼物,是宗教仪式中的媒介,是圆满人生的代表,是维吾尔族人民繁盛的生命源泉。
各式各样的馕
煤矿
母亲的童年记忆多是关于那个黄土盖的小院和散落着谷子的田野,等到县城上了寄宿初中后,姥姥姥爷在克尔碱煤矿的职工食堂找到了一份工作,所以母亲之后的家庭记忆,多围绕着这个小食堂和煤矿。
新疆的工业起步较晚,基础也较弱,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时工业发展基本一片空白,仅有十几家工厂,这些零星的工业企业,其实也仅是设备陈旧的小工厂,人们的各种日常生活用品、生产工具等,都要依赖内地或从国外进口。直到1951年,在国家一五计划的指导和驻疆人民军队的帮助下,新疆才在八钢戈壁滩上建起了第一座高炉。后来随着对新疆地质的探测,它丰富的矿产资源逐渐被发掘,煤炭工业的发展也逐渐步入了高速轨道。其中,姥姥姥爷居住的克尔碱地区就属于煤炭资源丰富的地区,煤矿的开发和建立在最初就已经开始了,外曾祖父也曾在煤矿工作过。
姥爷回忆道,外曾祖父时期的煤矿条件十分落后。煤矿工人们首先用锄头等工具将巨大块的煤矿敲碎成小块,再背到背上,一人几十公斤,再用木板车等工具将它们拉上来。到了姥爷的时期,煤矿开始现代化了,开采时多使用炸药,将矿产炸碎,再使用在铁轨上行进的矿车将矿产拉出来。现在的煤矿已经逐渐朝着自动化的方向发展,煤矿的开采也是由机器操作,煤矿运出时采用的是全自动化的皮带传送机,效率大大地提高了,人员的伤亡率也大大降低。
现克尔碱地区煤矿之一
当时落后的条件下煤矿工人们的保护设施也十分简陋,像样的只有一个头盔,甚至工作服都是自己的便装。在母亲的印象里,从矿里出来的工人从衣服到四肢再到脸,只要是裸露的皮肤,都布满了煤烟颗粒,黑黢黢的,只有眼白和笑时露出来的牙齿是白色的,他们在食堂狼吞虎咽地抓起的白色大馒头上都印着黑色的五指印。
令我母亲十分惊讶的是,即使工人们的工作环境恶劣,工作量巨大,但是他们总是保持着高度乐观和积极的心态。下矿时总是一起唱着歌,作业时也是如此,在背煤时也是互相帮助。饭间和工作结束后是最热闹的。即使累到直不起腰、两腿直打颤,他们在吃饭时的玩笑和打趣也停不下来。下班后更是围坐在一起,喝着奶茶就着馕,弹着冬不拉克唱着歌,欢声笑语总是在他们之间。因为他们知道,靠着这个煤矿,这个小村子的美好未来就在路上了。
在维吾尔人民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勤劳踏实肯吃苦的血液,在经历了兵败西迁、投靠蒙古、外族骚扰和剥削统治后才迎来解放,在国家的引导下从长期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绿洲农业慢慢发展到现在完整的特色产业体系,他们总是对国家抱着满满的期望,对自己的生活总是保持满满的热情。
艾德莱斯
提及传统的新疆维吾尔族姑娘,人们印象中浮现的都是深眼窝、高鼻梁、花帽子、麻花辫和艾德莱斯裙。在当时小村子里的维吾尔族姑娘心里,艾德莱斯裙只是漂亮的小裙子,而现在的艾德莱斯裙背负了很强的文化使命,作为维吾尔族服饰技术、民族文化风格的代表,是文化“走出去”的媒介。
小农村的艰苦条件并不允许长期穿着高档的面料和劳动投入量很大的服饰,所以母亲的艾德莱斯裙只有在肉孜节和古尔邦节才能穿出来,姥姥的缝纫机在节前也是忙碌异常。
艾德莱斯的丝绸十分讲究,其中蕴含的是维吾尔族古老的扎染工艺手工制作,严格的工序,和纯天然的燃料,就像石榴皮、彩色矿石等。每次节前要做新裙子的时候,妈妈总会牵着我的手去制作艾德莱斯丝绸的老手艺人那里去挑选自己喜欢的布料。艾德莱斯布料成品一般为40-50厘米幅宽,被裁成每段6.2-6.5米出售,恰好是一件连衣裙所用的面料,出售时,只按块不按米,这是艾德莱斯特有的售卖方式。由于家里条件的贫苦,裙子都是布料买回来之后姥姥自己缝制的。母亲在姥姥做裙子的时候就时刻围在缝纫机的左右,看着线随着机头上上下下的在布料上游走,心里十分期待着穿上它的模样。在裙子做好后,母亲总会忍不住提前穿上,在镜子前摆弄着,节日前的夜晚也会激动得睡不着,想着明天可以与好朋友们一起穿着漂亮的新裙子跳舞,比谁的裙子转起来裙摆甩得更大更好看。
