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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桓评《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历史与传说之间的中世纪
《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法]雅克·勒高夫著,鹿泽新译,后浪丨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264页,99.80元
在人们的印象中,历史学研究的是“客观存在”的事实(faits),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史实。我们所知的历史应该不是想象出来的。然而,这并不影响历史学研究“虚构”的“想象”,因为正如上世纪二十年代创立的著名史学流派“年鉴学派”所说的,历史学研究的是一种“总体的”历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一批法国历史学家——既包括在国内为人熟知的乔治·杜比、雅克·勒高夫,也包括妮科尔·洛罗(Nicole Loraux)、皮埃尔·维达尔-纳凯(Pierre Vidal-Naquet)等著名学者——开始着手研究一种“虚构”的历史。不管怎样,“虚构”的历史也是历史的一部分。1984年,在《神话与历史问题》(Question de mythes et histoire)杂志第五十九期,米歇尔·卡泽纳夫(Michel Cazenave)对话雅克·勒高夫,讨论了历史与想象。1985年,勒高夫便出版了著名的《中世纪的想象》(L’imaginaire médiéval, Paris, Gallimard, 1985, 1991)。这项研究也极大地推动了图像以及色彩的研究。现在我们要谈论的,便是最近出版的勒高夫的另一本有关想象研究的力作:《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
想象的历史:现实与虚构之间
中文的美妙在于孔子所谓之“微言大义”,或者说在于其“模棱两可”,在于其不确定性。当我们说“想象的历史”的时候,指的既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历史,又是一种研究想象这一主题的历史学。而勒高夫的想象研究,其实也同时指向两者。当人们赋予一些西方中世纪的真实人物或事物以想象的时候,通过不断的加工,他们的历史成了想象的历史。而当历史学家再研究他们的时候,便成了一种研究想象历史的历史学。想象一词的法语为“imaginaire”,来源于“imagination” (想象),虽然中文的翻译似乎相同,但在法语中,前者指的便是后者的总体(本书翻译为“意象”,但想象与意象并不相同,“意象”由象生意,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形象,以借物抒情,在西欧语言可以对应为:topos [τόπος],因此这一处翻译有待商榷),或者说想象的人或事物。也可以将“想象”翻译为“幻想”“空想”“虚构”。“imaginaire”这一词也来自于“image”(形象),但它“超越了形象的领地”,想象“培育和构建了传说与神话。我们可以将其定义为一个社会、一种文明的幻想体系,可以将现实转化为附有激情的思维景观”(第3页)。当现实被赋予想象,经过加工之后,新生之物便位于现实与虚构之间,它在时间中沉淀,一种全新的想象的历史便诞生了。
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
想象的世界,是由当时之人想象出来的世界,也是汇聚当时之人想象力的世界,自然也是最能引发后人想象的世界。它身处历史之中,也构成了历史的一部分。在西方文化中,这样的世界首推中世纪,一个能让人联想到教堂、城堡的世界,一个会让人遐想着信仰、魔法、炼金术以及神秘主义的世界。
即使如勒高夫这样中世纪研究领域的权威,要叙述这样一个庞杂的世界也并非易事。于是,在本书中他将这一世界总结为两方面,正如标题所言:英雄与奇观,即中世纪的人与物。“英雄”在古希腊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但在勒高夫看来,“这个词随着中世纪和基督教的到来逐渐从西方文化中淡出”,“而本书中所提到的英雄则指的是一些上层社会的人物”,与古法语“preux”相近,与“尚武”有关,“到了13世纪”,它转向“风雅、善良、帅气、真诚”等含义(第4页)。勒高夫所讨论的英雄,有的是来源于现实,但随后便成了传说,比如大家所熟知的查理曼大帝。有的则是半传说的人物,比如亚瑟王,还有《罗兰之歌》中的主角罗兰。另有一些则属于虚构,比如罗宾汉、魔法师梅林。中世纪的想象“在历史与传说之间、现实与想象之间构建了一个混合的世界”(第5页)。
2013年巴黎圣母院建造(奠基)八百五十周年;去年巴黎圣母院在大火中严重受损(下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另一大主题则是物,建筑物,不同凡响的建筑物,被认为是奇迹的建筑物。勒高夫为中世纪的三大重要社会阶层分别选取了一种代表性的建筑物:教堂之于上帝与神职人员、城堡之于封建领主、修道院之于修士(第7页)。“我们的中世纪”想象“世界很明显与空间和时间紧密相连”(第8页)。
