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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麦青︱故宫本明拓《天发神谶碑》旧藏者“介侯”考辨

陈麦青
2020-10-08 10:1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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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本明拓《天发神谶碑》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由近世鉴藏名家朱翼盦(文钧)先生家人捐赠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善本碑帖中,有三国吴《天发神谶碑》二种,其一为罗振玉旧藏并题为“海内第一本”的存世最旧拓“载”字未泐本,另一为明拓旧本,都是主人当年以“天玺双碑馆”自署的铭心之品。而朱氏《欧斋石墨题跋》(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1月)及其诸子所编《欧斋藏碑帖目录》(收入朱家溍编《萧山朱氏旧藏目录》,故宫出版社2014年9月)等题跋著录中,皆称那件明拓为“杨介侯旧藏”,然均未及所据为何,故其中误差及与之相关的史实原委,一直鲜为人说。今试就所见文献资料,略作考述。

朱氏所称“杨介侯旧藏”明拓《天发神谶碑》内,有清代杨振麟题跋,其文曰:      

吴人卢公武跋《国山碑》,考据最详,唯云此碑字画绝与《神谶碑》相似。又云皇象在孙权时号八绝之一,未必皓世犹存,定为书《国山碑》之中郎将苏建无疑。考《国山碑》系篆书,《神谶》在篆隶之间,字画绝不类,而定以为苏建书,殆亦臆说。道光己亥仲冬,介侯出所藏《神谶碑》见示,嘱与刘燕庭观察本比较之。刘本字画较清真,碑末(多)“海夒侯”三字已模糊,存其形似耳;元佑、崇宁、嘉靖三跋俱相合,皆旧拓本也。刘本义门、覃溪两先生跋极精详,因录之,不复赘辞。桂山杨振麟识。

明拓《天发神谶碑》杨振麟题跋

据清代梁章钜、朱智《枢垣纪略》卷十八“题名四·汉军机章京”所载,“杨振麟,字桂山,顺天宛平人。嘉庆辛酉拔贡,十六年十月由刑部主事入值,官至陕西布政使”。又据今人钱实甫《清代职官年表》(中华书局1980年7月),杨氏于道光十七年丁酉(1837)五月,由河南按察使迁任陕西布政使,至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五月以病免,因知其题跋中所言己亥仲冬,即道光十九年(1839),“介侯出所藏《神谶碑》见示,嘱与刘燕庭观察本比较之”,正是在陕西布政使任内之事。而刘燕庭即当时的金石学名家刘喜海(1793-1853),据清人蒋光煦《东湖丛记》卷三“《西游记》”条引石匏(张开福)道光甲辰(二十四年,1844)六月为该书所作“缘起”中语曰:“岁在丁酉之春,予应汀州太守刘燕庭先生之招,将为闽游。道出紫峡,与同人别,蒋君生沐属于杭郡振绮堂臧书访《元邱真人西游记》,曾于汪君又邨所询及,未有应也。匆匆渡江抵汀。一日,偶言于燕翁,知有臧本留京邸,他日许相假也。明年九月,燕翁赴甘肃巩秦阶道观察任,偕予往,未至,翁奉讳返斾,小住西安,越岁东还。”丁酉为道光十七年(1837),明年即道光十八年(1838),该年九月,刘喜海升任甘肃巩秦阶道道台,赴任途中,因逢母丧而“小住西安”,直至“越岁”之己亥(道光十九年,1839),才有“东还”之行。而杨氏跋中所记刘燕庭(喜海)藏《天发神谶碑》,今仍存世,即马成名先生《海外所见善本碑帖录》(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6月)中所记1992年由香港著名碑帖收藏家李启严身后散出、转归美国安思远者。

