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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萌:清朝遗迹调查的新成果
刘小萌教授长期从事清史、满族史研究,一向重视文献研究与田野调查的结合。2001-2019年二十年间,从事清朝史迹调查80余次。近期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清朝遗迹的调查》收入调查报告15篇,即其中第一批成果。本文系新书前言,经出版社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在中国历代王朝中,清朝距今最近,遗迹留存最多。中外学者有关清朝遗迹的调查内容丰富,成绩斐然。我从2001年起开始从事清朝遗迹调查,重点是满族史迹,迄今已整整20年。20年时间不算短,因主要精力一直集中在文献研究上,田野调查只是时断时续。但集腋成裘,积累的报告也有数十篇之多。收入本书的15篇,只是初步成果,更多报告仍有待来日。
一、田野调查的缘起
对治史者而言,文献研究与田野调查从来是相得益彰之举。中国史学自司马迁愤而著 《史记》,左丘明盲而作 《左传》,即形成记传与编年两大修史系列。司马迁20岁壮游江淮,为了解韩信事迹,不仅实地考察楚汉古战场,还亲自踏访韩信故乡淮阴,因有“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 的记载。他记录荆轲刺秦王悲壮场景,进而否定 “荆轲伤秦王” 传闻,并说 “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俱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夏无且是秦王御医,当事者之一。这说明,史家著述,从来离不开实地考察和采访。降及明清,徐霞客、顾祖禹均以注重田野调查称名。
清朝入关,开始注重本朝史迹调查。满洲皇帝敕修 《满洲源流考》《八旗通志初集》 《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诸书,均采撷实地调查和口碑资料。康熙帝为绘制 《皇舆全览图》,派遣耶稣会传教士杜美德、雷孝思等,与满洲官员深入长白山和松花江流域进行大范围地理测绘。又派遣打牲乌拉总管穆克登、内大臣吴默纳前往长白山进行实地踏勘。
在清代入华各国使臣中,朝鲜使臣留下的旅行记多达百余种,泛称 “燕行录”,其中收录大量实地调查与采访资料。1808年,日人间宫林藏奉幕府之命潜入清朝属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一带探查。返国后撰写 “踏察报告”,记录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一带地理、民族、风俗和沿途见闻,以及清政府对该地区管辖情况。
晚清曹廷杰,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对黑龙江流域民族、历史、地理、古迹、社会经济作全面调查的学者。光绪十一年(1885)五月,他受命考察东北边防,由三姓起程,经松花江徐尔固入俄国境,沿黑龙江抵东北出海口,考察黑龙江下游地区。对永宁寺碑和奴儿干都司衙署遗址的考察,为论证明代东北疆域提供了有力实证。然后溯江而上至海兰泡,又沿江而下至伯力,溯乌苏里江至兴凯湖,经红土岩,复由旱道至海参崴,再乘海船到岩杵河口。前后考察129天,往返路程16万余里。十一月回到吉林营中。随即写成《西伯利亚东偏纪要》,绘图8幅。又撰《东三省舆地图说》,诸如“国初征服吉江二省各部考”“吉江二省旧地现属俄国东海滨省各处屯站数目”“赏乌绫说”“使犬部说”“赫哲喀喇说”“额登喀喇说”“贡貂诸部说”“特林碑说”等篇,多与清朝遗迹相关。
