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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93岁诗人灰娃:灵魂看不见,但我想用笔写下来
“不要诗!不要诗!”
年轻的灰娃尖叫起来,墙是灰白的,缝隙里苍蝇蠕动着身体,黑色的、黏糊糊的小翅膀一翕一合,她害怕自己看到的一切;别人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她会哆嗦,觉得有人要害自己。她也害怕自己写下的东西。丈夫张仃告诉她,你写的是诗啊,她吓一跳:“诗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和我有关?”
时光宛如弹指一挥,灰娃93岁了,出现在上海的她,精神抖擞,能思路清晰地与人交谈。“写诗的时候,是人生最幸福的感觉,到底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但是有人要是喊我一声,我会特别恨,恨不得砍他一刀。”
93岁女诗人灰娃来到上海 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摄
她起床就工作,累了就躺下休息,静静等待灵感的到来。诗歌就像心电图,跳动的那一瞬间,她一定要记录下来。“我想享受它,所以我必须记录。”
从“精神分裂”走出的诗人
灰娃生于1927年,祖籍陕西临潼。四岁时随父母定居西安,并在西安读完六年小学。抗战爆发后,为躲避敌机轰炸,随母亲暂居乡间。十二岁时由姐姐、表姐送往延安,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学习。
1946年,她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辗转晋、骥、鲁、豫等地。1948年因病往南京住院医疗,1951年转至北京西山疗养院。1955年入北京大学俄文系求学。1960年被分配至北京编译社工作。1966年“文革”中患精神分裂症。1970年代于病中非自觉开始写诗至今。
诗歌自选集《不要玫瑰》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灰,直意是一种颜色,转意为暗、苦、涩。”灰娃说,灰娃的意思,是苦命的、令人怜惜、疼爱的小孩。她之所以起名叫“灰娃”,是因为小时候家里人总是这样亲切地唤着她,久而久之,这个小名深入骨髓。“不仅是爱称,也有对被呼者没尽到责任,使其命运坎坷清苦、一种歉疚味儿的痛惜之情。”
“在‘文革’前,我就有浅度的精神分裂,比方说路上走着走着,人家一举手,我就被吓跑了,跑到我父亲认识的老太太家里,说这个人要打我。”灰娃对澎湃新闻记者回忆,老太太叫“黄妈妈”,她问灰娃,你认识他吗?灰娃说,不认识。黄妈妈说,你不认识他,他不会打你的,别喘气了,你坐下来,我给你倒一杯茶。喝下这杯热茶,灰娃狂跳的心才缓缓平复。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灰娃的病情更加严重,家人带她去协和医院挂号,医生建议把她转到安定医院。“我知道安定医院是疯人院,我就哭了。我说我又不疯,为什么要我去?我坚决不去。后来主任说,既然病人不愿意去,就别让她去了。”
为了照顾她,家人给她搭了一个“家庭病床”,灰娃一个人呆在家里,日子久了,胡思乱想,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看到家里有白纸,就拿出笔,想到一句话写一句话,把心里想到的都宣泄在了纸上。“我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字,我就害怕,我什么都怕,就把那湿碎碎的纸片装在口袋里,放进马桶里冲走。”
她的艺术家丈夫张仃在无意间看到,讶异地说:“这是诗!”他要灰娃将诗句保留下来,不要撕碎、扔掉或是用马桶冲走。“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很多美。”他说,“你要给心里的美一个出口,让它从心里出来;要写下来,写成诗。”
灰娃在自己的书上签名 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摄
童年回忆是一生的灵感
灰娃说,自己从来没想过当个诗人,她的写作不为了发表、出版,只是对丈夫的一种服从。“他说要我留下这些东西,说得挺重要的,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是乖乖地照做。”
她也不懂写诗的技巧、方法,只是看见什么、记忆里有什么,就把它写下来。她的脑子里,经常出现四岁起一直到十二岁以前,每年寒暑假都能看到的一个画面:她家在西部农村,是一个有三十多口人的大家族。大院子后面有好几个房子,其中有一座大厂房,那是榨油坊。大豆、芝麻、菜籽榨出油供这个大家族食用;棉籽油供点灯照明。
“我想起我农村的童年,那些农民都太可怜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灰娃喜欢种花,她种过茉莉,指甲草,还有很多花花草草。种了之后浇水,到了春天夏天就开花了,香气扑鼻。农村美丽的自然环境、质朴的人情,一直停留在灰娃心里。起初,她写诗就是描摹记忆中的美,将村子里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之后她也懂得,写诗不能仅仅描摹现实,要写那些客观上看不到、听不到的东西。
“张仃说,写诗,就是写灵魂。我纳闷了:看不着、摸不着的灵魂怎么写?”她就想尽自己的办法,用词汇表达出内心的感受,让人从诗中一眼就能感受到精神与灵魂。“诗歌就是我的灵魂,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东西。我把那些词汇调来调去的,就是想表达内心所想,要是有读者,我就能和他们交流,读着我写的诗,就像是听我说的话,和我聊天。”灰娃说。
灰娃在读书 澎湃新闻记者 范佳来 摄
灰娃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如今她的精神分裂症已经痊愈,但医生诊断她患上了抑郁症。夜里,她睡几个小时就醒来工作,年纪渐长,工作速度也会放缓。“我有很严重的肩周炎,我写1个字,你们能写10个字,速度很慢,肩膀又疼,所以我必须一困就睡,休息之后就去工作。精神不好的时候,不能工作,又没休息好,那宝贵的时间,岂不是白白流逝了?”
说着说着,她说得兴起,谈起最近正在修订诗作《蓝莲花》,当采访被打断的时候,她不安地回头问:“你们是不是不喜欢听我说话?”坐在轮椅上,她偏着头,朗读了几句自己的诗句,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现在的我,就像保尔·柯察金,身体已经不行了,心里却还有无穷的愿望没有诉说。我希望,大家不要只说我的好话,多给我提提意见,我的一生很不幸,遇到了战争,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诗,多少年的生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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