维吾尔族小朋友
艾德莱斯裙在颜色上总能给予人很大的视觉冲击,靓蓝色、大红色、明黄色、翠绿色、深紫色、甚至黑色都可以出现在同一块布料上,还有各种花蕾图案、热瓦普琴图案、练到纹图案来增加布料上图案的变化。看着这些艾德莱斯的五彩的裙摆在阳光下摆动,就能感受到维吾尔族少女的朝气和活泼。
维吾尔族女性偏爱裙装,在平常的日子里也基本都穿着各式各样鲜艳的裙子。但是过去穿裙子时下面必须穿裤子或者衬裙,穿着艾德莱斯裙时也是如此,这在现在看来,有些奇怪与别扭。同时裙子上面也一般穿着坎肩,套着袷袢式外衣。总的来说就是裸露出来的皮肤不能太多。若不戴花帽,则要围着头巾,不能露出头发。这些服饰特点与伊斯兰教文化的影响息息相关。
随着社会的发展、审美的变化和思想观念的革新,维吾尔族女性的穿着不断发生着变化。以母亲和家中青年、中年女性亲戚为例,她们日常的穿着已经不再是传统服饰,即使在节日时也很少穿着,她们的穿着和现代女性没有什么不同。工序复杂的传统服饰在质量好价格低的现代化服饰面前失去了竞争力,逐渐开放的思想也让年轻女性放弃了遮得很严实的穿衣风格。只是姥姥那一辈人现在依旧穿着长袍式的五彩长裙,坚持围着头巾。在街上,第一眼看到她们就能知道她们是维吾尔族(或者哈萨克族)女性。
现在以艾德莱斯为代表的维吾尔族传统服饰多作为一种礼仪文化和传统文化出现在特殊场合中,工业化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传统服饰的发展。传统手艺人品牌意识、推广意识的缺失、民族审美理念对当代消费需求的不满足等都导致了艾德莱斯裙等民族服饰的困境。母亲儿时的一位朋友现在就在致力于维吾尔族传统服饰在当今时代潮流下的革新和推广,还有很多其他维吾尔族设计师也回归到家乡,想要守住这个传统服饰文化,守住曾经过去一个个维吾尔族农村少女对于新裙子的那一份期待。
作为世世代代都平平淡淡地生活在西北小乡村的家庭,没有多么精彩的起伏动荡。住在黄土盖的房子里的人一生都在为生计奔波,眼前看到的只有吃什么、穿什么和能不能生活下去。所以在母亲和姥姥姥爷的回忆讲述中,听不到太多关于国家政治的内容,多的是在清贫的日子里怎么苦中作乐,语气中透露出的是对生活的热爱和民族自豪感。
人类学关于物的研究由来已久,从作为人类社会演进过程不同阶段的标志物,人与人、社会与社会关系的媒介,到物所承载的象征意涵和分类,再到物的技术发展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笔者也选择通过家族成长过程中具有特色的物品来表现形成家族品格的过程。作为当下发展遇到一定困境的少数民族,现代化的冲击使得维吾尔族的民族独特性正在慢慢消逝,在民族大融合的过程中部分特色文化也被主流文化所代替。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建构者,少数民族作为一个国家大的民族背景下的特殊群体,对于丰富国家的民族文化、增强文化软实力方面有不可缺失的作用,这些具有蕴含民族文化的民族特色的物品也是人类文明传播发展的媒介。各式各样的馕里面包含着的既是维吾尔族对粮食的敬畏,也是民族的社会关系,鲜艳亮丽的艾德莱斯的花纹里蕴含着维吾尔族的民族风情,也藏着文化传承的历史困境,充满欢声笑语的煤矿是经济发展计划对于小农村影响的缩影,粗糙的鞋垫、竹篮,代表着边疆人民对于国家政局的担忧和国家响应的支持。
听听老人们讲述过去的故事,让我对那个破旧的院子和自己的民族身份有了重新的理解和认识,他们不止鞋垫、馕、煤矿和艾德莱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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