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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年前烧掉的是个什么园林?郭黛姮带你“重返圆明园”
原创 人文清华 人文清华讲坛
1860年10月18日,英法联军纵火焚烧圆明园,大火持续数日。2020年10月20日,在圆明园罹难160周年之际,著名建筑史学家、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84岁的郭黛姮先生在人文清华讲坛通过其团队潜心研究近20年的数字复原技术带领观众重返圆明园,领略万园之园全盛时期的风采。
她表示和园林一个个具体的实体建筑相比,圆明园的文化价值更值得重视。圆明园等古建筑研究让人重新思考我们民族的想象力,现在的年轻一代要敢于想象。
截至本文发稿时,超过130万网友跟随郭先生感受了这段特别的重返圆明园之旅。
郭黛姮先生,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当今中国建筑史领域最为杰出的学者之一,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获得者。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国家文物保护工程责任设计师。现任北京圆明园研究会会长,中国紫禁城学会常务理事等职。她师从建筑史大师梁思成先生,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从事古代建筑史的学术研究工作,在《营造法式》研究、文化遗产保护修复等多个不同领域,均做出了突出贡献。曾先后主持维修杭州六和塔,保护雷峰古塔遗址的雷峰新塔工程,珠海圆明新园设计与建设工程,登封少林寺扩建及塔林保护设计,北京恭王府保护修缮,嵩山历史建筑群申遗保护规划,山东威海环翠楼设计与建设,洛阳明堂、天堂、应天门设计与建设,浙江金华万佛塔公园设计与建设工程。同时开辟了利用数字技术复原文化遗产圆明园等项目。今天“万园之园”圆明园得以在虚拟世界重生,正是来源于奠基人郭黛姮先生的执着追求和首创精神。
以下为演讲实录,约1.1万字。(全文读完约15分钟)
各位同学、各位老师:大家晚上好!
今天是什么日子?160年前的今天,圆明园正在大火中被燃烧。我们不能忘记外国侵略者这种野蛮的行为,今天要重新看看他们烧掉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园林,介绍一下我们研究圆明园的一些感想。今天存在的圆明园包含了三个园子,分别是:圆明园、长春园、绮春园。
谐奇趣琉璃装饰之谜大家比较熟悉的圆明园景点可能是西洋楼景区。西洋楼景区在长春园北部。乾隆十二年时,他想建筑一组带有喷泉的外国园林,下旨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Giuseppe Castiglione)和法国传教士蒋友仁(P.Michel Benoist)做设计。第一个设计是谐奇趣,完成于乾隆十六年。现在还能看到谐奇趣许多遗存的石构件,前面有个小湖。谐奇趣原来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找到了它的铜版画。从铜版画大体能看出来它中间有三层楼,旁边有一些廊子环绕,前面有两个小的二层亭子。
谐奇趣铜版画后来我们在故宫博物院找到了样式房所绘的平面图,图上记载了一些建筑的尺寸。从这张图我们基本上知道它大体的平面轮廓。
谐奇趣平面 故宫藏样式房图但是它的立面到底是什么样?只好找更多的资料,这样就找到了德国摄影师恩斯特·奥尔末(Ernst Ohlmer)在1873年拍的老照片。
