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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托邦丨金庸世界的政治女性真的令人生厌吗?

蔡栋
2020-11-17 11:2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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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认为,金庸笔下的政治女性,在褪去“政治”色彩之前,都不可爱,甚至变态。殷素素、赵敏统御群豪时,都以经典女魔头的形象名世;苏荃则是滥杀老兄弟的“妖后”,连姓氏都和妲己一样;周芷若在汉水舟中喂饭的纤纤春葱指,滴答着天下英雄的鲜血……她们杀伐决断、行事果敢,具备乱世雄主的全部素养;却也手段残忍,对自己属下尤其心狠手黑,堪称清宫戏里的“阴鸷枭雄”。

连此类配角也使人厌恶。如日月神教的桑三娘,遇任我行自知不敌,为保命而投诚,也无可厚非。但马上残害同侪,在新主人面前抖擞精神,卖弄手段,就过于恶心了。

金庸笔下的政治女性,真的都令人生厌吗?并非如此。

因为这种看法,仅仅是对“政治”做了狭义的、庸俗化的理解,只是把政治理解成“权力的斗争与支配”。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大放异彩的女性,自然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我们拓宽对政治的理解,从公共事务、“众人之事”的角度重新思考政治的含义,就会发现,金庸笔下有不少政治女性可爱可敬,甚至可歌可泣。

首先是黄蓉,把丐帮搞得有声有色,会盟天下群雄,确定了众帮派团结抗击蒙元的基本江湖格局。她少女时代还有点“妖女”的意味,年龄越长则越来越“伟光正”,甚至“伟光正”到中年油腻——当然这个“油”也是相对清淡健康的初榨橄榄油。还有郭襄。她开创的峨嵋派成为六大门派之一,是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她也并未成为长袖善舞的宫斗高手。更让人难忘的是恒山三定。三位老太太是五岳剑派中难得一见的清流,在政治上“无为”,但她们的“无为”成为野心家“有为”的最大障碍。她们均身死人手,或许算不得合格的政治人物;但她们一生所谋者,是一众女弟子的公共福祉,她们又是最了不起的政治人物。

同是政治女性,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是前一组女性天性凉薄、生来残忍吗?似乎不是。殷素素、赵敏成为“自己人”后,都重情重义;苏荃摇身一变,成为温柔侍夫、持家有道的贤妻。周芷若黑化前,也曾是娇花照水般的清纯侠女。

问题出在哪里?也许和她们所在的教派有关。

除周芷若外,第一组女性所处的教派,都很特殊。神龙教是一种什么权力格局?它没有权力格局,只有三个字:洪教主。天鹰教、日月神教、汝阳王府武士集团莫不如此。在丐帮,中层干部全冠清可以质疑帮主履历,杏子林大会大家能唇枪舌剑“商略平生义”,退休干部徐长老还颤颤巍巍以“祖训”的肉身出现。在神龙教,你质疑一下洪某试试?莫说质疑了,在“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呼声中,你敢不张嘴吗?

丐帮和神龙教这两类帮派有很多不同。

丐帮有很强的公共性,神龙教则是教主的私产。丐帮的核心议题是武林福祉、国家存亡等公共议题,有时关涉重大,帮主和决策层均不便专断,往往要开大会商议。参会者不限于帮内人士,会议往往以“天下英雄”为前缀,满满的国际范儿。这彰显的是:天下为公,丐帮为公。帮主当然权力很大,地位尊崇,但他始终离不了众长老的帮衬,也离不开公共议题的环绕。

神龙教也开大会,但主题始终是“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核心议题就论证服用豹胎易筋丸是教主恩情的体现。神龙教的所有大略方针,都是私人意志的体现。哪怕洪教主想卖国求荣,你也只能备好东珠、貂皮、人参去向罗刹总督行贿。你对教主的不满,是不可能以公共议题的方式出现的,唯一的表达就是许雪亭式的鱼死网破。教主震怒,神龙岛地动山摇;教主微笑,辽东海域阳光和煦。“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句小清新流行语原来是形容洪安通。