大火后的巴黎圣母院
有的“英雄”我们很熟悉,比如亚瑟王、查理曼、罗宾汉,但有的如杂耍艺人、梅绿斯娜,便稍逊一筹。被后人称为“欧洲之父”的查理曼(742 -814)便是我国读者熟知的一个中世纪真实人物。查理曼的法语是“Charlemagne”,其实是将拉丁语“Carolus/Karolus Magnus”的法语转写连接而成的新名词。但是在其它现代西欧语言中,除了直接借用法语的英语外,比如德语,就并非合并,而是称为“Karl der Große”,即“查理(卡尔)大帝”。法语中,也只有查理变成了查理“曼”,其他如亚历山大、狄奥多西等著名的君主,都没有享受这一待遇。“Karolus Magnus”中的修饰词(épithète)“magnus”其实最早是用来形容他的称谓的,比如“Karolus magnus rex Francorum”(查理,伟大的法兰克人国王)。大约在840年,以“magnus”作为单独饰词来修饰查理的情况开始出现,而当时他已经去世几十年了。运用想象,人物的形象是被不断加工的。
巴黎圣母院前长着大胡子的查理曼像
查理曼在艾因哈特为他写的传记中是没有胡子的。因为自从亚历山大大帝时期以来,留胡须者是哲学家形象,比如柏拉图等,而不留胡须者,是军事家形象,后来的古罗马凯撒、屋大维等形象皆是如此。艾因哈特笔下的查理曼即使到了晚年,依然孔武有力。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了白胡子(40页)。这是欧洲从古希腊罗马向中世纪文化转变的一个例证。同样,我们所熟知的亚瑟王形象也是如此(第3-13页)。此外,比如浮士德,歌德笔下或者托马斯·曼笔下的浮士德是这两位作者经过想象加工而成的,中世纪晚期近代早期有很多讲述浮士德故事的印刷本。在中国历史与文化中占有非常重要地位的孔子也一样,《论语》中的孔子是门生记录下来的,而到了两汉经学家笔下,孔子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朱熹的孔子又一变,再往后则更加不一样(可参见周予同:《真的孔子之传略》)。在西方也是如此,比如路易十四的形象(可参见彼得·伯克著:《制造路易十四》中译本)。但是区别在于,孔子的思想被后人不断解释并补充,由此植根于意识形态,而查理曼等中世纪人物,则是通过想象,变为传说,被赋予了神秘色彩。
法国图尔大教堂;兴建于1170年至1547年
“奇观”也是如此。教堂,在西方几乎每个城市都能找到,它们位于某一行政区的中心地带,用建筑实体,支配着人们的精神世界。而哥特式教堂则是中世纪的产物,尤其兴盛于法兰西岛,即如今巴黎的西岱岛(Cité)。去年被大火烧毁的巴黎圣母院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语言学现象。哥特式建筑得名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瓦萨利笔下著名的《艺苑名人传》。瓦萨利将这种建筑“归功于”蛮族哥特人。但在法语中,形容哥特式建筑的形容词“gothique”与一般形容古代晚期哥特人的形容词“goth”两者的词尾不同。此“哥特”并非彼“哥特”。但在其它西方语言中并非如此。再比如另一种奇观:城堡。法语中为“château”,对应意大利语的“castello”,英语的“castle”。可凡尔赛宫用的法语词也是“château”,但它其实是一个宫殿,虽然该词也有“宫殿”的含义,但法语中更常用的宫殿一词是“palais”,对应意大利语的“palazzo”。而在意大利语中,宫殿可以用“palazzo”,一般的楼也可以用这个词。德语中的“Schloss”也一样,比如维也纳美泉宫“Schloss Schönbrunn”。这反映出了建筑样式的变化,从以防御为主要功能的城堡变为居住性为主并象征权力的宫殿。这也从侧面表明,后人向往的城堡“奇观”,逐渐深入了西方近代以来的方方面面。这一点同样可以拿来与我们自己的建筑史进行对比。以城堡为核心的建筑群,中国其实也有,但却没有像西方那样被赋予如此想象,也没有成为一种文化符号。
意大利名城阿西西(Assisi)的城堡“大岩石”(Rocca Maggiore,试比较第51页意大利的蒙特城堡);意大利中部的很多地区,都会有一个“大岩石”配一个“小岩石”(Rocca Minore)的双重城堡组合。
仍然活在我们世界中的中世纪英雄与奇观
本书的一大亮点是插图,它们以最直观的形式把读者带到了那个想象的世界中。虽然我们所处的世界早已不是中世纪了,但中世纪的各种痕迹依然存留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中。本书兼具学术随笔性质,面向广大读者而又能发人深思。而它在勒高夫的一个宏大学术主旨中也占有重要地位。这一主旨便是对西方文化源头的讨论。作为中世纪学者,他很关心的一个问题便是:欧洲是否诞生于中世纪(参见其同名著作:L’Europe est-elle née au Moyen-Âge ?, Paris, Seuil, 2003)。曾经“风靡世界”的法国年鉴学派很善于利用电视等新媒体传播与推广他们的历史学,而勒高夫也在本书中列举了各种活在西方流行文化中的那些中世纪英雄与奇观。读者们在勒高夫的提示下,重新审视流行文化中的中世纪元素,也重新思考西方文化。虽然勒高夫所举的例子,有时可能比较“过时”,如有关亚瑟王的好莱坞电影《豪迈骑士》(76页)等。这当然也是因为作者身处年代的关系。不过,如果我们稍加留意,可以发现中世纪的英雄与奇观依然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意大利斯波莱托(Spoleto);我们可以看到位于最上方山顶的城堡Rocca Albornoziana