谐奇趣老照片 恩斯特·奥尔末 摄于1873年老照片比铜版画要准确,从学建筑的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建筑比例各方面的关系,能够知道当年大概的样子。但是在老照片寻找的过程中,发现了摄影师留在他日记里的一段话,他说:“这里的装潢……五彩缤纷,如彩虹般绚烂……映入你眼中的是装饰物丰富而动人的色彩,浸润在北京湛蓝色的天空里。随着观者移动的脚步和太阳的光影不停变幻,建筑物白色大理石的映衬让它们格外醒目,倒映在前方的湖面上,如同幻影……观者不禁怀疑自己来到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像‘一千零一夜’的世界?那是很奇幻的一种印象。
在遗址现场我们已经找了它现存的东西,但是找不到线索,于是就和圆明园管理处商量,进库房看看。在库房里我们发现有一些琉璃瓦,过去也有先辈的研究说这几个房子都是琉璃瓦,而且琉璃瓦的颜色有蓝的、黄的。我们就比较了一下外国巴罗克时期的一些房子,他们的色彩基本用在屋顶上,比如柏林夏洛腾堡宫和维也纳美泉宫,二者屋顶颜色不同,但是墙基本是同一色。可是这两座宫殿给大家的印象绝对不是五颜六色。
柏林夏洛腾堡宫维也纳美泉宫那为什么摄影师说谐奇趣“五彩缤纷,如彩虹般绚烂”呢?后来在圆明园库房里找到了一些琉璃构件残片,带有有中式花纹或西洋花纹。我们当场清洗干净、拍照,以便拿回来对照,结果发现老照片上有些花纹线脚跟这个对上了,比如有的可以作为女儿墙的栏杆,有的是腰线的线角,还有墙上镶嵌的花纹装饰,我们觉得太有意思了。对上了以后就感觉老照片上的琉璃块都可以对号入座贴上去。
这些老照片所反映的色彩,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它不是一个纯粹的一般的西洋建筑,而是用很多彩色琉璃来装饰的,当时郎世宁这些传教士虽然按一般的巴罗克式建筑风格做了设计,但是也在琢磨如何让中国人接受巴罗克,可能就想到把有特点的中国元素加进去。像这种例子我在其他地方也看到过,比如有的在教堂装饰里设计了中国的牡丹花、垂莲柱,但是我没想到谐奇趣贴了这么多琉璃,贴好了琉璃以后建筑就会显得更加生动活泼。谐奇趣复原图可是我们又遇到了一个问题,大家对照琉璃实物研究老照片时,发现黄琉璃贴在最黑的地方了,贴蓝琉璃的地方在照片上有的反而浅一些,贴绿琉璃的地方在照片上有的颜色是灰的,为什么会这样?后来就请教搞摄影的一些先生,这些先生说,当时的摄影师使用的胶片跟现在我们用的胶片不一样,涂的膜不一样,洗印时显影液也不一样,所以会出现这个问题。这就让我们对复原有了更大把握。
海晏堂蓄水楼之谜
西洋楼景区另一座规模较大的是海晏堂。大家最熟悉的十二生肖喷泉就在这里。十二生肖几个铜兽首近年在拍卖会上被大肆炒作,开展价格大战,最近的事是马首回归,许多人由此知道圆明园有海晏堂。十二兽首的喷泉是一组水力钟,但是这组建筑到底怎么构成的?海晏堂的喷泉从哪儿给水?过去传言说,由太监挑水,是真的吗?实际现场的遗存可以看见好几个部分,海晏堂本身坐西朝东,堂前为生肖池,堂后有蓄水楼。
海晏堂遗址我们首先按照老照片和铜版画复原了建筑的样子,包括琉璃的装饰,但是做完以后还想知道它到底怎么供水的。蓄水楼现在看起来是一个大土台,当时的水放在哪儿?实际在土台顶上有一个很大的水池,从其他地方把水供应到水池里,然后再从这个地方流到十二生肖每个兽首的口喷出来。
现在看起来土台的样子有些奇怪,上面大下面小,而且四面不光滑,一层一层的。原来古代的人想把房子盖高时,就是用土垫一个高台,垫土的高台下面如果没有维护会垮掉,要在土台四面砌上砖墙进行加固,因下面受力最大,所以砖墙最底下最宽,然后向上慢慢缩小,一层一层的纹路是砖墙缩小的痕迹,越往高处墙就越薄。高台建好后,在上面建了水车房。海晏堂蓄水楼遗址在样式房图上,我们看到写着东水车房、西水车房,那么水车房的水又是怎么通到喷泉的?这就使我们回想起来,当时复原谐奇趣时看到一张图,这张平面图画了水车房所在位置,用红色的线标注了给水管,从水车房通过水管把水引出来,通到当地所用的喷泉里。
谐奇趣 故宫存样式房平面图后来在一次开国际会议时,请了搞探地雷达的人探查了一下,发现西洋楼地下确实有水管,前年发掘出一部分,原来是铜水管,历经近300年,仍然保存完好。
