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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引爆原子弹的人,过后还要去洗手间

2020-10-14 17:5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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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科特·塞缪尔森是一位在监狱里授课的哲学家。对于生活中痛苦的理解,他总结为七堂哲学课,引导大众思考痛苦、直面苦难。哲学家们对本质问题的艰深思考,在书中变为一个个现代社会生活中的例子,使痛苦这样沉痛的话题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展开。

本文节选的内容聚焦汉娜·阿伦特的“平庸之恶”。科技对人类的“异化”已经被诸多学者讨论,但是阿伦特的批判更为彻底——“我们正在剥夺自己的人性”。可是人终究是人,即便在逐渐“非人化”,哲学家无法给出阻止变化的终极方案,但相信你我都能得到启发。

科学在我们尚未配得上被称作人类前,让我们成了神。

——让·罗斯丹

根据最古老的神话,我们离行使上帝的权力,只有一颗石榴种子的距离。而其中最家喻户晓的故事,讲的是最初的男人和女人,因为吃了一口让他们"像上帝一样知善恶"的果子而被惩罚。不过,还有其他许多古老的神话,比如潘多拉(Pandora)或吉尔伽美什(Gilgamesh)的故事,将我们天生的好奇心与苦难和死亡的必要性联系起来。

人类最巨大的创伤,似乎是人类的觉醒。一个微不足道的动物,突然能够思考世界及其自身,认识到自己必将死亡,渴望超越自己命运的东西。人类诞生的痛苦造就了我们存在的全部语法:语言、艺术、技术、宗教、哲学--在我们的愿景中,所有试图想象或重塑世界的方式,都超越了自然赋予我们的。

美籍德裔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在她大部分作品的开头都指出,人类刚刚经历了一场与我们蜕变成理性动物类似的创伤。对于这种新创伤,阿伦特所举的最引人注目的例子有大屠杀、原子弹、极权主义和太空旅行。不过,阿伦特认为,这场危机甚至比这些划时代的事件还要严重。这种新经历的创伤是对我们最古老的创伤的一种实现。

尤利乌斯·罗伯特·奥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在原子弹首次引爆成功时,找到的唯一能表达自己的一句话,是印度古代史诗中描述混沌时代开端的"我正变成死亡,世界的毁灭者。"就像是我们又想方设法回到了伊甸园,又偷偷咬了一口禁果,只不过这次,是从生命之树上摘下的果子。

我们并不是只在这些极端情况下,才对自己的物种释放巨大的力量。我们有能力延长生命、操纵出生、改变地球的大气层。我们将自己当作小白鼠来研究,不断地希望重新设计我们的行为。我们站在地球的卫星上,拍摄我们的星球。我们研发"智能"技术,代替我们自己的工作,或者让我们成为其仆人。

所有这些激进的变化,即便让我们中有些人的生活变得更加容易,也会让我们充斥着阿伦特所说的"独特的孤独"(peculiar kind of loneliness)--流水线工人的孤独、宇航员的孤独、囚犯的孤独、小白鼠的孤独,以及许许多多虽过着舒适的生活,却要终日穿梭于官僚化的工作、高度协调的社会生活、安逸的娱乐之间的孤独--年轻的功利主义者约翰·穆勒的孤独,尼采最后的人的孤独,以及他的超人的孤独。这是一种特殊的痛苦,感觉就像是被我们的人性抛弃;这是一种普遍的孤独,很多人都曾经历。

我们的惯常思维方式将我们分成了两类人,一类是神,另一类是神施展魔法的原始生物:医生和病人、销售者和消费者、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科学家和他们的数据、炸弹的滴管和屏幕上的光点。阿伦特的首部重要作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写成,她在其中指出:"仿佛人类已经在将自己分成相信人类无所不能的人……和认为无能为力是其生活常态的人。"当我们在科技之神和生物之兽间如此分裂时,我们就失去了作为人的独特空间,这个我们通过言行发掘和揭露我们到底是谁的共有空间。