真正科学意义的田野调查,是伴随近代西方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的兴起而为史学研究者所借鉴。就清史、满族史研究领域而言,20世纪初,日本学者白鸟库吉、内藤虎次郎(号湖南)在中国开展调查,已属史学范畴。服部宇之吉主编《北京志》,包括大量关于清末北京旗人(主体为满族)的调查内容。三四十年代,日本学者以日本帝国主义觊觎、侵略中国为背景,对中国东北、华北、内蒙古等地展开大范围调查。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编辑《满洲旧惯调查报告》等书,搜集大量有关东北地区民族与社会资料。东北地区主要有汉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俄罗斯族、回族等民族,呈现大分散小聚居或彼此杂居两种形态。伪满时期,编纂《满洲家族制度惯习调查》第1、2卷,包括满族、蒙古族、汉族、回族家族制度的内容、特点、习俗异同、民族关系,以及满汉杂居资料。
俄罗斯学者C.M.希罗科戈罗夫(史禄国)《满族的社会组织——满族氏族组织研究》,以20世纪初在黑龙江等地通古斯语诸族(主体为满族)中进行的田野调查为基础,结合文献史料,撰为此书。И.А.拉帕金《奥罗奇——满族的近亲》,是有关奥罗奇(鄂伦春)人的调查报告,其中关于氏族组织、管理机制、萨满教信仰的资料,对追溯满族早期社会提供了有益借鉴。
民国年间关注满族问题的学者堪称凤毛麟角。30年代,社会学家李景汉 《北平郊外之乡村家庭》、牛鼐鄂《北平一千二百贫户之研究》,披露了北京西郊贫困满人潦倒的生活。民族学家凌纯生《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出版于1931年,对赫哲族社会历史文化宗教语言作了全面调查,对研究满族早期社会亦有参考价值。
自80年代起,在中国学者的参与下,日本学者对东北三省清朝遗迹开展新一轮考察。这一历时多年的大规模学术活动成果,收入细谷良夫教授主编 《中国东北部的清朝史迹》一书。作为日本满族史研究会专刊的《满族史研究》(早期称《满族史研究通讯》),迄2019年已出版18号。其中除刊载专论、书评、讯息,还收有中日学者关于满族及今俄罗斯境内与清史相关遗迹的调查。日本学者还与俄罗斯学者合作,对俄罗斯远东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的明清史迹,进行大范围调查。
2003年起,法国学者利用乾隆《京城全图》从事寺庙历史调查。该图是在耶稣会士参予下绘制的北京城图,运用了当时最先进测绘手段。法国学者根据《全图》,对照内城1000余处寺庙逐一进行考察,包括每座寺庙的历史沿革、建筑布局,并搜集相关碑刻、地方志、档案、契书及口述资料,重点探讨城市中寺庙与居民关系。已出版4册,还有11册将陆续出版。这种长时段田野调查与研究,继承了欧洲史学工作者的优良传统。
在中国,大规模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和语言文字调查始于50年代初,一直延续到60年代。《满族社会历史调查》,系《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书之一。满族社会历史调查始于1958年,1963年将各地调查报告加工整理付印,1985年正式出版,包括北京市、陕西省西安市、内蒙古、甘肃省、宁夏银川市、新疆、四川成都市、广东省广州市、山东省益都县以及河北省、东北三省等地满族聚居区调查报告。
《满族社会历史调查》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学术研究日趋繁兴。80年代起,清史、满族史研究者开展东北史迹调查,重点是满族肇兴史。史学研究的繁荣与田野调查的开展交相辉映。在满族人口最多的辽宁省,有傅波主编 《抚顺地区清前期遗迹考察纪实》、抚顺市社会科学院主编 《抚顺清前期史遗迹与人物考察》、孙诚等主编《建州女真遗迹考察纪实》 的出版。这些调查,均由当地文史工作者完成。他们对本地社会历史以及地理环境了如指掌,丰富了学界关于
满族入关前史的认识,并且弥补了文献记载的不足。《辽东移民中的旗人社会》一书,由中美学者定宜庄、郭松义、李中清、康文林合作完成。其特点,一是将田野调查与人口统计、历史文献相结合;一是将移民史、民族史和地方史研究熔为一炉。北京地方史工作者冯其利自80年代起,四处寻访线索、查阅资料、实地踏勘。十几年间走访京郊80余处王爷坟、访问数以百计村民、看坟户,积累了大量一手资料。1996年,出版《清代王爷坟》,记录诸多王位世系、园寝规模、损毁经过、墓主史事。杨海山《京郊清代墓碑》一书,系作者通过长期田野调查,抄录整理清代墓碑碑文的结集。是书收录碑文183篇,多为以往文献所缺载。