探地雷达探测地下管道除了研究管道,还需要知道水车房的动力装置如何运作。海晏堂蓄水楼的水车房里安装了一个很特殊的机械装置。意大利罗马马克斯普朗克艺术史研究院的Hermann Schlimme教授参加了那次国际会议,和我们一起用探地雷达探测了管道,他回国后在他们的资料室中找到蒋友仁的一封信,蒋友仁在信中谈到他在中国设计圆明园喷泉时参考了一本水利书,Hermann Schlimme教授找到了这本书,书上有张水利机械图。
传教士书信中谈到蒋友仁参考的水利机械书籍他就马上对照了西洋楼铜版画,发现画上的水车房有扇打开的窗子露了一个头,头的样子跟他找到的水利机械图上的给水装置“中心轴”的样子很像,他非常高兴。
但他又提出一个疑问,这本水利书当时在中国有没有?正好当时我们国家图书馆收藏了一批当时传教士留下来的书籍,原来北京西什库教堂有个图书馆,解放后那些传教士回国了,这个教堂的书就存放到了国家图书馆。在国家图书馆的书单里也有这本水利书的名字。他决定马上飞到中国来查这个资料。他在国家图书馆发现这本书上还有用铅笔画的一些对这个机械进行注解的小图,他觉得过去来华传教士里真正跟这个有关系的,无非就是蒋友仁。蒋友仁原来是数学家,所以乾隆让他搞这个设计,他肯定要从数学的角度想如果把水压上去怎么做,怎么计算利用势能这些东西,所以要来查这本书。根据Hermann Schlimme教授的推断,他觉得蒋友仁肯定看过这本书。国家图书馆馆藏蒋友仁查阅的18世纪法文水利书籍这样我们就根据这个机械图做了水车房动力装置的复原,其实它是由水平放置的齿轮,在毛驴的牵引下带动竖向的齿轮,利用传动装置,使三个凸齿轮不间断转动,带动提水斗,将水注入蓄水楼水池。
圆明园是帝王治国理政之地
现在西洋楼景区留下了十组建筑的残迹,一般人以为看了它就等于看了圆明园,一般的旅游者从南门进来,走到西洋楼,以为就逛完圆明园了,绝大部分的景点没有看到。其实西洋楼景区在圆明园所占的比例很小,只有全园总面积的2%。圆明园真正的核心部分,恰恰是许多游客忽略的部分。
游客的路线要了解圆明园的核心部分,要从圆明园的造园说起。
圆明园建于康熙46年,他本来是四皇子胤祯(后来的雍正)的赐园,建在康熙所在的畅春园北侧。现在北京大学西门外有两个小的砖门楼,从那里往南走就是畅春园,圆明园离畅春园很近。胤祯在做皇子时很低调,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造园,造得很简单,许多都是很自然的景观,他曾经写过《园景十二咏》,都是什么葡萄院、竹子院、鱼池、菜圃,建筑也不太多。
雍正后来他登基以后请风水师看了一下风水,风水师说这块地很好,西北高,象征昆仑山,东南低,象征东海,这块地跟中国的版图很像,他听风水师这么讲,很高兴,决定要在原来园子的基础上扩建成皇家园林。
在核心区做九个小岛围成的九州,象征中国古代所谓的天下有九州的说法。同时他还希望将来的统治能够天下太平,万方安和,所以造了万字型的房子。雍正皇帝在紫禁城守孝三年期间,发出谕旨:“始命所司酌量修葺,亭台邱壑悉仍旧观。惟建设轩墀,分列朝署,俾侍值诸臣有视事之所。构殿于园之南,御以听政………园之中或辟田庐,或营蔬圃……”这时圆明园有了较大的发展,首先添建了园南的朝政建筑,以便在园中听政。宫门、大殿一个一个相继造起来,大体形成了前朝后寝的格局,大宫门、正大光明是前朝部门,勤政亲贤是他日常理政的场所,九州清晏是他的寝宫区,也是圆明园的核心区。雍正说我在这个园子里住,不是为了休闲,我要理政。一开始,他住了好一阵没有人给他上奏折,于是就发了一个谕旨:“谕吏部兵部,朕在圆明园与在宫中无异,凡应办之事俱照常办理,若因朕在圆明园尔等将应奏之事少有迟误,断乎不可。”乾隆帝即位,谓圆明园“实天宝地灵之区,帝王豫游之地,无以踰此。后世子孙必不舍此而重费民力以创建苑囿。”但此后乾隆在圆明园东侧便建了长春园,收回周边亲王赐园后,最先是出现了绮春园、到了乾隆朝中叶还并入了熙春园和春熙院,形成圆明五园。
