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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晞:追忆逝去的司佳

高晞
2020-10-26 14:16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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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1日晚,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司佳病逝。澎湃新闻·私家历史刊发系列追忆文章,以念斯人。

第一次见司佳是在2005年的芝加哥“亚洲学研究协会(AAS)”年会上,她发言的主题是“洋泾浜英语”,那个报告会场很大,我因为到晚了,只能坐在最后一排,远远望到台上有一个短发女学生在讲晚清中西方人在上海交流时语言的接触方式。与前几位发言学者不同的是,她报告时青涩的学生腔是非常明显的,我专门看了一下会议手册,发现该场会议的报告者中只有她一人是博士生,其余都是有教职的学者。从题目看,第一直觉她应该是复旦毕业的学生,突然听到她说有些“洋泾浜英语”现在“我外婆的生活中还时常会流露出来”,于是她举了“水门汀”和“斯别灵锁”等例子,当她用上海话说出这几个词时,立刻变身为一个活灵活现的上海小姑娘,让我格外惊喜,猜想她可能是周振鹤先生的弟子。茶歇时,我们随便聊了一二句,确认了我所有判断,那时她还是宾大的博士生,师从著名汉学家梅维恒教授。当时我们具体谈了什么,我已不记得了,只是发现这个漂亮的上海女孩笑起来眼睛是会发亮的,而这样的感觉一直等到她回复旦历史学系,我们共事13年间,一直没有变过。可谁曾料到,自2020年10月11日起,这份感觉竟会成为永久的追忆。

司佳教授与其硕士时期的导师周振鹤先生

去年6月3日司佳因心包积液突发昏迷,辗转新华、长海和中山医院治疗,最后在长海医院手术,两天后,我与孙青相约去医院看她,事先与她通了微信告知去医院的时间,到医院见到她时,依然是笑盈盈亮晶晶,一点病态的样子也没有,轻松地与我们讲手术台上听到的医生们说的笑话。出院不久,我与她电话联系,她告知我说长海医院在抽积液时还作了一个病理切片,怀疑有肿瘤指标,她决定去肿瘤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前一天晚上,我有些不相信又微信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去肿瘤医院检查?她马上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已经查看了许多相关的资料,并讲了一大堆的数据与指标,说去肿瘤医院是为制定治疗方案,目前海外已有靶向药物。最后我问她怀疑是什么肿瘤,她说是“间皮瘤”,一种我从未听说过的疾病。尽管她的语速还如之前一般飞速,口气也很自信,但我还隐约地感觉到她的极度不安,在挂电话前我不放心地问了一下,明天是否要我陪你去,她立马接口说好的呀。放下电话,我马上在电脑上查了“间皮瘤”,资料显示这种病有良性与恶性两种,恶性的肿瘤目前没有有效的根治方法,常见的是胸膜积液,晚期是心包渗液,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转而又想如此凶恶的病怎么可能落到善良明亮的司佳身上。第二天阴天,张巍老师陪司佳去肿瘤医院,我在医院与他们会合,医生察看得很认真,因为长海医院病理切片检查还未全部完成,所以数据不足于制定治疗方案,医生嘱咐先服一些营养的药,做好治疗准备。他们夫妇俩人离开医生办公室后,我回头又进去询问了医生,病情究竟如何?医生说此病凶险,时间不长,发展很快的。与他们夫妇在门口分手后,站在阴霾天气下的肿瘤医院院中,我的眼泪喷涌而出,真得无法想象这样的灾难会降临到司佳的身上,胸口堵到阵阵发痛。

与司佳相熟是在她正式入职复旦后,原先我们并不在一个教研室,张巍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我的办公室楼下,司佳时常会下午4点左右到张老师办公室工作,有时听到我在楼上走路的声音,她就会打电话来说,你在呀,我上来哦,每次她推门进来总是笑迷迷的,随手带两小袋核桃,或是桃花胶,分我一份,就坐下来聊会儿。因为我们俩人都做传教士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早期她偏向语言学方面,我一直留在医学传教领域,虽然方向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和领域还有相通之处,交往的学术圈多有重叠,也时常会参加相同的会议,交流相对多些。司佳、张海英、孙青和我四人还组织过一个专题参加日本关西大学东西交涉学会的国际年会。我们的研究多以教会档案为基础,彼此会分享在档案馆查到的资料和经验,有一段时间她做圣经三字经研究,碰到我就说三字经中有医学内容,我发给你哟。有一次她来找我说,受邀去荷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谈医学传教士,她说发现医学传教士其实是一个蛮有意思的题目,我给她推荐了些资料。不久她打电话很认真地对我说,有一件事想要与我沟通一下,她发言的那篇稿子荷兰杂志要她写成文章发表,她特意来征求我的同意,我觉得很奇怪,说这是你的研究,为什么要取得我的谅解,她急促地说,因为大家都知道高老师是做医学传教研究,她写文章等于踏进我的领域,当时我就笑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史料放在那里,谁做研究不可以,即便是同样的史料,你我做出的成果肯定不一样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怏怏地说,其实有许多人是在意的。我原以为司佳如此尊重学术规范,是因为她在西方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司佳离世后,我在看她的生平时才注意到,她曾是上海唯一参加全国学联大会的中学生,17岁就考入复旦大学文基班,23岁获全额奖学金去美国读博士,回国任职历史学系副教授不过29岁。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她都比同辈人年青,可谓天才少女。当大家在赞美她年轻有为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少女过早地进入以男性为主的成人学术世界,她需要保持怎样的一份小心谨慎,才能和这个与她年龄不相称的世界打交道,我想起表面看似张扬自信的司佳一说话就容易脸红,拍照时微笑中总略带羞涩,这或许是她真实的写照。