围绕满族某一家族、专题或特定区域展开的调研成果较多。金启肒 《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系作者1961年到黑龙江富裕县达斡尔柯尔克孜友谊乡三家子满族屯调查成果,包括地理、社会、历史、经济生活、家族组织、宗教信仰、满语满文等内容。杨发清《关于本溪满族历史及现状的调查报告》,何晓芳、张晓琼 《新宾上夹河镇腰站村清皇室后裔调查纪实》,李天锡、粘国民《福建省晋江县龙湖乡粘氏满族情况调查》,韩旭等 《五常营城子村京旗满族文化调查》,苏淮等《吉林省乌拉街镇满族文化现状调查》,隽成军《清代柳条边吉林边墙的调查与再认识》,黄兆桐《关于纳兰性德在上庄地区史迹的调查报告》,北京市民委等单位联合调查组《北京市海淀区火器营满族社会调查报告》,定宜庄、胡鸿保 《鹰手三旗的后裔——对北京市喇叭沟门满族乡的调查与思考》等,从不同角度丰富了人们关于各地满族历史与现状的认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 《民族文化习俗及萨满教调查报告》,是一部关于少数民族社会习俗、主要是信仰习俗的调查报告。此外有关萨满文化、祭祀民俗、濒危语言满语的调查很多,不再缕述。以上挂一漏万的介绍,足以反映清朝遗迹尤其是满族历史现状调查的成就,并彰显今后发展的起点。
目前,海内外学界开展的田野调查涉及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历史学、宗教学、语言学等诸多领域。这些成果,均值得学习、借鉴。
二、田野调查的概况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向是史家倡导开阔眼界、丰富见识的好办法。2001年起,我与细谷良夫教授合作,开始从事清朝遗迹调查。20年(2001-2020)间,与细谷教授共同调查50余次。前期调查,有王禹浪教授、绵贯哲郎等参加;后期调查,有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张永江教授等中外学者参与。另外,自2013年兼任吉林师范大学教授以来,与硕博士研究生合作或自己独立调查约30次,总计80余次。足迹遍及全国除西藏以外大部分边疆民族地
区,收获丰硕。调查重点:
1、八旗驻防遗址与满族聚居地。对全国范围内清代大、中型驻防城遗址,作了迄今为止最全面、系统的调查。主要四条线:
长城、河西走廊、新疆线:右卫 (山西右玉)、绥远 (内蒙古呼和浩特)、银川 (宁夏)、永登 (甘肃庄浪)、凉州 (武威)、哈密 (新疆)、巴里坤、奇台、乌鲁木齐、伊犁三大营 (温泉察哈尔、察布查尔锡伯、昭苏厄鲁特、另有索伦营);喀什,莎车、塔城。包括长城内侧的太原 (山西)、西安 (陕西)。
长江线:成都、荆州、南京、镇江。
运河线:杭州、乍浦、南京、青州、德州。
东南沿海线:福州、琴江、广州、泉州。
清代山海关外东北地区亦设八旗驻防,但情况比较特殊。2013年以来,利用在吉林师范大学任教机会,对明代女真遗迹,以及清代东北地区满、蒙、锡伯等族史迹,进行了广泛调查。重点调查地有:辽宁沈阳、抚顺、本溪、大连、金州、海城、广鹿岛、丹东;吉林四平、吉林市、前郭、珲春、延边、集安;黑龙江哈尔滨、黑河、舒兰、阿城、肇源、兴凯湖、虎林等。
迄至今日,昔日八旗驻防地多数已演变为满族聚居地。开展对八旗驻防遗址调查,不仅有助于清代八旗史研究,对研究满族史、满汉关系史亦有特殊价值。
2、“三藩”与南明史迹:细谷良夫教授长期从事“三藩”史事首先是尚可喜一族研究。将文献研究与田野调查紧密结合,是细谷教授的重要特点。为此,对辽宁、北京、河北、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地 “三藩”与南明史迹,进行了系统考察。
3、关隘与古战场:长城关隘:河北紫荆关、独石口、张家口、喜峰口、铁门关、潘家口、古北口、居庸关、山海关;山西杀虎口;贵州娄山关;四川康定 (打箭炉)、雅安。古战场:后金时期萨尔浒古战场、辽宁桓仁清河城、康熙乌兰布通古战场 (内蒙古克什克腾旗);乾隆大小金川古战场 (四川小金县、金川县、丹巴县),与之相关的遗迹有北京香山健锐营、红旗村番子营。