然而,我们既不是神,也并非兽,我们既不是讲求实用的超级计算机,也不是尼采所谓的超人。执行最终解决方案的始终是人。那些引爆原子弹的人,过后还要去洗手间。虽然阿伦特没有为我们的问题提供一个全面的解决方案,但她提醒了我们,作为人,意义何在。这是我们当前经受的创伤导致我们不愿去想的问题。

大屠杀与“平庸之恶”

1943年,汉娜·阿伦特开始阅读有关奥斯维辛的报道。她不相信这些报道,因为报道的内容不合人性。虽然她和研究军事历史学的丈夫都知道纳粹是最下作的人类,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但是在打仗时,建造一座座工厂,消灭一个民族,这在军事或政治上,能有什么意义呢?随着时间的流逝,面对不可否认的证据,她意识到,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确实发生了。"意识到这点,真的像天崩地裂。因为我们原以为,所有事情都能够弥补,就好像某种程度上,政治里的一切都是可以弥补的。但这件事不能。这件事不该发生。"

我们有时用"去人性化"(dehumanizing)一词,描述将人性推向极限的苦难,比如奴隶制、强奸、战争。这些事情虽然邪恶,但其中仍然包含我们扭曲的人性。奴隶的人性遭到否定,但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接受。强奸受害者既是客体,也是主体。敌人既是恶魔,也是士兵。对于这些恶的典型形式,我们还能做出某种弥补--虽然无法扯平(不可能办到),但能用一些表层的正义弥补。

而对于阿伦特来说,大屠杀受害者受到了完全去人性化的对待。他们的死亡不仅仅是愤怒、欲望或权力模式扭曲而成的结果。他们的死是流水线的结果--无法做出任何弥补。大屠杀并不仅仅是不公的痛苦,它是无意义的痛苦。正如1946年,阿伦特在她针对"死亡工厂"的反思中所说:

他们全都一起死了,不论年老还是年少、强壮还是虚弱、身体健康还是患有疾病,他们不是作为男人和女人、小孩和大人、男孩和女孩死去,也不是作为好人和坏人、美丽的人和丑陋的人死去,而是全被降格为最基本的有机生命体,跌入原始平等至深至暗的无底之洞,就像一头头牛,像是物质,像是没有生命和灵魂的物件,甚至连死亡可以盖上印记的面容都没有。

显而易见,受纳粹迫害的人,是被去人性化、当作物来看待的。但纳粹自身亦如此。尽管奴隶制和强奸--战争在某种程度上也如此--不仅改变了受害者的品性,还改变了加害者的品性,但这些是能够从加害者的人性角度做出解释的。例如,奴隶制作为一种社会制度,其官方目的是为了让一部分人能够过上流的生活。

然而,纳粹主义以及极权主义,却试图彻底消除人性的概念--无人例外。这不仅仅是一群暴徒掌握了权力,做了一些非常糟糕的事情;一种新的空间被打开了,动员着人们朝着非人性和去人性的目标努力。就如同尼采不会在惊恐中卑躬屈膝,纳粹从来不是超人。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不仅是为什么上帝会创造一个某些事情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世界,现在我们还必须要问,为什么我们会创造一个某些事情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世界。罪恶问题又重生了。

在她"二战"后的第一本书《极权主义的起源》中,阿伦特没有再犯她初次阅读关于大屠杀报道时所犯的错误。要理解纳粹主义,恰恰不能对毒气室感到震惊。消除人类、控制人这一动物,是纳粹主义思想的核心和灵魂。恐怖就是极权主义的内核。正如我们历来生活在上帝随时随地都会惩罚我们的神圣恐惧之中,极权主义政权下的人们,也生活在类似的神圣恐惧之中。

起初,阿伦特将这种制度化的恐怖主义称为"根本之恶"(radical evil):"一种所有人都同样变得多余的制度"。她对词语的使用一贯十分谨慎,最终,她抛弃了"根本之恶"的说法。尽管这一问题确实极端,但她后来认为,恶没有真正的深度,因此永远不可能是"根本的",只有善才可能是根本的。不过,她坚持认为,一种使人性变得多余的邪恶秩序已经出现了。她将这种新秩序重新命名为"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

