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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病了:美国前总统威尔逊罹患1918大流感的前前后后
1919年2月1日,美国媒体相继收到巴黎来信,得知时任总统威尔逊的爱女玛格丽特·威尔逊在美国驻布鲁塞尔使馆内感染了流感。就在4个月前,1918大流感席卷美国,给新大陆民众带去了难以抹去的巨大伤痛。也许是见怪不怪,玛格丽特·威尔逊罹患流感的消息迅速被各类“后一战时代”政治要闻覆盖。她的慈父、美利坚合众国第28任总统威尔逊也未曾就此发表任何评论。
那时,威尔逊在欧洲就“一战”后新国际秩序建立问题忙得不可开交。1918至1919年威尔逊欧洲行的高潮自然是到法国首都参加象征他心中“新世界起点”的巴黎和会。1919年3月,美国媒体对威尔逊巴黎之行大为期待,字里行间都是“礼兵和乐队会在巴黎站欢迎总统”的欢快气氛。可谁曾想,几天后,当威尔逊踏上巴黎土地,真正迎接他的,却是臭名昭著的1918大流感——那个他长期不屑一顾的“隐身”大敌。
巴黎和会巨头病倒了
威尔逊总统对1918大流感不甚重视,因而当年美国政府抗疫行动的实际掌控者是公共卫生部门。就连“黑色十月”期间,威尔逊总统都对来势汹汹的流感疫情无暇、无愿操心。威尔逊本人在政治造势与防疫管理间毫不犹豫地偏向前者:1918年11月大流感席卷美国时,他带领民众大搞“胜利游行”狂欢,1919年2月27日,威尔逊又高擎星条旗走在漫长队伍最前端,与百姓一道“欢迎凯旋”大游行。而这一切,均违背了各国公共卫生专家特别强调的“避免拥挤”流感防疫策略。威尔逊或许无法预料,在他为“一战”结束后国际新格局奔走,为自己政治伟业骄傲庆祝之际,1918大流感已然找上门来。
1919年4月3日,美国总统威尔逊与“巴黎和会三巨头”的其他两位领袖——法国总理克里孟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相聚会谈。对于习惯奔波的威尔逊而言,这不过是一场“例行公事”的讨论,对于整场巴黎和会来说,三位实际操控者的碰面已是屡见不鲜。不过,所有人包括克里孟梭、劳合·乔治均未曾意料到会前还生龙活虎的老伙伴威尔逊,居然在会议中突发严重症状——短短几个小时内,威尔逊猛地变得声音嘶哑,至当晚六点全然无法说话,并出现了明显的发热。
1919年4月5日《比斯比每日评论报》给威尔逊患病新闻配发了大图总统肖像
威尔逊发病十分急促,这与1918大流感的特征高度吻合。美联社记者4月4日自巴黎发回美国的报道称“起初威尔逊以为病不严重,但很快他就说不出话来了”。总统是怎么感染上流感恶疾的呢?有媒体综合各方信息推测,威尔逊总统接触到的感染源或许就来自他贴身亲信豪斯。就在威尔逊确诊前几天,豪斯代表美方与盟友举行磋商,而在那个密闭的会议地点里,豪斯距一位流感病人只有不到20码(约18米)距离。
威尔逊的病程发展很快,在出现明显喉部灼痛后不久,他的体温也在开始飙升。有美国记者从巴黎驻地“小道消息”中得知,总统在被封锁的私密房间病情加重,出现了“持续的剧烈咳嗽”。患病后,威尔逊的食欲明显萎靡。在一次有媒体到场的午餐会上,记者察觉到这位身型高大的美国总统“只喝了些牡蛎汤,吃了一小份清淡主菜”。
格雷森医生在总统发病后联系各方推迟了一切可以延后的既定议程,以此保证威尔逊有足够时间休息养病。不过病痛缠身的威尔逊不愿放下筹划已久的巴黎和会谈判,他约请四国代表转移至其住处继续会议,议事地点就在他卧室旁边,这样“一旦确有必要,就可以同他进行简短磋商”。显然如此操劳将令他本就脆弱的病体雪上加霜,不过有一点威尔逊总统不必担忧:身边亲信早已支起“信息穹罩”,努力确保他的病情不会走漏风声,从而影响到他在美国政坛、世界舞台上的关键表演。
