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凶17年，我终于找到了杀父仇人

原创 故事FM 故事FM

提示：本期故事里有很多暴力画面的描述，不太适合孩子听，如果你的身边有孩子，建议戴上耳机或者换个时间再听。

前不久，你可能看到过「为父追凶 17 年」那条新闻。

新闻的当事人向明钱在 9 岁那年，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被邻居张光奇一家杀害。事发后凶手逃逸，不见了踪影。小小年纪的向明钱就发誓，一定要找到凶手，为父亲报仇。从此，他辍学，走上了漫长的追凶之路。

今天的节目里，我们采访到了向明钱，来跟我们讲讲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

我叫向明钱，今年 29 岁，来自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场坝镇。

当年，向明钱家和张家都在场坝镇摆摊儿做小生意。两家的摊位就挨着，所以其实本来是特别要好的邻居。据说连煮十个汤圆都要分一分。

向明钱和张家大哥张某明的儿子张军（化名）也年纪相仿，经常在一起玩儿。

案发时是 2000 年 8 月 27 日，当天中午，我爸妈和我姐夫去镇上买彩电，我妈让我和我姐看摊子。

那天下了雨，地上有积水，看摊子的时候，向明钱和张军这两个孩子在地上，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石子玩。突然有一下，张军把水溅到了向明钱身上，向明钱就也踩了一脚溅到张军身上，双方就吵了起来。向明钱回忆，张军的爷爷奶奶和姑姑当时听到争吵声就从房子里出来，推打了他。

■ 向明钱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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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黑暗的一天

我姐结婚结得早，当时我姐背着才刚满月的婴儿，背孩子的袋子被他们打散了，刚满月的孩子就掉在地上。他们还把我姐按到了水沟里打，我姐全身被打得淤青。他们被街上的人拉开以后，我姐就抱着孩子回去了。

到了晚上八点多，我们家正准备吃饭，我姐就跑到家里说我姐夫王建祥跑到张家去询问他们为什么打人。我父亲怕姐夫和他们吵架，穿着拖鞋、拿着手电筒，就去了张家。

父亲赶到张家后，向明钱的妈妈牵着他跟了过去，向明钱还记得，当时，他和母亲站在张家的门槛处，没有进门。

他们家的床上坐的都是亲兄弟。我看到他们往两边退开，把我爸爸夹在中间坐着。没过两分钟，张光奇的父亲就拿扁担把灯打烂，从屋里把门关了。

黑暗中，紧闭的门内传出了父亲被害的惨叫声。向明钱说，然后张某明窜出，砍了姐夫三刀，随后逃走。

他们家的门就打开了，我在门槛处看到我爸爸想爬出来，又被他们家几个人拉着脚拖回屋内。他们几个还在杀我父亲。

向明钱还记得自己当时捡了一个砖头扔进屋内，不知打到了谁的头，然后里面就丢出一把木凳子，砸到了母亲郑明秀的太阳穴。随后，向明钱就看到张光奇提着一把刀从屋内冲出来，母亲被吓倒在地上，现场一片混乱，张家人见状全部逃跑了。

围观的人逐渐聚集起来，姐夫用木梯子把向明钱的父亲抬到镇卫生院。

我记得卫生院门口有一节楼梯，我们顺着楼梯走下地下室，里面很冷，阴森森的。我听到我爸爸说他好冷、好饿，他想见我的外婆。那个男医生来了就说「没必要抢救了，心脏都被刺破了。」只给我爸爸挂了一瓶盐水。

没等到我外婆来，我爸爸就死了。

后来，他们就把我爸爸抬到卫生院外面的车路边放着，等待第二天法医去尸检。

■ 向明钱父亲的衣服上留下的口子

父亲突然被邻居杀死，向家人几乎来不及悲痛。没等法医到场，向明钱的母亲和姐夫就匆匆赶去派出所，请求警方抓人。

但警方只把张家的人带去询问了几小时就释放了。理由是：因为主犯逃跑，没有证据处理其他人。

这些年，向明钱的母亲郑明秀多次带着材料去公安机关反映，给出的回答都是如此。

法医到了以后，就在路边对我父亲进行解剖。我看到他把我爸爸的肚子划开，心脏取出来。

尸体被划开，几天就会腐烂，当时也没有冰棺，我们没办法，只好把我爸爸抬回家里，放在我们村子里停着。大人们到处找人借钱，请了法师做法事，又请了亲戚朋友吃饭，帮忙把我爸爸送去安埋。