雍正和乾隆奠定了圆明园的基础,嘉庆对绮春园的整合起了重要作用,道光、咸丰在圆明园进行了少量的不同程度的改建、添建。圆明园的景区随着皇帝的审美需求不断变化,再加上失火一类的灾异,所以圆明园这座遗址公园现在有不同年代的遗址。
不同时期的圆明园雍乾嘉道咸五朝皇帝都一直把圆明园当做治国理政的场所,因此圆明园历史上的地位不亚于紫禁城。
我的博士生贾珺(现为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当时到故宫查《起居注》,发现这五位皇帝住圆明园的时间都比住紫禁城长,乾隆大概平均每年有150天左右,住的最多的是道光,几乎每年有近300天都住在圆明园,最后还在圆明园去世了。
乾隆时期圆明园最鼎盛乾隆时期圆明园营建最为繁忙,经过他的经营,圆明园的建设基本定型。
乾隆在宫里守孝三年以后回到圆明园,对圆明园有过少量的添建,让他一生念念不忘的是,与皇祖康熙在牡丹台看牡丹时,他的聪明才智,得到皇祖的称赞,并把他带回宫中养育。他一生中不断回忆起这件事。在乾隆五年就修了皇家家庙性质的安佑宫以示纪念,安佑宫又称为鸿慈永祜。
乾隆三年下旨,让宫廷画家沈源、孙祜把圆明园中的所有景物画出来,乾隆九年完成《圆明园四十景》图。四十景图的原本是绢本的,现在不在中国,在法国巴黎图书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抢走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到法国访问,提出来这四十景图能不能给我们做一个彩色的复制品,法国给我们复制了。可是那时出版的书颜色各方面不是很好,不是很准确,也比较模糊,四十景图原图上能看到雕梁画栋的雕刻,像牡丹台主要的建筑装饰是楠木木雕,原图上看得很清楚。最近上海远东出版社,和巴黎图书馆合作重新出版了《圆明园四十景》图,这次再出版的就比较好,高清拍摄、修版,采用原材料——丝绢、楠木匣。四十景图反映的是乾隆九年时期的圆明园,此后圆明园又不断变化。乾隆觉得他要像祖父一样执政60年,乾隆十年开始在圆明园旁边建了一个长春园,作为自己归政娱老之所。当时档案中有圆明五园之称,除了圆明园、长春园,南侧有绮春园,北侧有春熙院,东侧有熙春园,熙春园就是清华大学所在之地,所以清华大学和圆明园有很深渊源。到了嘉庆年间一方面整合绮春园,但又将春熙院赐给公主。到了道光年间,熙春园又被赐给了亲王,现在我们看到清华工字厅再往西走到荒岛有个分界线,这条路以东分给一个亲王,仍称为熙春园,以西分给另一个亲王称为近春园,近春园后来由于主人去世房子被拆了,熙春园留存下来了,所以工字厅可以追溯到比较早的时期,后来虽然也修过,但是整体还是保留了熙春园当年的面貌。
圆明园里,哪种景观最多?大家可能想不到,我们统计后发现最多的竟然是农业景观,其次是书院、书楼、书屋,第三是宗教建筑。
农业景观书院书楼书屋宗教建筑农业景观如杏花春馆、田字房、北远山村等,在雍正时期就有。后来乾隆年间又在杏花春馆添建了春雨轩等,春雨轩添建以后雨水特别好,乾隆为它做了许多诗,说春雨轩是吉祥物,自从建了它以后年年风调雨顺。
另外乾隆比较重视文化,所以有许多书院、书楼、书屋。比较有名的有汇芳书院、碧桐书院等。汇芳书院,顾名思义,就是把所有有才华的人汇集在一起帮助皇帝理政,乾隆曾为它赋诗:“书院新开号汇芳,不因叶错与华裳。菁莪棫朴育贤意,佐我休明被万方。”文源阁是圆明园的藏书楼,藏《四库全书》,乾隆三十九年兴建。乾隆时编纂了《四库全书》,该书因卷帙浩繁,不曾付梓刊行,只手抄了七部,分别建阁贮之,这七座藏书楼被称为“四库七阁”,“北四阁”为北京故宫的文渊阁、圆明园的文源阁、承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和沈阳故宫的文溯阁;“南三阁”是扬州大观堂的文汇阁、镇江金山寺的文宗阁和杭州圣因寺的文澜阁。在全国盖这七座藏书楼,实际是提倡一种文化。这个书楼仿的是宁波的天一阁,很特别,是六开间的房子,这在中国古建筑里很少见。为什么做六开间呢?因为《易经》上有句话“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藏书楼怕火,所以觉得建成六开间可以有一个保护书楼的吉祥意思。文源阁的设计,也体现了圆明园建筑不拘一格,结合自己的需要就做成这样了。