这决定了两类帮派对待“自己人”的方式不同。在丐帮,无论帮主还是弟子,虽有尊卑之别,但大家同是公共事业的参与者,是“兄弟”,都需通过公共生活呈现自己。广场、大会、长老、帮主权杖(打狗棒),这些符号具有浓郁的罗马气象。帮主威权再盛,也不过是元首制时的“第一公民”。戴克里先终结了元首制,实行了“多米那特制”(Dominate),他是君上、是主人。神龙教的制度就像一种强化了的多米那特制。洪教主是高高在上的主宰,地位再高的老兄弟也不过是教主的奴仆。孟德斯鸠描述奥斯曼帝国等古代东方政体时指出:恐惧成为政体的原则和支撑政体运行的动力。洪教主也是依靠残酷严苛的手段使教中群雄生活在时刻准备服用陆氏升天丸的惊惧之中。

此外,丐帮乃至多数江湖帮派,都强调历史传承。它的合法性,类似于韦伯所谓的“传统型”。世代传承、祖师遗训都有神圣色彩;正邪之辨、民族大义,是自古以来的立帮之基,决难改弦更张。结交外道是名门正派的大忌,所以令狐冲贵为恒山掌门,也不免因朋友圈问题引起物议。宋辽对峙时,乔峰威望再高,也难以继续坐帮主的位子。

反观神龙教、日月神教根本无所谓什么传统。在教众看来,“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教主本人完全取代了传统的地位,甚至消解了传承的意义。他们有绝对的权力和自由。任盈盈嫁给令狐冲,大家除了乖乖交份子钱,谁敢质疑她“结交匪人”、嫁给敌对势力?陆高轩伪造石碑文字,说唐朝时上天便预示千载后洪教主的功业,这样写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隐喻了神龙教语境中的政治理解:洪安通是超迈历史而存在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神龙教、日月神教的合法性类似于韦伯所谓的“克里斯玛型”,即团队大哥的个人魅力压倒一切。

但是,这两种不同的帮派为什么能够形塑不同的政治女性呢?

在丐帮中,个人的威信和业绩是要通过公共事务来呈现的。黄蓉虽是洪七公选定的接班人,但也要在公众大会上表现自己,来建立威信,使众长老、弟子不敢小觑。此后,她屡建奇功,才使全帮上下服膺。天地会作为低配版的丐帮,与此类似。如青木堂大佬关安基的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大家提及此人,总爱拿她的金刀开玩笑,却并不刻意强调她是关某的太太。因为她最引人瞩目的正是她的金刀。她武功未必高明,但她以自己的兵刃——而非作为大佬的太太——呈现在青木堂的公众视野中,一定程度上说明她是以一个相对独立的女性形象在公共领域出现的,而不是男性的附庸。

苏荃的身份始终是洪“夫人”,殷素素是“大小姐”,赵敏是“郡主”。她们权势再大,始终不过是教主王爷家庭关系延展的体现。这不是她们自己无能,而是神龙教、天鹰教、汝阳王武士团这些集体缺少能够呈现个体的公共维度。人人皆处于一种公共失语的状态。既然无法建立公共威望,权力的获取就只能依靠宠信。

然而这种宠信又是危险的。因为群雄不是真正折服你,他们不过是对教主和王爷心怀畏惧。中西传统社会,皆有“男主外、女主内”或“公共的男人、私人的女人”的偏见,当女性可以通过公共生活充分呈现、表达时,这种刻板印象是可以随之改变的。黄蓉便是如此。但在公共维度缺失的环境中,人们对女性既有的刻板印象会更深,受到的不平等对待也会更多。像孟德斯鸠不只一次提到,在此类国家,女性与阉奴地位类似,男性奴役妇女,宛如君主奴役臣民。

一方面是众人对女性不具备公共政治能力的偏见,另一方面是女性依靠父亲、丈夫的私人宠信关系占据了团体内高位。这使团队中高层成员对这些获得巨大权势的女性充满不信任,甚至猜忌、仇恨。神龙教老兄弟的表现尤其明显。

苏荃这些政治女性,由于与团队中高层成员高度不互信,事实上处于一种孤立与危险之中。一方面,她们急于建立威信,但公共维度的缺失,使她们无法在公共领域建立勋业赢得公共尊重,只能靠教派的根本运行原则——恐怖手段使群雄生畏,并因畏而生敬。另一方面,由于极度的不互信,她们也急于翦除或规训勋旧势力,恩威不测的恐怖手段无疑最易速成。