我们把爸爸送去山上下葬的时候，棺材打开了一点，我看见我爸爸的脸是全黑的，舌头伸得很长。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这件事这辈子只能靠我自己，我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向明钱的童年在那天就结束了。一切都变了，越是回忆起昔日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的场景，他的脸上越是难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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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走后，我们的家也破碎了

我爸爸很壮实，他一米七几，肌肉很发达，我记得小的时候，他去我二姨家随时都抱着我，很有安全感。

当时我们家条件挺好的。我妈妈常年都在街上摆摊做生意，我爸爸是我们场坝镇粮管所的包工头，粮管所的粮食来往都是由他组织工人去搬运。

我们家还修了两层房子，也有村里比较少见的彩电。很多人一到晚上，都会自带小板凳去我们家坐着看电视。逢年过节，他们都会到我们家坐着，打打牌，气氛是很好的。

我爸爸去世后，我们家就支离破碎的，东一个西一个。这些年都是在为这事奔波。

我哥的话变得很少了，我们家吃饭都很少说话的。每到过年，我和我哥就去买几斤玉米面，开水煮白菜，就这样过年了。

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一个安定的地方，都是飘着的。只要听到消息，大家都会把自己身上仅有的钱拿出来，为这件事奔忙。

■ 向明钱总是公文包不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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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为父报仇

父亲去世后，向明钱无心上课，有的时候上着课，就自己偷跑到学校的后山上坐着，望着对面的房子发呆。

小学二年级，家里已经交不起学费了，向明钱只能从学校辍学；母亲郑明秀也无法继续在场坝镇摆摊。2002 年，母亲就带着两个兄弟离开场坝镇，到镇雄县城租房谋生。

后来，向明钱的母亲改嫁，在县城有了新的水果生意，也很少管教他们两兄弟。当时才十二三岁的向明钱在镇雄街头和网吧里结识了年纪比他大的小混混，跟着他们混社会，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我那时候其实挺想当兵的， 想着长大就去当兵，辍学以后，发现学历不够，就没有机会了。我就崇拜起了黑社会，因为他们能保护他们身边的人啊。在那个年代，我只能靠自己才能活出来。

最叛逆的那几年，向明钱就学电影里的古惑仔这么在街头混着——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程度，但是在网吧里，他学会了识字，因为在键盘上按出一个字，就能出来一串相同读音的字。他说，现在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字了。

因为为父报仇的决心一直埋在心里，识字之后，向明钱读了不少法律书籍，学习如何使用法律武器。

■ 向明钱（右）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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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海追凶

我妈带着我离开本村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听这个人的消息——见到认识的人，我都会说，「只要见到这个人，不论多少钱我都会给你。」但是他们都把这话当做笑话，一个传一个，也就这样传开了。所以不断有人给我提供消息。

2007 年的时候，我听说这个人在昆明南窑火车站的高家村跑摩的，我就自己去找。当时我就睡在临西车站的绿化带，甚至一天都没吃过饭。绿化带蚊虫多，蚊子隔着裤子都能把脚咬肿。

我在昆明找了一个多星期，还是没找到。

向明钱在昆明花光了所有的钱，借宿在朋友家，朋友白天去蹬三轮车，他就到建筑工地做挡墙，因为当时他的年纪太小，在工地没做几天，手上就全是血水泡。

后来，向明钱的姐夫、哥哥和母亲也来到昆明，在周边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向明钱和母亲负责推车，姐夫和哥哥挖孔桩，他们和工友们一起住在临时的工地宿舍，一天挣几十块，就这么勉强维持生计。

