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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 | 李少君:她在陌上淡淡地笑 / 邵丽:秀莹有隽永的美
陌上花开
她淡淡地笑
文 | 李少君
一直不清楚付秀莹的具体年龄,我对她的印象一直定格在很多年前:飘逸的秀发,白衫长裙,清丽柔美的脸上,是她招牌式的淡淡微笑。多少年过去,她一直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无论世事如何改变,她无意于改变,关于这一点,最近我才想清楚,这其实是细腻深沉的一种涵养。
我其实也记不清楚什么时候认识付秀莹的了,似乎是她的小说《爱情到处流传》正到处流传之时,也许是一个明媚的晴天吧,但一见就觉得清爽亲切,恬静的脸上总带着淡淡的微笑,虽然也没有交流几句,但似乎有默契,一说什么彼此都懂,不用啰唆废话。然后,发现她的清雅温婉,如邻家小妹,是那种可以一起到处晃悠,可以嘻嘻哈哈大大咧咧调侃说笑的同类。但问题又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反倒每次见面都是严肃的时刻或场合,因此也并没有过深入的交流,我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但奇怪的是,还是有天生的好感,这是因为她的某种气质或品质导致的吗?还是因为她本身智商情商极高,让人本能地信任?
我不太喜欢去打听别人的故事,所以,我脑海里付秀莹形象的建构确立,一是直觉,二是来自她自己或关于她的文字,比如她的小说、创作谈及访谈等等。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比起现实或传闻,我有时更愿意相信文字,毕竟,修辞立其诚。
关于直观,王尔德有句话说得好:所见即所有。没有什么不可见的隐秘。容貌呈现所有。因此,我从未和付秀莹聊过她个人之事,即使我们后来成了楼上楼下的同事。但我莫名其妙地自认为和她很熟,对她很了解,有人要找她,我就大包大揽地牵线搭桥。其实,平时在单位楼道或食堂或会议室见到,仍然只是点点头,看见她从容轻盈的步履,招牌式的淡淡微笑,随意地摆摆手或挥挥手,就觉得她应该什么都挺好,不用特别问候或关心。
另外则是读她的访谈及文字,也有一些加深固有形象的联想。平原上长大的女孩子,从小就是优秀生,因为高考没考好,心中不服,考研究生到北京,然后为了理想,到了作协,从事自己喜爱的文学工作,当《长篇小说选刊》主编也当得举重若轻,驾轻就熟,虽然也要拼搏付出,但因为一直在前程似锦的文学道路上行走,其人生就如她的小说般云淡风轻。
不过,也有一些小小的意外,因为也看到了她不淡定的一些面向,虽然来自小说的细节和情节,但也许有个人体验吧。记得读《他乡》时,里面写到女主翟小梨喝醉酒在大街上哭,给相好的男子打电话,让我好一阵疼惜。我刚来北京时,虽无类似经历,但也有过类似感受。尤其我住在团结湖期间,经常在三里屯的路灯树底下,看到有人喝醉了嚎啕大哭,大喊大叫,颇有同病相怜之感。所以我能体会这种都市里人心的慌张慌乱,于我心有戚戚然。
每个人初到北京,都难免有一段难以释怀难以排遣的纠结时日吧。不过,我在付秀莹小说中读到时,还是有些意外,原以为她靠一支笔闯天下,从《爱情到处流传》到《旧院》,从《陌上》到《他乡》,应该是广为瞩目,一帆风顺,没想到也有过如此艰难时刻。不过也想通了,所有淡定从容之人,其实是经历风雨自我排解自我超脱后的风平浪静。没有人真正关心你经历过什么,人们只想看到你最后所呈现的,你的文字,你这个人本身。这也使得付秀莹有些神秘感,这种神秘,就如我曾在她的小说里读到主人公的诗歌,感觉极好,问是不是她自己写的,她说保密。好吧,我也没有继续追问,她语言这么好,行云流水般,肯定是写过诗的,写诗才能使人对语言真正敏感。她还特别擅长写风景,满园锦绣,这一功力现在很多作家丧失了。风景是人内心的呈现,而她自己的形象,就是她小说最好的风景……好,不深究了,那就还是保持一点神秘感吧。