山海关
4、边疆民族历史文化:清代满族史与边疆各民族史关系密切。因此,我们在对八旗遗迹与满族聚居地进行重点考察同时,兼及北方、西北、西南、东北边疆地区各民族历史与文化,包括寺庙、茶马古道、古镇、古村落、土司衙门(诸如贵州遵义杨氏海龙囤“播州土司”古城遗址、广西忻城莫氏土司衙署、甘肃永登鲁土司署、云南梁河南甸土司署、湖北恩施唐崖土司遗址等)。
5、中原地区历史文化:清朝定鼎北京后,以此为中心,与各地构建起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交通、商贸等方面的庞大网络。
大运河是连接南北要道,清廷与京师中央各衙署、八旗禁旅赖以生存的经济命脉。我们重点考察北京通州、浙江杭州运河两终端,兼及山东德州南运河、聊城等地运河遗迹。
陆路通道:河北鸡鸣驿、宣化、张家口、张北、承德;内蒙古呼和浩特、正蓝旗、赤峰、多伦、锡林浩特、东乌旗、西乌旗、巴林左旗、巴林右旗、扎鲁特旗、阿鲁科尔沁旗;陕西西安周边及西南地区;河南南阳、内乡、社旗;山西太原、大同、右玉;四川成都、重庆、都江堰、卧龙以及川西藏区;广西西江流域诸多城镇;贵州遵义、贵阳等地;浙江福建交界处仙霞岭、廿八都等地。沿途古镇、山陕会馆、寺庙。
衙署:河北保定直隶总督府、南阳府署、内乡县衙;内蒙古呼和浩特将军衙门、恪靖公主府;新疆伊犁将军衙门;辽宁金州副都统衙门、凤城城守尉衙门;张家口察哈尔八旗衙门,吉林乌拉总管衙门。
6、江浙地区辛亥革命史迹:杭州、镇江、南京、绍兴、宁波、湖州、金华、衢州等地博物馆、会馆、古镇、学堂、衙署;广西金田太平天国遗址;广东、江浙等地革命党人纪念地、孙中山等人故居。
7、域外史迹:东北白山、黑水间的广袤疆域是满族先世生息繁衍之地。明末清初,满洲人崛起建国,进而统治中国,乾隆年间形成庞大疆域,汇聚众多民族。与此同时,与周邻诸国和民族的关系也在发展。近代以来,清朝积弱积贫,沙俄伺机鲸吞东北大片领土。凡此种种,就造成一部分满族故地和清朝史迹、文物沦为他国之手的状况。故而,对域外清朝遗迹和文物进行调查,也就成为不可推卸的责任。主要有:俄罗斯远东地区海参崴 (符拉迪沃斯克)、海兰泡 (布拉格维申斯克);朝鲜会宁;韩国首尔,日本北海道、九州等处博物馆、地方民俗馆所藏明清文物、文献(如九州爱新觉罗神社、平户郑成功家族遗迹与遗物、明清中日海洋贸易相关史迹,北海道“虾夷锦”、虾夷族文化等)。
调查过程中,拜访故老,踏勘史迹,搜集文献与口碑资料,并拍摄大量照片。通过调查,加深了对清朝历史首先是满族聚居地历史与现状的认知,有助于把握不同地区或不同时期满汉关系变化与特点。在此基础上,结合文献进行初步研究。迄今,发表调查报告10篇(3篇与细谷良夫教授合作)。更多报告,有待充实整理后陆续发表。
三、田野调查的感受
1.在长期调查中,与细谷先生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形成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中国话:“忘年交”)。无论治学还是待人处事,深受先生熏陶。
细谷先生一次在吉林师范大学的报告中,曾总结自己长期从事田野调查的特点:即使有大量实地照片,仍坚持每天写考察日记;不仅对有遗迹的地方进行考察,即使对那些据说遗迹无存的地方也要亲眼看一看,并从中有所发现。先生一向喜欢爬山运动,攀登过许多名山,如勘察加半岛、喜马拉雅山,“最喜欢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在田野调查中几十年如一日,工作态度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不管身体多么劳累、环境多么困难,不改初衷。富于探险精神,保持坚忍毅力。
实地考察,尤其是边疆民族地区考察,环境一般比较艰苦,有时还遇到人为障碍。先生无论遇到何种窘境,从来坦然面对,不愠不躁。对随行晚辈如我等则态度温和,毫无迁怒之色。对大自然的一切,无论是魁伟的雪山,汹涌的江河,深邃的蓝天,变幻的白云,还是烂漫山花,均怀抱一颗挚爱之心。最难忘先生斜卧在草地上,手握相机,焦距于星星点点几朵小花的情景。美丽不以平凡而逊色,生命不以纤细而卑微。借助考察,不仅加深了对研究对象的认知,还领悟到许多人生哲理。