司佳出色的学术成果,缘自于她的勤奋和自律。我转到近代史教研室后与她的直接接触就更多了,有好多次我们在凌晨通微信讨论问题,包括她新一年的研究计划等,近两年她从语言学研究转向文本分析,以传教士手写文档为主,先是圣经三字经、后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档案馆发现《梁发日记》,以及十九世纪中国旧海关档案文书。这三个方向与我的研究都有交集,在学术上的交流也更频繁了,有一次我表示传教医生的蛇形天书难以辨读,她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我现在基本能辨认传教士的手稿了,这是需要持之以恒地研读而耐心地辨析才能炼就抵达的功力。仅三年时间,她就在《近代史研究》和《世界宗教研究》上发表了两篇关于梁发的言行和思想的重要论文,与此同时,她还在翻译汤因比的《中国纪行》。有一年教研室筹办一个大型国际会议,请她代拟一份英文邀请信,我想此事对她而言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没想到短短的一份邀请函,竟花了她好几个小时,然后对我说,回家让张老师再修改一下,“他的英文更典雅”。

《中国纪行:从旧世界到新世界》

她生病期间,原本计划去参加几个学术会议,最后都无奈放弃,但是在上海的学术活动她尽可能参加,教研室讨论年度计划和教学安排会议她也积极参加。每次来学校,依然修饰得精致漂亮,穿着她喜爱的菲拉格慕绛红色皮鞋,这样的精神状态容易给人产生一种假象,司佳的病并不是十分严重。我一度怀疑一年前肿瘤医院医生的判断,我曾询问她化疗后的情况,她说反应不大,自己也尽可能多吃食物以保持地体力。年初,我问她今年在学术上有什么计划,是否想开个会之类的,她回我说,开会可能不行,但文章还是会写。疫情期间,她告诉我还去医院治疗,6月通电话说,靶向药物起作用了,肿块在缩小,我听了非常高兴,我甚至相信她在新的一学年可以回到学校工作。

8月底史地所张晓虹所长电话我询问司佳情况,问是否可以一起去看看她。我随即发微信问她:“好吗?在家还是在医院?”没想到司佳立刻给我打电话问道:“你问我好吗?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说没有什么,就想疫情这么长时间,不了解你的情况,想来看看你。她说此次化疗反应比较大,脸肿了。我明白司佳的顾虑,她极讲究体面,不愿以此形象示人,于是我就说好吧,等你脸肿消了之后我再过来看你。8月底到 9月初,教研室正好有一系列研究生网上讲评会,8月 29日的讲评会中有一位是司佳的学生,那天上午,我发微信给司佳告诉她今天她的学生沈园园会报告梁发研究,司佳回问要了会议室的代码,很快进入网上会议室,全程听完此次活动,最后还对三位发言同学的文章作了点评。那时听出她的声音气息虚弱,有些力不从心了。下线后她对我说这样的活动,她躺在床上也可听,下午的会还会再听。期间我们又谈了些梁发研究的内容,我问她是否见到过梁发从事医学活动的档案,她回微信说:“医学方面梁本人材料中我好像没有见过。梁家在广东当地其实有材料的,有海外华人纪念他写的他自己以及家庭材料”,并说中山大学姚达兑教授或许知道,“我有机会也问问他”。9月4日,我找到梁发在广州合信医院工作的资料,马上与她分享。

9月开学伊始一片慌乱,无暇与司佳联系,想着国庆期间或许可以去看看她。10月长假十日内,自己被安排了两场重要演讲,整个假期就是在准备论文和PPT。而自己的生活又极不安宁,九旬母亲似老小孩子般,随时会拿起电话或发语音骚扰人,甚至会要求我立马去她家里,2日下午,我刚开车出母亲家的小区,就接到刘金华书记的电话,说司佳不行了,刘老师的话音几乎要哭出来了。一年前肿瘤医院医生说的“凶险”两字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脏,剧烈疼痛,我无法相信司佳真的会到最后时刻,想到她是那么的年轻,那么地爱孩子爱家庭爱学术爱漂亮,孩子还如此幼小,怎舍得撒手离去,我难过得无法开车,只能将车停靠在路边。

7日与刘老师和黄洋老师去医院看望司佳,我们问医生,是否还有希望,医生表示回天乏术,又问司佳知道自己的情况吗?医生说她如此聪慧,怎会不知。是呀,早在一年前,司佳就已将自己病情的走向摸得清清楚,以其爬梳辨析档案的功力,要查找与疾病相关的资料,并根据材料分析病势不是易如反掌吗?想到这一年半以来,她以怎样的毅力和控制力管理自己的身体与情绪,每每以最佳状态示人,不让周边的人担忧,她的勇气和意志力非常人所及,就像在学术界一样,再次展现出她超人的能量。那几日,我一边关心着医院的情况,一边准备着自己的演讲,好几次,突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无法自制,我真的很想问一下司佳,那么长时间里,你有过恐惧吗?

10月15日,送走司佳后,我打开与她交流的微信,我们最后一次交谈停留在9月8日12点 23分,那天我正在翻译书稿,遇到一个常见单词,思考良久,无法找到准确而合适的中文,当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司佳,感觉这个问题只有她能帮我,于是微信问她,没有任何停顿,她即刻回复了我。现在想来,那时她已病入膏肓,却未让与她对话的人有丝毫的察觉,她就是那么要强,不想示弱,想将完美保持到最后。

司佳天性颖慧、热爱生活、执着学术、追求完美、坚定好强,而现在的我是一片伤心画不出她的明亮笑靥,一切尽在追忆中。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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