写到这里,其实可以呼应我前面说过的,清雅恬静,是经过岁月煎熬出来的一种涵养。美,其实都是慢慢涵养出来的。就像精粹的诗句需要白天黑夜的雕琢提炼,优秀之人也是如此,背后如何艰辛不与人道,只要站在人前,无论春秋寒暑,路途凸凹不平,风度依旧,陌上花开,她缓缓而行。
这里说的,就是这个叫付秀莹的女子,虽然她刻意低调,却迟早会暴得大名;或者,她早已满世界皆知,但我却浑然不知,仍然只是把她当作多年前见过的那个清清爽爽的女子,秀丽妩媚的脸上,隐隐约约总是掠过一缕淡淡的微笑。多少年过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小说出了一本又一本。
本文作者:
李少君,著名诗人,《诗刊》主编。著有诗集《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神降临的小站》《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
品读
她有隽永的美
付秀莹印象记
文 | 邵丽
付秀莹人美,在文坛是有口皆碑的事。
这美,一目了然在外貌,却更在其内里的娴静与从容。在我看来,秀莹的美,全然是“中国式”的,有根底,有来路,一如她的名篇《爱情到处流传》的起始句:“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这个句子,不啻是秀莹对自己的认领,开宗明义,她道明了自己从哪儿来,根底何在,以及,最终朝向哪儿去。
时风中的美,我们领略过无数了,那种“大张旗鼓”的、“来历未明”的、“虚张声势”的,从来不令人踏实。相较之下,一句“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却美得葆有尊严,在不事声张的平静中,有着对自己、对出生之地的信心。同样,在《爱情到处流传》这个短篇中,秀莹所处理的那个乡间爱情故事,在我们的文学经验中也许并不鲜见——它们大多会以邪僻的气息营造出人性的绝望。而秀莹则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写出了大地之上人的宽厚与善意。这很了不起,毋宁说便是一个作家世界观的彰显。她视世间为美,由之表里如一,美出了可靠性。
也是从这篇小说开始,我记下了付秀莹这个名字。文坛就这么大,随后我们便有了多年的交往。具体第一次因何相见,却已经记不得了。这个“记不得”,倒也暗合秀莹的气息,她不是那种初见时分便给你“刻下”疤痕一般记忆的女性。现在想一想,许多记忆深刻的初见,原来大多是借由“因何”而达成的,是事情的由头大过了初见之人,于是便“深刻地记得了”;而有些人,是大过“事由”的,他(她)们本身就是鲜明的存在,即便无所事事地来到了你的面前,你也会记得那不用使劲儿留存竟也无从抹去的印象。那是风拂面、水绕指的记忆——
她娇小,披一头如瀑的长发,穿一件紧身的麻料斜襟白色小上衣,下面配一条粉紫色的长到脚踝的喇叭裙,走一步,会晃出一点点的手工做的棉布鞋尖儿。像极了一朵倒开的玉兰花。
这般风韵,可不全然便是“中国式”的吗?当然是。但中式的扮相,于今我们也见得多了,如实说,十有八九,扮出了“戏装”的架势,人和行头是“隔着”的,将雅致弄出了戏谑的味道。而秀莹,人生得古典,心亦生得古典。
看看她写下的那些篇章:《旧院》《笑忘书》《锦绣年代》《小米开花》《翠缺》《迟暮》《六月半》《苦夏》……直至最近的《陌上》。仅从这些篇名,便能领受到古典精神的韵致。这肯定不仅仅只是一种命名上的策略,若是如此,亦是“戏装”扮相的一路;秀莹是将此种精神孕化为根本审美了的,在一定意义上,“策略”是小说技术的要求,而秀莹的美学观在我看来多少则是有些“反技术”的。
她的作品几无戏剧化的激烈冲突,多在寻常中着墨,比起情节的跌宕起伏,她更信任语言本身的能量。这种对于母语的信心,同样可以用那句“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来比拟,她忠诚地承续着自己的文明,不为时风所动,中国古典美学中那些以韵味取胜的魅力,附丽于她的写作,让她突出地将自己与同辈作家区别了出来,也将自己与所有热衷于扮上戏装的女子区别了出来。
她是真的自信,是真的文化自信。