比如梅林,经典的魔法师形象,“后浪”爱玩的一些游戏中都会有这个角色。近年来上映的电影《王牌特工》中也有名为“梅林”的角色,而他的职责是后勤与负责武器,这正好暗合了梅林的魔法师功能。法国有一个著名建材市场品牌,名字就叫“梅林王”(Leroy Merlin,也可以按照姓名直接翻译成“勒华·梅林”),似乎梅林法师的魔法能够为法国人的家居带来魔法。其实“Leroy”与“Merlin”是一对夫妻,很显然,“Leroy”来自于“roi”(国王),而“Merlin”正是梅林的名字。他们的结合正像是亚瑟王与梅林法师的结合。勒高夫把动画也考虑了进来,比如迪士尼动画中的梅林,而他对面的小男孩将会注定成为亚瑟王(149页)。对骑士这一类中世纪英雄,勒高夫举了法国经典喜剧片《时空访客》的例子(78页)。与梅林一样,如果一款游戏有魔法师,那一般也会有剑客或骑士。这是一种中世纪文化标配。当然,文学名著也会继续丰富想象,比如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75、77页),涉及安乐乡这一奇观的薄伽丘《十日谈》等等,说明从中世纪晚期、近代早期开始,中世纪的元素被继续赋予了想象,这些作品其实就类似于当今的“流行文化”一般。还有侠盗罗宾汉,DC宇宙中的绿箭侠、蝙蝠侠的帮手罗宾等都是借鉴这一形象。罗宾汉的英语为“Robin Hood”。DC动画《红帽火魔》(Red Hood)中的“Hood”正好与“Robin Hood”中的“Hood”相对应。而这里的“红帽”正是蝙蝠侠的第二代罗宾(英语名也是“Robin”)。当然,中世纪也有对女性的想象与虚构,虽然并不多见,比如梅绿丝娜。她带有类似异教的神话色彩,她是基督教作为一神教打败了作为多神教的古希腊罗马异教之后,后者的部分神话元素渐渐被中世纪文化所吸收与改变的例子(133页-142页)。有一些虚构还会让人想到中国文化。杂耍艺人就会让人想起中国的卖艺者,在影视作品中很常见。若不是勒高夫指出,很难想到它诞生于西方中世纪。杂耍艺人后来慢慢演变成马戏团中的小丑等职业,并逐渐又变成一种“角色”。动漫及延伸的影视作品,比如恐怖片中经常出现小丑形象。动漫中,DC旗下蝙蝠侠的经典对手小丑正是如此。这种形象的强大生命力,与其植根于中世纪文化是分不开的。2019年上映的影片《小丑》则赋予了这位反派角色一种新的诠释,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想象。
巴黎中世纪博物馆所藏中世纪挂毯上的独角兽(试比较第126页)
动物也是中世纪的想象之一,并深深植根于西方文化,比如独角兽(参见:《淑女与独角兽:“中世纪的蒙娜丽莎”所编织出的魅力》)。它的源头或许来自印度、波斯等地,但在西方中世纪基督教文化中则有着特殊的象征,它代表着高贵、纯洁。头上长角,自然与众不同。它也是幸运的象征。连法国著名漫画《丁丁历险记》中都有独角兽形象(130页)。科幻电影《银翼杀手》中,主人公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形象正是独角兽。
巴黎中世纪博物馆所藏中世纪挂毯上的独角兽(细节)
同样,奇观也是如此。勒高夫便指出,在美国拉斯维加斯所建造的城堡(60-61页)正是基于中世纪的想象。近年来风靡我国的《哈利波特》《指环王》《冰与火之歌》等作品,其中的城堡、宫殿等建筑物,包括精灵、龙等等生物,无不有着中世纪想象的影子。此外,除了深圳的世界之窗外,全国各地似乎也都盛行复刻西方著名建筑之风。随意举个例子,上海的武宁路桥在为了世博会而翻修时,“复刻”了巴黎的亚历山大三世桥,一旁来自法国的家乐福外墙也配上了巴黎街景风格,而早期的外墙景观是海滩。此外,很多地方机构竟然造成白宫的样子,有的小区被打造成意大利小城,连某些收费站都会仿造伦敦塔桥。
勒高夫等研究中世纪想象的法国学者向我们指出,中世纪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中世纪的想象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人们长时间以来对其信以为真,并不断通过想象,赋予人与物以特殊的含义。这与中世纪的基督教信仰体系密不可分。
本书文字流畅,很有启发性(此外,如果有一些名词附有法语原文会更好,能方便读者查找相关信息并更有助于理解;还有一处似乎漏译了,比如第225页的注释部分)。对中国读者而言,这本非常有趣的书是从另一个角度认识西方中世纪的途径。
意大利维罗纳圣泽诺大教堂内的回廊内院(试比较第91页-92页穆瓦萨克回廊内院):乌云、阳光与或隐若现的彩虹——冥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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