圆明园还有许多书屋,皇帝不仅仅是在正式的地方读书,而且在他的寝宫里也有书屋,在小的佛寺也有书屋,皇子读书的地方更不能少,有20几处,随时可以看书,并告诫皇子“愿为君子儒,不做逍遥游”。乾隆说自己生平喜读书,处处有书屋,“来如读画领神韵,坐则翻书晤古人”,可以从古人的经验里学习理政的经验,所以圆明园的书屋特别多,这也是过去我们看到的一些皇家园林中很少见的。宗教建筑比例也不低。圆明园的宗教建筑根本不是大家印象中通常看到的佛寺、宫观,它们的设计很有特色。慈云普护这组宗教建筑,里面供了各种神像、佛像,不拘一格。西洋楼地区的方外观,是乾隆给香妃盖的做礼拜的地方,香妃是维吾尔族,信伊斯兰教。乾隆又说“兴黄教以安蒙古”,黄教就是喇嘛教,圆明园里也有喇嘛教的佛寺。另外圆明园里还有关帝庙这种类型的。乾隆说“何分西土东天,倩它装点名园”,意思是什么样的神都请来装点我的园林保佑我,可以看出当时皇帝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都去求神佛了。
圆明园里还有一些代表仙境的特殊建筑。比如蓬岛瑶台,仿海上三神山所建,由三个小岛组成。古代传说东海有三神山,有神仙在那儿制作长生不老药,皇帝们都对这个三神山非常向往,古代许多园林里都出现过。雍正建了蓬岛瑶台,到了乾隆又新盖了另外一个方壶胜境,方壶胜境盖好了以后,他说“却笑秦皇求海上,仙壶原即在人间”,他笑秦始皇到东海找仙人,其实根本没有东海里的仙人,我在我的园子里就可以盖出来,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仙境。长春园的海岳开襟也是表示仙境的建筑。乾隆当时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乾隆曾六下江南,他把江南的好景物也搬到了圆明园,长春园中仿南京瞻园建成的如园、仿扬州曲园建成的鉴园、仿苏州狮子林建成的圆明园狮子林都给圆明园带来了江南风光,所以有一个清末的诗人写了一句诗“谁道江南风景佳,移天缩地在君怀”。 万园之园影响欧洲后来圆明园的景物通过法国传教士王致诚(Jean-Denis Attiret)等人给朋友的信被传到了欧洲。圆明园被誉为 “万园之园” 出自1743年11月1日王致诚写给在巴黎的友人达索(M.d Assaut)的信,他在信中说:“这是一座真正的人间天堂。园中的建筑造型,其美无与伦比……建筑与山石、花木之间的巧妙结合……景色之多不能一目看尽……一切都趣味高雅……可以长时间的游赏。”
他不仅一一记录了园中所见景物,还生动描绘了皇帝在圆明园的生活,例如春节在圆明园中逛买卖街的情景。他的信件在1747年汇编成《耶稣会士书信集》,1749年在法国出版,轰动了欧洲。1752年他的《中国第一园林特写》英译本出版。王致诚的书影响比较大,导致欧洲上层的许多达官贵人对圆明园非常青睐,要当时的建筑师给他们设计类似圆明园的房子,模仿中国园林,所以以圆明园为代表的中国园林在乾隆年间开始走向世界。
当时的英国皇室建筑师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也非常推崇中国园林艺术。钱伯斯曾经在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工作过好几年,到过中国三次,1757年他在《中国园林的布局艺术》中说:“中国人的花园布局是杰出的,他们在那上面表现出来的趣味,是英国长期追求而没有达到的。”又在《东方造园艺术泛论》一书中写道:“没有任何国家在园林结构物的壮丽和数量曾经与中国相当。……王致诚神父告诉我们圆明园——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其中有)四百座楼阁;全部建筑如此不同。”他把自己看到的中国园林画成图印在这本书里。在英法等欧洲国家争相仿造中国园林的过程中,有的似是而非,有的模仿的有点像,比如法国LIIe-Adam,Cassan公园的八角亭。因为中国皇家园林里有那么多农业景观,所以在凡尔赛宫里出现了小特里阿农农舍这样的农业景观。