细谷教授曾谈到长期从事史学研究的一个心得:对历史资料始终持怀疑态度,经常提出质疑,史书为什么要这样写(人或事),而不那样写;如果换个角度考察,或者发出质疑,会有哪些新发现。这使我想起先生一再征引的名句:“历史总是胜利者写的。”先生研究“三藩”、研究杨起隆之变、研究三藩之一的尚氏家族,均重在揭示官修正史背后的真相。如对尚之信以“反叛”罪被杀,乾隆年间又被平反问题的考证,认为冤案背后掩藏了清廷阴谋。先生认为,实地考察可以校正史书记载。如明人记载赫图阿拉城内外居数万人,通过实地考察,发现城内面积有限,根本容纳不了大量人口。先生说,不但对文字史料要持怀疑精神,对历史 遗迹同样应抱审慎态度。并举1905年(内藤湖南)、80年代(神田信夫等)、21世纪初(细谷良夫等)前后3次对赫图阿拉城的考察图片为例,说明当事者基于无知或实际功利的需要,往往会对历史遗迹加以“改造”。在长期田野调查中,造伪例子屡见不鲜。总之,无论治学、做人,还是生活态度,先生之于我都堪称楷模。
2、田野调查,要密切结合自己的研究。田野调查,具有多重价值。首先,补充已知文献的不足,搜集民间收藏(家谱、文书、绘图)、口碑资料、图片。其次,加深对历史现象的理解 (如通过对各地驻防遗址的考察,提升对八旗驻防制度的整体认识)。再次,发现新问题,开展相关专题研究(我对俄罗斯旗人、满洲皇帝奶妈、朝鲜旗人安氏、八旗会馆等问题的研究,皆缘于田野调查的启发)。田野调查还具有补史 (如关于海西女真辉发、叶赫等部考古新发现)、证史(如澄清学界关于叶赫东西城城主之争问题)、疑史、明史的作用。
田野调查,要有自己的方式和特点。2019年11月,我参加中山大学历史学系(珠海)举办的学术对话:“明清体制与田野研究范式。”对话中谈到南北方学者田野调查方法的异同,以及调查“范式”的有无问题。我认为,南北方学者,除了要遵循史学研究基本规范,在调查宗旨、调查重点、调查方法等方面,各具特色,并没有普遍适用的“范式”。
长期以来,我研究清史的侧重点始终是满族史与满汉关系。我在《清代北京旗人社会》绪论中明言:“本书关注的重点,并非高踞社会顶端的极少数满洲皇室和贵族,而是居旗人群体绝大多数的中下层。”这是本书定位,而把握这一定位的方法之一,就是利用民间文本。所撰论文,重点利用民间契书与碑文。碑文除取自《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不少是在京郊踏访寺庙时亲手抄录。《拓本汇编》清代部分共计30册,内容基本限于北方,尤以北京城内外居多,其中有关旗人(主体为满族人)史事者,约占一半。至于北京契书,仅近代史所就藏有4000多件。国图、科图、首图、首博、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单位收藏房契、地契为数更多。可知,不仅北京一地收藏的档案、文献之多可用汗牛充栋来概括,即使就民间文本收藏来说,也绝不逊色于南方。
南方学者从事区域史研究,或把田野调查做为重点,不断把研究推向深入。而北方学者研究清史,如果忽视不断刊布的档案文献,尤其是以往被束之高阁的满文档案,研究难免滞后。所以我想,在各自研究中,无论就田野调查的重要性,对民间文本的重视程度,还是研究专题的选择,关注的角度,南北之间存在差异也顺理成章。
南方学者的田野调查作得深入细致,成果丰硕。研究生在老师组织下参与田野调查,逐渐培养学术梯队,形成学术传统。积累的丰富经验,值得北方学者学习。
我现在经常带师生到基层走走,但田野调查在研究中只是一项辅助性工作。20年间,出版的清代文献汗牛充栋,包括满文、汉文、蒙古文档案的大量影印出版,可是只有很少一些人在潜心研究。我指导的博士生,不会把主要精力投入在田野调查上。他们利用清代中央和地方档案,研究清史与满族史、边疆民族与民族关系等专题,可以取得出色成绩。一位博士生,利用《珲春副都统衙门档》研究清代东北“南海”问题。东北“南海”地理概念,指今俄罗斯海参崴一带。因乌苏里江一带广大疆域在咸丰年间被沙俄割占,国人现在只知道海南岛以南的南海,却不清楚元明清时期,北方还有一个南海。这么重要的一段历史,一定要让国人知道,要用满文档案作研究。所以我和几个师生专门去了一趟海参崴,乘游船在周边海域转了一遭。清代从珲春到海参崴沿海分布着14个岛,称“南海十四岛”。是八旗官兵每年巡边的固定路线。早在《清太宗实录》里,就记载其中一个岛叫熊岛,满语称勒夫(lefu)岛,位于海参崴东南。关于这段历史,现在俄国学者有意无意地加以抹杀,国人几乎懵然不知。我们有责任去实地考察,写成调查报告,披露历史真相。