这种自信,让她娇小的身量内藏活力。她绝不纤弱,甚至时时会令人感到某种饱满的力量感。这便又是一奇了。要知道,所谓古典、所谓淑静,千百年下来,已经令人遗憾地与“羸弱”乃至“软弱”挂上了钩,被如此定义了的女子,何堪大任呢?但发生在秀莹身上的事实却是:除了自己写得好,在《小说选刊》做编辑,她也堪称名编,继而又被委以重任,挑起了《长篇小说选刊》主编的担子。想想也是有趣,《长篇小说选刊》,天然便是一个大块头的架势,而秀莹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子,却能负荷在肩。
有一年去山西晋城,八月天,我们俩只穿了薄裙子,旅游鞋都没带,结果山中极冷,又适逢下雨,于是我俩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那天,我们没有去看那著名的王莽岭挂壁公路,而是窝在被子里喝茶。风景就在不远处,但不去领略又如何呢?原来,我们都是相信风景亦在心田的人。不去努着劲儿地走形式,守着内心真实的天地,是两个女性得以相互辨认的根本。那天的茶喝得不亚于王莽岭挂壁公路吧,像凿通天堑一般,我们也开凿着自己的情谊。
这些年来,我们聚在一起时很少谈论文学,谈的多是些闺中密语。其实这并不奇怪,身为女性,那种体己的情感从来都是更加值得珍惜的。我并不觉得去做一个合格的作家会比做一个良善的女性更重要,想必秀莹也会赞同。她的作品从来都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味道,她只倾心于顺其自然式的表达。写作这件事,在她,大约也不会重要到“压倒一切”,她不是那种“斗士”一般以血为墨的作家,或许,在一定意义上,她还是偏于“消极”的。但这种“消极”并不负面,而是一种认领自己命运的、“宿命”一般的安宁。不强求,她不强求,就像我们不强求冻得发抖也要去看看王莽岭著名的挂壁公路一样。
不强求,于是也就不拧巴,于是让年轻的秀莹处事极为通透。她长得娇小,却毫无娇骄之气,相反还表现得落落大方,有一种了不起的大气。多年相识,我都要佩服她什么场合都应付得来的那份得体。这得体,其实原本也简单,不过是“不装”而已。秀莹不装,因为她不强求什么,也因为她对自己葆有信心——那些伟大的古典传统,那些唐诗和宋词构成的母语,那些广袤的乡村与田地,怎么会是白给的呢?
你看,遇到酒局她也能爽快地喝几杯,喝了酒后,细嫩光洁的脸上就飞出花来。美,真的是很美,真的是美得很中国。
这份“中国美”令秀莹别具周全的体面。好朋友不一定联系紧密,在会上见着了,便腻在一起亲近,分开了,又很少联络,只在心里记挂着彼此。我虽年长几岁,她倒是常常提醒我:对有些不诚恳的人说话时要注意。这个提醒表达着女性间的关切,也表达出了秀莹内在的定力。它与谋略无关,是生而为人必须具有的智性,尤其对于一个女作家而言,这也是自尊的需要。我们需要在世事之前的洞明。
秀莹从她的芳村走来,写了她的芳村十多年。十多年来,她似乎几无变化,她写作的主题与风貌,好像也稳定而恒久。但我知道,时光一定会留下它的重量,在秀莹依然年轻的形象之下,她的内心必然更加地富有了生命本身的阅历;而她的小说,于“不变”之下,实有万千的变化,从最初那种“朝向文学”,朝向了无尽的人民与广袤的大地。
这便是隽永了,她有隽永的美。我想,再一个十多年过去,时光淘洗,许多人与事水落石出,而秀莹将依然隽永地美着。
本文作者:
邵丽,著名作家,河南省文联主席、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质量》,中篇小说《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明惠的圣诞》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原标题:《品读 | 李少君:她在陌上淡淡地笑 / 邵丽:秀莹有隽永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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