我从来不会放过他在哪里的这种消息，哪怕是大海捞针，我也想去试一试。

2013 年的时候，我又听到消息，有人说在福建省晋江市五里工业园区那边见过这个人，但是他没有向我要钱，我就决定去那边打工。

管理车间的人很好说话，很多时候我都会在上班期间出去找。

我很渴望看到这个人的面孔，如果看到，我真的想把他杀了。我会去问那边跑摩的的人，去和那些贵州人四川人镇雄人聊天，走近以后我就会发烟，拉近关系。

我有他的照片。他杀了我父亲逃跑后写信回去，把一张黑白照加在信封里，请人给他办身份证。当时邮电所的信都是自己去翻，有人翻到了，就拿给我。

就算没有照片我都不可能会忘记他，可以说这一辈子，我绝对不会忘记他，永远也不会。

这一次，他还是没有找到凶犯。在福建晋江工作了 7 个月后，向明钱回到镇雄做起了二手电脑的生意，但没过多久，账号被封，生意也随之停滞。

后来的四年里，再也没有凶犯的消息。其中有一天，他的母亲接到一个电话，但是要价两万块钱。但是他们没钱，也怕遇上骗子，就没有继续追踪。

最终，在 2017 年 8 月，向明钱听到确切消息说，张光奇逃到了福建省南安市省新镇，在一个叫做恒盛的餐具厂打工。向明钱找到这位线人，带他去做了笔录，并且答应线人，如果他愿意带自己去找人，就给线人六万块钱。之后线人考虑了两天才同意带他们去。向明钱立刻给线人买了机票，自己和母亲坐了两天的大巴到达福建省南安市。

我们一刻都没有停歇过，在省新镇上租了海马的轿车。

新厂前有一条土路，右边是房子，左边是一个小山包，我就在小山包上坐着，看上下班出来的人当中有没有这个人。我看不清的时候就拿手机录，到了晚上，我再来回放，但还是没有这个人。

我就直接下去打听，人家就说恒盛餐具厂已经搬过去了，新厂在接口处的几公里处。

■ 向明钱拍摄视频的截图，前方就是张光奇所在的厂

去新的厂址蹲守了两天，一直没有看到人。向明钱就到镇上买了一些礼品，像走亲戚似的，拿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家家去拜访工厂里的老工人，向他们打听张光奇的去向。有人说，张光奇在这边的餐具厂做的是特殊工种，打磨抛光，平时还喜欢玩画眉鸟。得到这两个线索，向明钱觉得自己好像离凶手越来越近了。

我们开着车在附近到处乱转。

首先我觉得他是杀人在逃犯，他不可能在很明显的地方工作；他的特长是做餐具，我就把其他的厂排除了，重点在隐蔽的村子找这种做餐具的小作坊。

我在那附近打听到，康美镇青山村有三个餐具厂，规模算是中等偏下的，说小也不小，然后我们就开着车进去。

那天天气挺热，我们打开车窗，在村子里转了几圈，村子里的村民疑惑地看着我们。

我们是一家一家找的，我到第一家，第二家都看了，都没有这个人。

去第三家的时候，我就看见这家厂的对面有一条小土路，一般小车都可以开进去。

当时正好是八月份，正是吃桂圆的时候，我就说太热了，去树林里歇一下，摘点桂圆吃，突然发现这是个好地方，在这里正好能看清对面的厂，我就在那里坐着。没坐多久，还是没看到人出来。

我看到厂的右面转角处，有一辆福特车停着，有三个男的在车前站着，我慢慢靠近他们，距离他们大概有 10 多米的时候，他们就迅速走进屋里去。

背对着我的那个人，没有回头看我这边一眼。但是我看到他穿着红色的有白色坎肩的篮球服。我想起我小时候，在他们家外面摆摊时，就经常看见他穿这种服装，在家门口下象棋打牌。