“积劳成疾”的总统“很快便可康复”
如何化解总统染病带来的舆论危机?最上乘的做法是“借力打力”——不否认总统患病,但是将总统的疾病叙事纳入伟人形象“生产”流程。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上病倒后,部分美国媒体积极维护其形象,将之描述为“积劳成疾”的好总统。《威斯康星烟业通讯报》就在报道威尔逊病情时如此解释病因:
“自从四国会议设立以来,总统一直日以继夜地工作。他很少没有放松机会,运动量也极有限。总统一直受到海军少将格雷森的专业照料。作为总统私人医生,格雷森希望能保护长官免受流感侵袭。最近巴黎天气寒冷多雨,这种感冒流行明显加剧。”
其他一些大同小异的通讯稿也竞相描绘总统在巴黎如何勤政,谈到他“完全放弃了打高尔夫的爱好,只有很有限的室外活动时间”。
为总统突发疾病“找到合适理由”仅是安抚舆论的第一步。在全世界聚焦威尔逊病情时,真正的“定心丸”终归还是“总统康复”。就此,以“御医”格雷森为首的威尔逊亲信、白宫相关部门密切协调,在威尔逊病倒后开启了一场“新闻阻击战”。
威尔逊病倒后第24个小时,也即4月4日晚六点,总统团队首次在巴黎向世界介绍有关情况。第一篇总统健康声明言简意赅:“威尔逊总统的身体状况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度过了舒适的一天,并得到了必要的休息。”针对各方极为关切的总统体温,格雷森等知情者未予任何形式回答。
“巴黎白宫”,1919年4月罹患流感的威尔逊总统在这里休养并适当处理政务
4月5日,格雷森下令封锁总统房间,任何人无要务不得入内打扰。当时在总统病房内持续看护威尔逊的是他夫人,连其他专业护士都无法踏进总统房间,这足见格雷森等总统亲信对其病情保密之严格。同一天晚间,在紧急新闻通气会上,格雷森医生被媒体追问“如何评价在巴黎和会工作的美方人员将威尔逊病症称为流感”,格雷森愤怒且果断地回应道:“什么时候他也变成医生了?”此后又有记者问格雷森,总统团队是否会建立威尔逊健康每日通报机制,对此格雷森干脆地否定道“应该不会这么做”。
针对巴黎城内四处散播的“威尔逊病危谣言”,格雷森以总统医生特殊身份向齐聚巴黎的各国政要们保证“威尔逊并未感染流感”,同时格雷森也提醒东道主“必须尽最大努力防止事态恶化”。美国国内也立即强化了对威尔逊总统染病报道的舆情管理,有记者接到命令,要求他们“不对外报道总统的轻微症状”。为满足各家新闻报道所需,总统团队在格雷森医生授意下以其名义宣布:“经格雷森医生研究,总统并未染上流感。但是感冒较为严重,这样的病人需要仔细观察、照料。”通览后来几日美国报纸,威尔逊总统团队给出的消息的确占据了主流,可见在危机公关方面格雷森等人着实能力超人。
大西洋对岸的白宫方面也紧急展开舆论公关。白宫官员向蜂拥而至的记者们表示:“总统以往总能快速战胜严重感冒,我们坚信总统在和平会议上的积极工作最多中断一两天。”两天后的4月7日,美国各大媒体又接踵刊出“统稿”改写新闻,告知翘首以望的民众“总统恢复不错”,“不过今日仍需在房间内静养,不会出席任何会议活动”。两次新闻输出的时间点完美衔接,提示我们这些内容应当是“有意安排”的,白宫方面对淡化威尔逊病情所做的多重努力可见一斑。