凡尔赛宫小特里阿农农舍仿造最好的还是钱伯斯在英国伦敦郊外建的邱园塔。明朝时曾有来华传教士把南京大报恩寺塔画成画带回去,因此许多人说邱园塔是模仿大报恩寺塔,大报恩寺塔带有江浙一带建筑的显著特点,屋顶都是翘角的,而邱园塔屋顶并不翘。我觉得他仿的是广州六榕寺的六榕塔,因为钱伯斯到过广州,通过六榕寺六榕塔的老照片,可以发现它和邱园塔造型非常相似。仿建做得最像的还是建筑师,而不是传教士。
当时欧洲贵族将丝绸之路传过去的中国瓷器或者丝绸上出现的建筑物都作为中国园林的代表,在自己的园子里仿造,实际那些人原本的根据并不充分,那些图案上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圆明园。不过也有一个传教士曾经把《圆明园四十景》图带回了欧洲,但是他带的不是绢本画,而是一个木刻版。1774-1789年法国的勒胡士(Le Rouge)出版了《新潮园林详解》,这套建筑师用书差不多有十卷,第四卷中的15、16册以圆明园为题介绍中国园林,将《圆明园四十景》图完全收录,并以沈源、孙祜所绘木刻版为蓝本,用铜版画的办法重新摹写了一遍,但是在每个景点里加了天鹅和帆船。
我们发现中国建筑对欧洲的影响并不仅仅局限于建筑,美国观念史学家洛夫乔伊说:“中国园林是欧洲浪漫主义的起源之一,它推动和促成了浪漫主义的转向。”
古建筑让人重新思考
“想象力”的价值
读了他的东西以后,我对圆明园又有了一个新认识,觉得圆明园里反映了很独特的东西,有许多是超乎现实,特别有想象力的。比如带有自鸣钟钟楼的小佛寺慈云普护,比如比喻为仙境的方壶胜境,所以法国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说:“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世界奇迹,这个奇迹叫圆明园……一个几乎是超人的民族的想象力所能产生的成就尽在于此。”
中国古人确实是特别有想象力,冲破各种阶段的束缚不断发展。建筑史上就有许多超乎人类想象的东西。
古人修桥很有意思。泉州的洛阳桥是一座跨海峡的桥,那个地方特别难修桥,因为地下都是沙,桥基立不住,北宋著名书法家蔡襄任泉州太守时说牡蛎粘在海船上很结实,是不是可以把牡蛎种在石头上?这就是著名的“蛎房固基法”,石头边儿上种了牡蛎不断长,整个地基打了一大条,都是很结实的石头,石头上砌一层一层的桥墩。古人没有起重机、吊车,桥墩砌完以后,怎么把桥梁架上去?最后他们想了一个办法,把石头开采后放到木排上,木排放到河边,顺着水漂下来,漂到桥墩这里等涨潮了以后,水超过桥墩时,就把船开过去,把梁放到桥墩上,水退潮时船离开,这样“浮运架桥法”出现了,这个很有想象力。
比如赵州桥,桥很长,搭在河床上时,伸出很长去,伸展的两端就开了小窗,这样发洪水时,水流从中间的洞可以走,从两旁的小窗也可以走,一下子就分散了水流对桥的压力,桥就比较结实耐用,像这种敞肩券的拱桥中国人早就想出来了,而且比世界其他地方早600年,在建筑史上很出色。赵州桥再比如天坛,如果仔细观察它会发现一个特点,它让人感觉自己比什么都高,可以跟天直接对话。原来这个坛筑起来时,周围所有的东西都要比这个坛低。南边是圜丘,圜丘坛的围墙比它低许多,人站在圜丘坛上觉得自己确实离天近一些。北边的祈年殿也是周围的东西都比它矮。通往祈年殿的路是直的,但路旁的地面是大斜坡,皇帝走在这条路上去祈年殿时,有一种心情,我要祈拜五谷丰登,跟天神对话,越走越接近天神。祈年殿附近的树种植在斜坡上,越走近祈年殿,树显得越来越矮,让人觉得越来越接近树梢,这也是很有想象力的创造。
天坛中国建筑史研究起来,许多地方让我们重新思考,我们想到的不仅仅是某个建筑物什么形状、里面有什么东西,而是想到更多背后的东西。因此和园林中一个个具体的实体建筑相比,圆明园的文化价值更值得重视,这些文化价值使我们有许多新的认识。