我怕惊扰到他们，就不敢在那频繁活动，就直接走了。

发现疑似是张光奇的男子后，向明钱的心里更有底了。当天晚上，他在夜市花 380 块买了一个军用望远镜，在厂对面隐蔽的树林里又蹲守了一天一夜。

■ 向明钱蹲点时拍摄的视频截图

直到第三天下午五六点左右，我看见有人从厂里提着画眉鸟走出来，我看见他了，80% 确定是他。

和他之前在家比起来，他的头发短了，没以前那么白，老了。

如果不是想到很多事情，我真的会把他杀了——当年所长说，要找到这个人，才能处理其他人。

等他提着画眉鸟进去，我悄悄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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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的判决

向明钱马上联系南安市公安局和镇雄县公安局。他从南安市刑侦大队那得知，张光奇用的是三哥张某武的身份证。向明钱这才发现，张光奇本人的身份早已被注销，资料上显示他已死亡。

后来两方警方核对信息后，镇雄警方恢复了张光奇的身份信息，并发布了网上通缉，不到十分钟，张光奇就被福建警方抓获。

我们在南安市派出所门口等着，我看到警车过来了，张光奇在里面，隔着玻璃我也能看见他，我就去抓着警车，但是警察不让我们和他接触。

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哥、我母亲还有姐姐和姐夫，告诉他们人捉到了。我母亲很高兴。

■ 向明钱和母亲在老屋 图/人民视觉

2017 年 9 月 6 日，主犯张光奇被押回镇雄县，砍伤姐夫的张某明也一并被拘留。一年后，昭通中院一审判决，认定张光奇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但是，向明钱对结果并不满意，他坚持认为当年杀死父亲的不止张光奇一人，还有其他帮凶。

他在「接受证据材料」上清楚地提供了案发时父亲的衣物清单；他回到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宅，找到父亲当年穿的衣服，他说「衣服上有三种凶器的痕迹，张光奇一个人不可能换三种凶器刺杀我父亲」。

7 个月后，镇雄县公安局通知向明钱去签告知书，他才发现，张某明从故意杀人罪里被撇了出来，单独立了案。张某明因为「过了诉讼时效，不予起诉」，被无罪释放。

我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我想要的是死缓，死刑都不行。他四十多岁了，我想让他在里面再关二十多年。

向明钱说，这三年他所承受的并不比前 17 年少。他没有停止打听消息：白天，他带着香烟在镇雄、昆明和福建奔走，寻找证人、搜集证据；到了晚上，他一个人静静地把这些录音写成检举和申诉材料，常常一写就是几个小时。

他满怀希望地带着自己搜集到的材料奔走在各个部门间，几天就去一次县公安局、检察院，几个月就去一次市里的公安局和检察院。

这些年，我办这件事，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

对我来说写材料不困难，很多时候简单的办案材料我都能写。在百度上找举报材料的范文，再到打印店，让他们帮我排版、打印，我再交到公安局。

抓到人后，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每隔几天我就要去办事情，我只想说，我把这件事办好，我做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

这些年我在外面只要听到消息我就去跑线索，只要有一点钱，就都花在这个事情上。钱大部分是借的，从 2017 年到现在，我自己都借了 10 多万了。

我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从头再来，我相信我的能力，什么我都可以做，我可以还的。

■ 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向家老屋内景 图/人民视觉

今年 9 月，向明钱追凶 17 年的事件被媒体报道后引发了关注。9 月 18 日，镇雄县政府新闻办在官方微博发布，会就此事开展案件核查，并向社会公布。

向明钱说，他相信法律，相信公正，相信真相会有还原的一天。

-封面图 人民视觉

未注明来源图片由 讲述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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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ff

讲述者 | 向明钱

主播 | @寇爱哲

制作人 | 马达

声音设计 | @故事FM 彭寒

文字 | 马达

校对 | 张博文

运营 | 翌辰

BGM List

01. StoryFM Main Theme - 彭寒（片头曲）

02. Going Under - 彭寒（童年结束的那一天）

03. The Space Between Two World - Nujabes（靠我自己）

04. Lela - Gustavo Santaolalla（福建）

05. The Awaited Little - 彭寒（他老了）

06. 珍贵的人 - 彭寒（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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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FM 是一档亲历者自述的声音节目

原标题：《追凶 17 年，我终于找到了杀父仇人 | 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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