4月10日,格雷森医生对外宣布:“总统的情况并不严重。他今天和明天都得卧床休息。不过自从他星期一晚生病以来,并没有出现任何流感症状。”同日,巴黎和会的各方代表联合表示“对威尔逊缺席谈判感到遗憾,然而在重感冒状态下(交流)恐怕难以取得进展,我们相信如果条件允许,他会在下周一回到和平会议的谈判桌上来”。
1919年5月16日,威尔逊(左一)罹患流感后首张新摄照片
在同僚、下属、盟友的多次“遮羞”之后,威尔逊总统的身体状况在4月中旬略有好转,他开始逐步回归正常工作。然而正如某些巴黎和会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中招”流感后威尔逊的判断力、意志力均明显下滑,在一些重大决策上屡现漏洞。或是由于“为尊者讳”,今日我们能读到的史料中,罕有直接描述罹患流感后威尔逊精神状态的记述。不过1919年5月16日,威尔逊罹患流感后拍摄的首张照片就此给出了暗示:照片中威尔逊神情忧郁,眼神僵滞,与身边其他领袖形成鲜明对照,也一反早先神气十足的摄影姿态。必须承认,不论各方如何掩盖,威尔逊总统在遭受流感打击后身体“江河日下”已是不争事实。
流感之后“江河日下”
1919年4月威尔逊在巴黎经历的流感袭击虽不致命,但实属重创。当年10月,参与救治威尔逊的医疗专家一致认为,当时总统表现出的虚弱、失眠症状与“流感袭击后遗症有很大关系”。梳理罹患大流感之后的威尔逊健康历史,这位伟人的“江河日下”令人唏嘘。
1919年7月下旬,威尔逊在波托马克河周末游船活动期间,因患痢疾而提前返航。抵达白宫后,格雷森要求总统即刻休息,“未来几日无法接听来电”,甚至连他极度关心的,与共和党参议员讨论和平条约、国际联盟之事也被迫取消。9月底,正在巡回演讲旅行中的威尔逊紧急返回华盛顿。贴身医生察觉他“已然有了患病迹象,虽然可以完成巡回演讲,但那样做会使总统真的发病”。折返华盛顿后,威尔逊以个人身份发表了一份致歉声明:
“我深感遗憾,很抱歉我无法会见威奇托和堪萨斯的优秀人民,向他们介绍有关和平条约、国际联盟的有关情况。我知道他们多么认真地对待这件要紧事,我信任他们对事件的判断。真的很失望,但我必须离开堪萨斯州,没有机会与堪萨斯人民再次亲切交流。”
1919年9月26日,威尔逊健康问题成为《晚间世界报》报头标题要闻
1919年10月9日,《乐土每日晨报》登出照片:“威尔逊,在病痛中微笑”
10月3日,格雷森在一份简报中披露,威尔逊总统已患“神经衰弱并伴有消化器官长期衰弱”,而其他接诊过威尔逊的医生,亦对他严重的失眠症忧心忡忡。一个淹没在新闻潮涌里的细节值得我们注意:费城著名神经医生德库姆受格雷森之邀到白宫参与总统会诊,在首次诊疗结束后没几日,他再次赴约——这说明独掌威尔逊健康管理“大权”的格雷森已无力招架恶化的总统健康,不得不冒着信息泄露风险反复延请专科医生来白宫帮忙。
威尔逊每况愈下的身体让国内频传流言。其健康问题也成为了谣言制造者钟爱素材。1919年11月23日深夜,一通匿名电话打入各大报社,冒充副总统代理名义,向记者们宣布“威尔逊总统逝世”的重磅消息。美国政府旋即辟谣,但显然这一假新闻已散播很远。
一些对威尔逊政府不甚友好的议员要求威尔逊尽快公布详细健康声明,以“安抚国家”。不过据10月14日《首都晚报》消息,至那时能接近威尔逊总统的仅有四位近侍医生、护士,其他人对他病情概不知悉。为维系威尔逊地位,他身边政治友人纷纷向媒体爆料他精神状态良好。当被问及威尔逊近期“神志是否清楚”时,一位不具名朋友称“总统的脑子像你一样清楚”。
到十月底,美国舆论已开始揣测白宫权力变数。受此影响,时任国务卿罗伯特·兰辛逐渐为各路报道聚焦,他代行威尔逊部分总统职责的举动也被媒体轮番“解读”:
“威尔逊总统的病使国务卿承担了许多新职责,因此他可能是当今华盛顿最忙碌的人。国务卿要在没有总统建议的情况下处理所有外交事务,甚至还要分担不少内政问题。”