我们跟随梁思成先生研究《营造法式》,发现《营造法式》的作者李诫本身就是非常超前的人,他把工料定额的管理手册变成技术做法制度的书,用来指导设计和施工。一般的古人编书先看看古代文献有什么东西,然后把文献拿来集成一下就算了,可是《营造法式》的作者找全国各地的工匠给他讲他们掌握的技术,结果这技术一总结就写了3000多条,而考究其他经史群书后只挑出来300多条。像他这种编法式的创作,在当时也是一种超前的做法,跟他以前的官员很不一样,他非常具有想象力。
而且这本书的特点是“有定法而无定式”,告诉你方法,但是你不是遵循我给你的“式”就算了,你要在这个“式”的条件下自己发挥发展。《营造法式》有这样一段话:“......取其轮奂鲜丽,如组绣华锦之纹尔。至于穷要妙夺生意,则谓之‘画’。其用色之制,随其所写,或浅或深,或轻或重,千变万化,任其自然。”这里讲画彩画的目标是画出来最好像锦缎上的花纹那么漂亮,但又说要根据具体情况发挥,或深或浅,或轻或重,任其自然,要放开,不要受法式的拘谨,可以自由地画。
中国建筑史里的东西,能给我们今天的营养很多。中国古人的想象力非常丰富,已经取得了了不起的领先世界的成就。了解古人的想象力,为现代建设提供借鉴,正是中国建筑史研究的意义所在。今天同学们都很年轻,前途都无量,现在不管学什么专业,首先要具有想象力,然后沿着这样的方向,沿着一个想象的目标去发展、去前进,就会大有所为。
我今天要讲的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从教60年桃李满园
今年也适逢中国营造学社成立90周年,郭先生从教60周年,演讲结束后郭先生的弟子们携带自己的部分代表著作到现场向恩师汇报,并与人文清华讲坛制片人、清华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张小琴一起向郭先生献上祝福。
张小琴:郭先生您好!观众朋友大家好!我是人文清华讲坛的制片人张小琴。刚才看郭先生讲蓄水楼的探查过程,是不是很像一个破案过程?很有意思的是林徽因先生1933年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中国建筑的演变史在今日还是个灯谜,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有相当的把握写部建筑史时,那部建筑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侦探小说。”郭先生您觉得是不是有同感,是不是探寻古建筑的过程真的很像探案?
郭黛姮:确实如此。林先生这个话写的比较早,梁先生找中国有没有唐朝建筑,就是一个探案过程,他们在中国找了七年才找到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但是他们当时有个信念,相信中国必有唐构,带着这种信念不断破案,最后找到了。
张小琴:从梁先生、林先生到郭先生一直在不断地解建筑史上的谜题,熟悉我们的观众还记得,今年5月18日,正是郭先生把《营造法式》交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和新闻学院师生手中,开启了人文清华讲坛““穿越时间的距离-跟随梁思成林徽因探寻中国古代建筑”的特别旅程。今天郭先生又一次来到人文清华讲坛,带我们重返圆明园,可以说为我们这次的古建筑之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我们也做了一个短片,在这里跟郭先生和大家做一个简短的汇报。
张小琴:我们非常欣慰的是这趟古建筑之旅有一千多万人次的观众收看,说明喜欢古建筑的人还是很多的,这也是在中国营造学社成立90周年之际,我们人文清华讲坛和建筑学院的师生献给中国营造学社的小小礼物。今年不仅是营造学社成立90周年,还是郭先生从教整整60周年,我们祝贺郭先生。
郭先生,您从1960年跟随梁思成先生开始注释《营造法式》,到今年整整60年,您觉得这60年间,可以告慰梁先生的是什么?