我在调查报告中,还记录从吉林珲春到朝鲜会宁的考察。会宁位于朝鲜东北境,与珲春隔图们江相望。元末明初,曾是清朝肇祖猛哥帖木儿(孟特木)长期居住的地方。所以我有一个多年的夙愿,就是到会宁去实地看一看。2018年终于如愿以偿,组织了一次往会宁的自费旅游实际是去调查。到实地一看,会宁只有北朝鲜第一代革命领袖金日成夫人纪念馆,一幢白色大理石砌筑的宏大建筑。与猛哥帖木儿相关的信息当然踪迹全无。但此行还是收获颇丰,实地观察了会宁地理环境,群山环峙的一个小河谷。一个长期萦绕心头的疑问得以澄清:为什么满族先世在当地时农业发展不起来,为什么迁到中国辽东以后农业才获得长足发展?关键就在于地理环境的不同。所以我想说,田野调查的关注点、调查方式,乃至学术氛围、学术传统,南北学者各有特点,因地制宜就好,谈不上什么范式。
南方学者的区域史研究深入,田野调查的成就也大。相比起来,我们的调查则比较随意。调查时间短,长则半月,少则一周;多数属于“走马观花”式考察,只有少数带有明确目的性。即便如此,仍多有收获。2019年十一长假,和几位朋友前往内蒙古东部扎鲁特旗、阿鲁科尔沁旗。清代该地属科尔沁蒙古,与满洲皇室关系密切。清初有四位格格(老百姓尊称公主)嫁到阿旗,随同公主去的还有陪嫁人。关键一点是:几百年后的今天,尽管陪嫁人后裔世代与蒙古人通婚,在生产、生活、文化、习俗上已彻底 “蒙古化”,但他们还说自身是满族。这就涉及学术界普遍关心的一个民族认同问题。都同化那么多代了,又没有满族文化遗存,为什么出现这种现象?带着这个疑问,在昆都镇阿日宝力格嘎查作了调查。近些年,陪嫁人后代把毁坏的祭祀场所全都修复。每年举行四次祭祀,方圆百里的人们都聚集到公主祠。什么人呢?一看祭祀活动录像,外表看全是蒙古人,住蒙古包,说蒙古话,带蒙古媳妇,喝奶茶,吃手抓肉,唯一区别是他们都认同满族。接待我们的满族同胞说:人一辈子有两点不能改,一是父母,一是民族。现在年轻学者多喜欢谈认同。因为美国 “新清史”谈满族认同,于是不少人就跟着讲认同。一旦作田野调查,你就发现,认同角度、认同对象、认同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远非某些学者表述的那么单一甚至片面。我问陪嫁人后代:你们为什么认同满族不认同蒙古族?回答说我们干吗认同蒙族?我们的先人是随公主来的,当时给的最好草场。随即又补充说,我们现在也比一般人活得好。说明他们有一种优越感。后来拜谒公主祠,顿时明白了许多。中国传统社会是男性社会。但公主祠中,公主居主位,她嫁的蒙古贵族(额驸)在侧位。在他们眼里,公主地位高于额驸。一句话,公主陪嫁人后代认同满族有其复杂背景,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再举个例子,我们在辽宁海城采访三藩尚氏后代。康熙皇帝平定三藩,其中的尚可喜余部,一部分编入广州驻防汉军,大部分北迁,安插在京城内务府或东北官庄、驿站等处。一部分族人,被迁回老家海城,编为佐领。他们世代都是旗人,后裔照理应申报满族,实际上绝大多数却报的汉族。如今,尚氏族人在辽东一带至少有1万多人。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报满族?”回答很干脆:“我们是姜尚后代,姜尚就是姜太公。姜太公距今多少年?干吗报满族?”理由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直截了当。回到前面的话题,田野调查价值之一,就是可以调整我们的视野,校正我们的观点。具体说到民族认同,也并非只有一个狭隘、单一、固定的答案。这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认识,因人因地因时而有异。这些认识,也是通过田野调查获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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