1919年平安夜,坐在轮椅上的威尔逊总统没有召集任何公共庆祝活动,而是由女儿陪伴享用了简单晚餐。颇得信任的格雷森医生“一天内大部分时间都和威尔逊一家待在一块”,总统的健康危机已经到了不得不时刻有专业医护陪伴的境地。
此后,威尔逊一直抗拒媒体为他拍摄个人形象照。直至1920年3月27日,才有摄影师在威尔逊总统乘车出行的一瞬间抓拍到了“总统患病后的首张照片”。据图注说法,威尔逊总统瞄见摄影师将相机对准了他,他下意识地抬手压低帽檐。这个“微动作”即可能如摄影师所言是绅士致礼,也可能是病态沧桑的威尔逊试图遮住面容,避免再度“负面曝光”。
1920年2月,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杨博士对外公开了一封神秘信件,详细描述了威尔逊总统的病情并声称“白宫方面长期隐瞒总统健康问题”。随后,威尔逊总统首次公开承认他的左腿、左臂严重受损。这一消息迅速引发美国舆论热议:所有人都在观望“总统是否适合继续承担公共职责”。就此问题,美国政界内部分歧巨大。在激烈抨击威尔逊“带病拖垮美国”的声浪外,“有些人极力捍卫白宫的沉默政策”,认为“虽然总统正处于病情严重的阶段,但如果把拖延行动的杠杆交给威尔逊政治对手,必然会引发一场政治灾难”。
巴黎和会期间面带倦容的威尔逊(左)向围观者挥帽打招呼,也像是在“道别”
在铺天盖地的争议声中,1921年,第28任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政治生涯走到了终点。1921年3月,已经成为前总统的威尔逊再次遭受消化系统紊乱病苦。在他离任后继续陪伴他的格雷森医生积极用药、配置特别餐食,但这一切精细护理都无法缓解“国联之父”威尔逊在政治光环之下切肤的身体之痛。最终,1924年2月3日,威尔逊在家中永远合上了双眼。这位前总统的疾病体验也给美国留下一笔政治遗产:他因痼疾而丧失总统履职能力的情况直接推动了《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第二十五条修正案在1967年问世生效。而这一有益于美国民主政治行稳致远的法案,恰恰是1919年威尔逊罹患流感以后所最为恐惧的。
2020年10月2日凌晨,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发表推特帖子,宣布自己和夫人均已感染新冠病毒。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关于美国大选“惊奇拐点”、美国新冠肺炎防治、美国社会未来走向的议论漫天飞舞。事实上,1919年的“流感”威尔逊,与2020年的“新冠”特朗普这对“百年难友”并非巧合——他们之所以染病,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两人忽视科学建议,轻视防疫措施,为快速积聚政治影响,冒险参加安全系数较低的公共活动;同样,威尔逊与特朗普患病后,支持者的“总统一切安好”舆论造势也隔空呼应,如出一辙。正是这种建筑在美国权力架构、领袖文化、政治-科学关系之上的相似性,使我们隐约从“流感”威尔逊身上看到“新冠”特朗普的未来。这一切已无关医学,是民主美国的原生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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