郭黛姮:我们从不了解古建筑,不了解梁先生为什么那么热爱古建筑,到最后都变成特别热爱古建筑。另外,我们从古建筑里吸取了许多营养,这是其他的途径没有办法得到的,这也是我觉得比较高兴的。再有梁先生教给我们怎么研究古建筑,他很有名的一句话是:“读跋千篇,不如得原画一瞥……秉斯旨研究建筑,始庶几得其门径。”这个告诉我们研究古建筑也要理论联系实际,所以我们现在的选题,包括我的学生的选题,都是结合实际的,这个我们是一直秉承梁先生的学术思想在做。
张小琴:郭先生不肯说自己的成绩,所以我们给郭先生做了一个总结,可能不太完全,我们看一下屏幕,左边是郭先生出版的著作的一部分,右边是郭先生主持的许多建筑项目,满屏的成就,我觉得应该足以告慰梁先生。
郭先生部分成果张小琴:更重要的是在这60年间,郭先生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生,今天郭先生的弟子们也来祝贺他们的恩师从教60周年,他们也曾参与了圆明园的研究工作。
郭黛姮先生(中)方晓风(左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装饰》杂志主编
贾珺(左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贺艳(左三):清城睿现数字研究院院长
刘畅(右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历史与文物建筑保护研究所所长、中国营造学社纪念馆馆长
李伦(右二):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景观设计研究中心主任设计总监
殷丽娜(右三):清华大学城市与建筑遗产研究院副院长
张小琴:我刚才问了郭先生一个问题,现在我想把这个问题也问问你们,郭先生从教60周年,你们有什么能够拿出来跟郭先生和梁先生汇报的?
贾珺:我作为学生,每次读到太师傅梁先生的著作,或者看到郭先生的作品,都经常会想起《庄子·田子方》里颜回对老师孔子说:“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翻译成白话就是老师走我也跟着走,老师跑我也跟着跑,但是最后发现老师跑得太快了,只能望尘莫及。这种心理我是非常强烈的。郭先生她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常常令我们望尘莫及。郭先生招了8个博士生,20多个硕士生,分布在不同的工作岗位,有的在大学做教师,有的在研究院做科研工作,有的在设计部门做工程设计,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成绩,涉及到许多中国传统建筑的不同领域,包括宫殿、园林、宗教建筑、文化遗产保护等等,这些都可以说是在郭先生的言传身教下取得的一点小小成果。
弟子们展示代表成果张小琴:1933年林先生说,中国建筑的演变史在今日还是个灯谜,现在经过你们几代人的努力,这个灯谜解得怎么样了?
贾珺:学术的探索永无止境,这个谜不仅我们这一代,可能我们下一代还要继续做探索工作。跟梁先生、郭先生比,我们的成就是微薄的,好在我们还没有退休,还有时间,还有机会比现在做得更多更好一点点。
张小琴:郭先生,您还满意吗?
郭黛姮:他们现在跑得都比我快。我的著作都是文化革命以后写的,文革结束时我已经40多岁了,因为文革我失去了许多宝贵的时间,所以我觉得要补回来,虽然到60岁退休了,但我还要干,一直干到了现在。
张小琴:郭先生今年84岁了,还在做三山五园的解谜,还在探案子,今天有这么多年轻的朋友和弟子,您对他们有什么期待吗?
郭黛姮:他们都有宏大的理想,我很支持他们,希望他们继续往前走。
张小琴:谢谢郭先生。
我们这个系列活动叫做“穿越时间的距离”,“时间的距离”这五个字取自林徽因先生的一首诗。每一个历史的研究者都像是一个时间的穿越者,一面回到历史中去探寻,一面向着未来去传承。在这个队伍当中走在前面的是梁先生、林先生,还有郭先生和她的同代学者,再然后是郭先生的学生这一代,还有更多更年轻的清华之内和之外的学者。相信这个队伍会越来越壮大,把中国建筑中蕴含的文化基因一代一代延续、传承下去。这也是我们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在圆明园被毁160年之际,在中国营造学社成立90年之际,在郭先生从教60周年之际,可以告慰前辈、告慰先贤、告慰祖先的。
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感谢郭先生60年来对中国教育事业和中国建筑事业所作出的卓越贡献。谢谢郭先生,谢谢各位朋友,谢谢大家!再见!
张小琴老师(左)和郭黛姮先生(右)本场演讲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北京卫视等媒体的记者到现场进行了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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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清华”讲坛是清华大学发起的大型思想传播活动,推动建设更创新、更国际、更人文的清华新百年。讲坛定期邀请优秀人文学者,在标志性建筑新清华学堂发表公众演讲,阐述其经典学说、独特思考和重大发现。
原标题:《重返圆明园——人文清华讲坛郭黛姮演讲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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