刘喜海旧藏《天发神谶碑》

刘喜海旧藏《天发神谶碑》 杨振麟观款等

据马先生著录,该本先后有何义门、翁方纲、郭尚先、张开福、吕世宜诸家题跋及陆绍曾、杨振麟、赵烈文、翁同龢等观款,其中张开福跋内,有“道光十七年丁酉秋七月来汀州,下榻郡署九龙山馆,燕庭先生出示《天玺纪功碑》旧本”之语;吕世宜跋作于同年稍后几个月的“道光十七年嘉平月”,略谓:“此昔所平为沈着痛快者,曾见于兰石先生家。燕庭观察复出相示,正如武陵渔人再入桃源也(昔字下脱人字)。”张开福字质民,号石匏,金石学家海盐张燕昌之子,因承家学,亦嗜金石,精鉴赏;吕世宜字合可,号西邨,祖籍福建同安县,随祖、父迁居厦门。道光二年(1822)举人,精于金石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曾执教于厦门玉屏书院。两人均与刘喜海交好,多有切磋,此二跋即为时在汀州任上的刘氏所题。至杨氏所署“道光己亥二月上浣宛平杨振麟敬观”,则已是刘氏将其所藏该本随身携往西安之事,与杨氏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二月初九日为刘氏所藏《西岳华山庙碑》长垣本题跋,当在同时,即刘氏“小住西安”期间。由此可知,杨氏在校“介侯”所藏《天发神谶碑》之前的己亥(1839)二月初,就已先获观刘氏藏本;至同年仲冬以两本互校之后,又为“介侯”藏本题跋,并过录刘氏藏本中何义门康熙庚子(五十九年,1720)秋为曹仲经所作题跋及翁方纲戊戌(乾隆四十三年,1778)三月、戊午(嘉庆三年,1798)七月二跋。而刘喜海该年离开西安“东还”,也应在仲冬之后的年底岁末。

杨振麟题跋中所记嘱其校碑之“介侯”,应该与杨氏有交往。经过查考,杨氏友人中确有一位号“介侯”者,且在杨氏题跋时的道光己亥(1839)也住西安,但非杨姓,而是姓张名澍。张澍(1776-1847),字伯瀹,号介侯、介白,甘肃武威人。乾隆五十九年(1794)举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充实录馆修纂。散馆后,历任贵州玉屏、四川屏山及江西永新、泸溪等县知县,署临江府通判,后罢归。通经史,长于考订、辑佚,尤精姓氏之学,有《说文引经考证》《诗小序翼》《姓氏寻源》《姓氏辩误》《西夏姓氏录》《续黔书》《蜀典》及《养素堂诗集》《养素堂文集》等,并辑“二酉堂丛书”。此外,张氏于金石碑版,亦有兴趣及研究,其《养素堂诗集》中,即有《遥同岳一山(震川)舍人游褒中石门观汉碑诗》《书敦煌太守裴岑碑后》《碑林》《宿长武访昭仁寺碑》等访碑纪咏,而《养素堂文集》卷十八、十九所收碑版题跋,亦多可读,故近世于金石碑版收藏及研究颇用心力的秦更年,在其《婴闇题跋》卷三“《养素堂文集》金石跋尾”一则中,有这样的评价:“考证详明,文字简洁,略无穿凿附会之习,竹汀、授堂而后,此其嗣响。”

《养素堂诗集》卷二十四“卜居集”,编年从道光乙未(十五年,1835)至壬寅(二十二年,1842),所收皆张氏去官后定居西安时诗作。其中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所作《和杨桂山(振麟)方伯雪诗即次原韵》(四首)、《乞蟹于杨桂山方伯》(六首),以及道光二十年庚子(1840)所作《杨桂山(振麟)方伯引疾还里,作此送之》(六首),均可见其当时与杨氏酬答往还之点滴,如《杨桂山(振麟)引疾还里,作此送之》第一首:“四十年来共系怀,宦踪离合孰安排。青门咸被召棠荫,白社屡寻陶菊佳。尊酒论文风雨夜,炉香看帖墨林斋。翻然忽作归山计,正是新蝉噪绿槐。”述两人论交始末及诗酒雅聚、论文赏帖等,知其交往甚早,趣味亦多相得。第三首:“平生最爱左丘明,姓氏常从世本评。编得五书元亚怒,刊成百卷仲瑗惊(余著姓氏五书,君为刊《寻源》《辩误》二种)。他年白璧张超集,此日黄花杨宝情。莫谓炎天多酷暑,冰心一片玉壶清。”则记及杨氏为其刊《姓氏寻源》《姓氏辩误》二书之情。此事在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杨氏有《姓氏寻源序》,叙述稍详:

予与介侯交三十余年矣,忆在京师时,年俱弱冠,而介侯已通籍,溺苦于学。予尝就正所疑,必援经据史,辩论精严,每至夜分不倦。后介侯改官为黔中宰,而蜀而江右,余亦出守潮阳,不相见者二十余年。道光辛卯春,余赴都北上,遇于张芥航河帅署,倾谈竟日,知其著作等身而多未刊行。嗣陈臬中州,介侯远寄所纂《忠武侯集》《续黔书》《蜀典》并《养素堂文集》,皆宦游时所撰,而博雅宏深,运以精思,不意其政事之余,文章精赅如是。又致书曰,曩撰姓氏五书三百余卷,今欲择《寻源》《辩误》二种付梓,其助之赀,余不可辞。会余承乏秦藩,与介侯时相过从,亟索其稿本阅之,诚非林宝、韦述、邓名世、郑渔仲诸人所能窥见……戊戌夏日书将刊成,介侯谓余不可无言以弁其首,因不揣固陋而为之序。道光戊戌夏五月下浣,北平杨振麟拜首。

又知两人交情非浅,故同在西安期间,“时相过从”。再据前引道光庚子(1840)张氏送杨氏引疾归里之诗第一首中“四十年来共系怀”,第五首中“少小京华斗酒军”诸句,结合杨氏为张氏作《姓氏寻源》序文中所言,则两人初交,当在嘉庆六年辛酉(1801)前后的京城,时张氏已经得中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杨氏亦以拔贡入学国子监,而他们对金石碑版的兴趣爱好,又很可能缘于两人共同的师尊阮芸台(元)。阮元(1764-1849)是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的元老高官,也是当年名重学界艺坛的风雅盟主。其于金石碑版,搜罗宏富,考订详明,并主持修纂《山左金石志》《两浙金石志》《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等,当时名家学人,多与其事。张氏亦颇得阮元赏识,《养素堂诗集》卷二“春梦集(辛酉)”中,有《李广铜印歌少司农阮芸台(元)夫子属作》长篇,据其后所附章甫《读张介侯庶常李广铜印歌题赠》诗题及诗中“吉士张作铜印歌”云云,知为张氏在翰林时所作;卷七“南征前集上(乙丑、丙寅)”中的《至扬州谒阮芸台(元)抚军师(时先生丁艰在家)》二首,则是张氏嘉庆十一年丙寅(1806)过扬州时的谒师之作,其第二首“南方学者未能先”句下,有注曰:“师寄那绎堂制军信,曰张子介侯,经学文词,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虽有“愧负师言亦赧然”这样的谦词紧接其后,但对恩师奖掖之语的念念不忘和引以为豪,还是跃然纸上。《养素堂文集》卷十四《上阮云台制府师书》中,又提及“颁赐《揅经室全集》暨《宋建宁爨太守碑》拓,再拜秖受”,并于同书卷十八《书宋建宁太守爨君碑后》中,略述缘由:“此碑阮云台师节制云贵,蒐得于陆凉州。澍时令江西泸谿县,师并《揅经堂集》寄赐,为友人借去。分宜杨立之大令赴滇买铜返豫章,以此碑装潢成帙见赠。”据此及张氏题跋中具体内容,知其所述即额题为“宋故龙骧将军护镇蛮校尉宁州刺史邛都县侯爨使君之碑”的《爨龙颜碑》,张氏称“宋建宁太守爨君碑”,或其当时未见碑额?而《养素堂文集》卷十五《与杨立之明府书》中,则又谓“蒙贻爨使君碑”,不知究竟何故。至于杨氏,前述其为刘喜海题跋《西岳华山庙碑》长垣本时,也有这样的回忆:“丁丑夏入都,将之秦,谒芸台师于京邸。师谓之曰属摹华山碑于岳庙,汝往护持之,勿令久卧草莽。余至华阴,嘱姜大令移置庙之西偏,并搆亭覆之,随拓寄数十纸,兼述移碑事。师报曰可。”类此种种,似皆透出其中消息。