将“工作”降格为“劳动”的惊人力量

人类生活的平庸化并没有停留在政治领域。这种平庸化潜入工作场所,我们身份形成的另一个领域。正如我们的创伤有时会让我们忽略行动和行为之间的差异一样,它也会让我们模糊"劳动"和"工作"之间的差别。

"劳动"实际上指的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不需要技能的重复性任务。"劳动"的主要以及几乎是唯一的动机是必然性。劳动的最基本形式是分娩。女性必须"劳动",方可生出孩子。没有女性(更不用提男性)会说:"我真的只是对分娩感兴趣,我只是不想要孩子。"古往今来,数万亿的女人无论是否愿意,其分娩的原因都很简单:为了孩子。

劳动具有重复性,因为劳动的结果会立即归入生命本身的历程之中。劳动的目的,就是为了消耗劳动。你为什么洗碗?这样你就能再把它们用脏了。你为什么种庄稼?这样你就能将食物端上餐桌,餐桌上有食物你才能吃饱肚子,吃饱肚子你才能种更多庄稼。你为什么生孩子?这样他们就能长大生自己的孩子。

为劳动本身感到骄傲,很困难,甚至有点傻。在很大程度上,劳动本身毫无意义。不要误解我:完成劳动还是很重要的,养家糊口很自然,也很好,更不用说为生孩子而忍受分娩之痛了。但是,在你洗好碗后,叫来家人和朋友,对他们说:"让我们来好好欣赏我的劳动吧。"这会有点过分。

尽管我们为提供必需品感到骄傲,但我们从劳动之中找不到我们独特的自我(事实上,僧侣们之所以从事劳动,正是为了将自己从自我中解脱出来)。因为我们从劳动本身中几乎找不到个人意义,所以我们一般都试图摆脱劳动。上层阶级让奴隶劳动。男人让女人劳动。有钱人让用人劳动。父母强迫孩子劳动。技术先进的社会发明机器来劳动。劳动没有展示出我们的诞生性。

相比之下,"工作"是有意义的,"工作"展现出了我们令人意想不到的人性。"工作"实际上指的是需要技能、为世界做出持久贡献的活动。匠人和艺术家工作,他们建造和制作东西,那些东西不同于劳动的产品,不会立即被归入系统之中,而是会被留下来,让我们觉得这个星球就像家一样--房子、帽子、鞋子、外套、绘画、歌曲、沟渠和寺庙等,就是这一类的东西。

"工作"的第二种意思是指手艺人所做的事情,那些修理被制造出来的东西,延长其使用寿命的人。你在建好一栋房子、织好一顶帽子或修好内燃机后,叫来自己的家和人朋友,说:"欣赏我的工作吧。"这并不为过。像行动一样,工作展示出了你作为个体的特点,只不过这种方式更加具体。想一想所有那些制作爱好者和修理爱好者,他们心甘情愿舍弃自己的周末,捣鼓完全不必要的项目。

我们的工作不仅让我们了解自己的特点,还让我们了解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文化--阿伦特称之为"世界"(the world)。如果你想了解另一种文化,比如古埃及文化,你可以通过查看陶罐、莎草纸和陵墓得知许多关于古埃及文化的信息。事实上,工作对个人来说之所以如此有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我们为世界贡献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正如行动被降低为行为,工作也被降低成劳动。从约翰·洛克、亚当·斯密到弗雷德里克·泰勒和亨利·福特,人类发现了劳动本身具有的惊人力量。通过将工作分解成一项项需要劳动的小任务,即"劳动分工",和泰勒所谓的"科学管理"进行安排和监督,我们能释放出巨大的生产力。我们创造出数不清的工作岗位(不过,已经有越来越多由机器人完成),成就了前所未有的创新,创造出迄今无法想象的财富。但我们为这些收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劳动的批评非常出名:资本家没有给劳动者为他们的产品创造的基本价值支付报酬,他们延长劳动的时间,将工作转移到劳动力最廉价的地方,并随后对社区进行破坏与根除。阿伦特的观点影响非常深远:劳动力量的释放严重减少了我们在工作中找到意义的机会。将工作变成劳动,消除了自我发现和意义创造的关键空间。