孟德斯鸠说,这一类政体的权力变更,往往伴随着血流成河。没有足够的空间进行重大议题的公共讨论,没有可遵循的传统或法定规则,权力变更必然是你死我活。许雪亭们深知这一点,苏荃们更是深知这一点。所以,建立威望、规训异己、翦除敌人才变得那么迫切。恐怖手段成为底色,权谋、狡诈、残酷、决断……种种可以上地摊图书和宫斗戏的关键词统统涌现,荃姐姐正式化身洪夫人。

我们一直没有提到峨嵋派和周芷若。

峨嵋派权力结构不同于神龙教,可周芷若还是黑化了,与洪夫人并没有太大区别。其实,她黑化的过程,正是峨嵋派政体衰败的过程。

峨嵋派这类门派,它讲传承,重祖训,强调规则,不同于神龙教;但它依靠私人世界的情感关系即师徒关系维系,并带有君师合一的色彩,所以它的公共性严重不足,因此它也不同于丐帮。整体来说,它比较取决于门派的整体文化风气和掌门人的个人素质,所以恒山派政治氛围轻松;嵩山派则侵略性很强,极似日月神教。灭绝师太生性严苛,喜好专断,她掌门多年,说一不二,峨嵋派已深深印上了她的烙印,根植了一种压抑与屈从的政治文化。

灭绝师太改变了峨嵋派的文化气氛,但并未根本上改变峨嵋派的格局。但在权力交替时,出现了一些意外。首先是灭绝师太暴毙,老人家无法为后继者铺路,帮助后继者建立威信。其次是新掌门周芷若武艺低微、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德不配位,不能服众。另外,周芷若是灭绝师太私生女的谣言到处流传,在峨嵋众弟子看来,周芷若被选为继承人不是公正的选拔,而是老掌门因公谋私、使本派进一步私人化的体现。于是才有了废园凉亭中丁敏君的发难。

周芷若与苏荃所处的困境类似:一方面在门派中严重孤立,无法与众人形成互信;另一方面极难通过正常渠道建立公共威信,但立威的需求却又最为迫切。她处在严重的合法性焦虑中。以阴险手段巧取刀剑、速成武艺,是她建立威信的第一步。整肃帮派,让丁敏君从此不在小说中出现,并让众弟子无不凛然听命,是她的第二步。改变整个峨嵋派的名门正派的政治文化和行事规则,以残忍手段和恐怖大杀器在英雄大会上杀人立威,增强“派际竞争力”,正是她的第三步。

门派衰败的恶之花,经灭绝师太培土,周芷若播种,最终开花结果。在天下英雄面前,力挫丐帮、武当,以霹雳雷火弹和九阴白骨爪令群雄生畏,周芷若使峨嵋派的武林地位达到了建派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度,但也如夏胄所说:“峨嵋派自此将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神龙教和日月神教都隐藏着一个政体衰败的故事。五龙使等老兄弟总追忆早年和洪教主草创神龙教时的峥嵘岁月。任我行曾“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后来认为“无威不足以服众”,于是保留跪礼。黄宗羲曾说:“古者君之待臣也,臣拜,君必答拜。秦、汉以后,废而不讲,然丞相进,天子御座为起,在舆为下。宰相既罢,天子更无与为礼者矣。”与这个过程是多么类似。

江湖中最爱称“兄弟”,这个词虽然没有体现女性的地位,但它寓示着理想的江湖应该是友爱共同体。而在平等的友爱关系中,才有足够的空间让女性充分呈现自己,改变刻板印象。可“兄弟”这个词强调平等,太不过瘾;大丈夫在世,唯有“中兴圣教、泽被苍生”、“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才有点意思。于是,政治的含义从公共世界中坍缩,成为尔虞我诈的代名词;金庸世界的政治女性,再也没有黄蓉“獒口夺杖”时的丰姿神采。避开政治、相夫教子,竟成为苏荃们独善其身的唯一无奈选择。

本文原题为《金庸世界的政治女性真的令人生厌吗?——基于帮派结构的分析》。

    责任编辑:韩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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