《养素堂诗集》中,尚有《钱梅谿(泳)以澹园二十四咏与醉后歌及铁券金涂塔二图见示,赋四截句答之》《钱梅谿(泳)贻日本国所刻孝经暨临摹汉碑兰亭帖并近作十章,作此酬之》《蒋伯生(因培)明府以岱顶重获秦石刻字题咏见示,即题四截句于后》诸诗,皆能见其当年与金石同好的往还赠答之事。尤其值得一说的是,该《诗集》卷七“南征前集上(乙丑、丙寅)”中的《题邢佺山(澍)明府桓上草堂图》一首,以及《留长兴县官署三日,将返吴门,录别邢佺山(澍)明府》二首,都是张氏嘉庆十一年丙寅(1806)往浙江长兴访晤金石学名家邢澍的诗作,也是两人学问知交、人生情谊的难得实录。邢澍(1759—1823),字雨民,号佺山,阶州(今甘肃武都)人。乾隆四十四年(1779)举人,五十五年(1790)进士,先后出为浙江永康、长兴二县知县,迁署江西饶州知府,再任南安知府。邢氏学问精深,尤以金石文字之学名世,曾与孙星衍共撰《寰宇访碑录》,为金石学史上一代名作;又有《金石文字辨异》《关右经籍志》等,无不可观。而《两汉希姓录》之类,更是与张澍治学同趣者,故前述张氏于长兴会晤邢氏时所作诸诗中,多见钦羡之情:

邢侯吏越纽,治行今第一。家山萦清梦,画倩营丘笔……象纬穷甘公,岳渎核童律。研经宗服虔,染翰迈赵壹。俛卬此人间,乐也实无匹。繄予耽靖冥,误为尘缨饰。归来常饥苦,不如乡有秩。东郊灵渊上,一椽尚未必。倘能卜德邻,昕夕读著述。

并有这样的评赞:“緜羽叫芳春,鸦冈偶踏尘。逢君天下士,数我眼中人。观象追甘德(佺山著有《十三经释天》),寻源说库钧(又著有《两汉希姓录》)。词流今代盛,意折是经神。”因此,昔日曾有以“陇上二澍”称其两人者,允为美誉;而近世著名学者邓之诚先生,在其《骨董续记》(《骨董琐记全编》,北京出版社1996年6月)卷三“北方金石之学”条中,更直接把邢、张二氏与当时的金石学大家翁方纲、武亿相提并论:“北人为金石之学者,大兴之翁,偃师之武,阶州之邢雨民,武威之张介白,皆为世推重。”

最后要附说的是,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76年影印的《明清未刊稿汇编》内,有“张介侯所著书”,其中《养素堂文续集》所收《送杨桂山布政引疾北归序》,未见于刻本《养素堂文集》,文中记杨氏履历稍详,曰:“桂山少年时负才名,由拔贡生考小京官,预军机,值禁省。旋掇乙科,升主事,典刑曹,历郎中。出守潮阳,分巡惠潮嘉道。以军功蒙赏花翎,授两淮盐运使。旋以盐政外补,仍返粤东,补肇罗道,迁河南按察使,擢陕西布政使,可谓显达矣。”知杨氏一生宦迹,曾两度至粤。而日人太田孝太郎编撰的《古铜印谱举隅》(日本昭和九年八月印本)卷四所录《听颿楼古铜印彙》钤印本前,有杨振麟道光十二年(1832)腊月中澣所撰序文,该谱系当时富甲一方的广东著名收藏家、听颿楼主人潘正炜据其所藏古铜印章汇辑而成者。又安思远旧藏《十七帖》文征明硃释本后,也有杨氏道光癸巳(十三年,1833)五月于“粤东臬署之吾未信斋”为该本收藏者伯临所作题跋,并忆及“嘉庆甲子,余在都下与伯临定交,每借橅之”,伯临名正亨,为潘正炜长兄。此外,近年拍卖市场所见广东潘氏家族旧藏书画碑帖中,亦时有杨氏题识者,凡此,皆可窥其当年与当地鉴藏名家的金石之交。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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