这种退化最明显的例子是生产流水线。当福特最初建成工厂,开始生产时,他很难找到愿意在那里工作的人。从零开始造一辆车,甚至仅仅是修一辆车,曾经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谁会愿意将这种真正的工作,换成单调乏味的流水线体力劳动呢?谁会愿意像《摩登时代》(ModernTimes)开头的卓别林那样,一遍遍地拧螺帽呢?(电影中他的工厂到底在生产什么,一直不清楚,因为对身陷无聊生产过程的劳动者来说,能有什么不同呢?)这个小流浪汉被自己机器般地动作吞没了,他整个身体被吸入了流水线的内部运作之中,仿佛是一个机器和人的赎罪时刻。《摩登时代》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了潜伏的新罪恶问题:我们以进步的名义将自己变成了机器。

这种情况不仅局限于流水线。商业模式的流行语,"目标"、"基于研究的"、"考核"、"可量化的"、"效率"等词,现在已经逐渐进入"白领阶层"的工作,就像原来它们进入"蓝领阶层"的工作时那样,而且,令人遗憾的是,甚至进入了教育领域。马修·克劳福德在《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一书中的一个核心观点是:

办公室白领的工作遭到了同样的"科学管理",而这个"科学管理",曾经将手艺人的工作降格为工厂劳动。克劳福德描述了他在资讯检索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做的是仔细阅读、认真概括学术文章的严肃脑力工作。可他很快发现,他要做的并不是阅读文章,而是运用一种略读方法。刚开始时,他每天要处理15篇文章,很快,他必须每天处理28篇学术文章!

克劳福德使用了阿伦特充满价值观的语言,描述将脑力工作转化成劳动的效果:"那份工作需要少动些脑子,还需要一些道德再教育。"他必须学会如何不那么负责任,如何少花些心思。

如何做回人?

我们为什么会甘于这种劳动呢?到底是什么让我们愿意为了实现糟糕的目标,放弃为我们的社会贡献有意义的东西,而选择那些可以替代的劳动呢?要记住劳动的目的:我们劳动,这样我们就能消费劳动的产品。换言之,我们做我们的工作,这样我们就能挣钱买东西。

世界上的许多劳动者(比如,在血汗工厂中生产你我现在穿着的衣服的孟加拉国儿童)做他们的工作,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白领阶层"劳动者挣的钱足以照顾自己和家人,他们用自己的薪水,从事所谓消费主义的活动,这通常相当于试图买回被从我们这里偷走的身份。

我们总是创造出令我们承受痛苦的社会和政治条件,比如奴隶制和农奴制、金权政治和暴政。阿伦特认为,我们现在施加在我们自己身上的,是通常使我们向上帝哭诉"为什么偏偏是我"的那种痛苦。

虽然极权主义是这种自我施加的痛苦中最为极端的类型,但在消费主义、"科学管理"、恐怖主义,以及当代社会典型的破坏公共领域的各种形式中,这种痛苦也非常明显。我们正在以乌托邦的名义,剥夺自己的人性。我们正在丧失的不仅是人性或人类的善,还有善恶的根源。我们全都成了一种囚徒,受困于自己的权力。

对于这种新型的自我施加的痛苦,我们该怎么办呢?对于与作为半科技神和半进化兽,相伴而来的那种特殊的孤独感,有什么解决办法?阿伦特没有提供政治计划,也没有提供道德解决办法。她没有告诉我们所谓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新规则,而是提醒我们:我们还是人。

我们的人性有赖于自行思考、寻找并保存公共讨论的领域、在这些领域做出行动、找到真正的工作、塑造而非消费我们的身份、承担责任。在剥夺之中,我们获得了看清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的机会。在痛苦之中,我们获得了重振世界的机会。

本文节选自

《关于痛苦的七堂哲学课》

原作名: SEVEN WAYS OF LOOKING AT POINTLESS SUFFERING

作者: [美]斯科特·塞缪尔森

译者:张佩

出版社:未读·思想家 | 北京燕山出版社

出版年: 2020-6-1

责编 | 培迪培迪培迪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银翼杀手》

原标题:《那些引爆原子弹的人,过后还要去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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