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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慈幼院百年校庆|兜兜转转在香慈
【编者按】
2020年10月3日,是香山慈幼院100年校庆。这所我国近代教育史上著名的慈善学校,由熊希龄创办,1920年10月3日正式开学。本文为儿童早期亲子阅读专家、儿童心理专家孙莉莉所撰写的,她与香山慈幼院的多次相遇,以此祝贺香山慈幼院诞辰百年,纪念这所学校以及熊希龄、张雪门等人为慈善教育事业所做的贡献。
熊希龄
晨跑,路经长椿街感化胡同三号院,走进去转了一圈。这是一个普通的北京居民社区,一栋栋的六层居民楼被一条条整齐的水泥道分隔开,有几处小花园绿化带,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绿化带前竖了块水泥影背,刻着标准的宋体字“感化胡同三号院”。看着周围行走匆匆的年轻人和悠闲健身的老人家,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搭讪。我想,假如我问:您知道这里解放前是干什么的吗?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即使有,恐怕也会说出,大清的时候是杀人的刑场,民国时候是感化院,不然怎么叫感化胡同呢。至少,百度百科上也是这么说的。但我现在知道,远非如此。这里,曾经是民国时期爱国慈善家、教育家熊希龄先生创办的香山慈幼院五校的所在地,这里确实开办了慈型、慈华、慈成、慈平工厂,但那不是用来感化青少年的工厂,而是香山慈幼院为了实现教育救国而开展的教养兼施、孤贫免费、完整学程的办学实验。
感化胡同三号院的旁边,就是我的母校北京市第十四中学,就读的六年中,我无数次路经这个大院子,但是从不知道这里曾经是一个教育的乌托邦。那段历史早就淹没在改革开放的滚滚浪潮中,对我而言,那个院子就只是一个拆迁改造小区。后来我读了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专业,我知道了杜威皮亚杰蒙特梭利陈鹤琴张雪门,但是我并不知道香山慈幼院。
再后来我在石景山区买了自己的房子,从二环内搬到了五环边上,于是,我周末游玩的地方,也从中山公园北海,变成了香山八大处。香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北宫门进去,左手边就是香山饭店,里面有静宜园。进了门就是眼镜湖,往里走不远就是见心斋,顺着山路往上走,就是香炉峰,俗称鬼见愁……但是无数次的登山,却一直忽略了不远处的一处安静的墓园——熊希龄先生墓园。是啊,去香山登高赏红叶的人,都知道这里曾经是清朝皇帝的行园,是毛主席进北京时的临时住所,又有谁知道,这里曾经是熊希龄先生于1919年兴办的香山慈幼院的旧址呢?恐怕也少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收留了几千名灾祸战乱中的遗孤和周边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开办了从蒙养园(幼稚园)、小学、中学(师范学校),到中专职校、技工学校和大学预科的完备的教育体系。这里不仅有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还有医院、食堂以及为学生学习技艺准备的工厂、农场、商场,俨然就是一个教育乌托邦的所在。那清澈的眼镜湖,曾经就是香慈男校的游泳池。想想曾经在眼镜湖畔丢石子的我,并不曾知晓有过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曾经在这里劈风斩浪。
那些从蒙养园里跑出来的孩子早已散落在时光中,但关于香山慈幼院的故事却值得永远铭记、讲述和流传
工作以后,有一年我去三环里的一所学校讲课,学校就在首师大对面,叫做立新学校(现在已经改名为北京实验学校了)。负责接待的老师为我们介绍说,这里就是原来的香山慈幼院,1954年从香山迁过来的,原来是以招收孤儿为主的慈善性质的,转过来以后主要接收烈士子女入学,有很悠久的革命传统,现在已经转为公办学校了。香慈,又是香慈。这个名字很熟悉,也很陌生。很遥远,却又总是出现在我的周遭。我的老房子,我的新房子,我工作中也会遇到,香慈,到底是什么样的?熊希龄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
有一年,我去湘西短期支教,过了十几天在山寨里没有手机信号的生活后,我决定去度个假。走在沈从文的凤凰古城里,一抬头,却看到了熊希龄故居。原来,即使是度假,即使远到湘西,这个让我好奇的人,还是会出现在我眼前。在这里,我终于知道了熊希龄是谁,他是如何从政又弃官,如何为了救济孤儿重又入仕,他如何在北京开办香山慈幼院,又如何在风雨飘摇的中国保住这一方世外桃源。
再后来,我到台湾求学,我的研究兴趣是民国时期的幼儿教育和儿童文学,于是我选择了张雪门先生作为我的研究对象。张雪门生于1891年,26岁时开始了自己选择的幼儿教育之路,他在故乡宁波创办幼稚园、幼稚师范学校,29岁到北京孔德学校任教,33岁在北大做旁听生,又在位于历代帝王庙的中华教育改进社的刊物《新教育评论》兼任编辑。他在文中写道,当时常在中山公园的水榭拟定幼稚园课程。那里有曲栏回廊,斜临着一湾春水,对岸几株垂杨……也时常到北海的濠濮间与同好相会。每每读到这里,我就仿佛可以穿越时空,与先生并肩而行,中山公园、北海,也是我时常去晨跑的地方。
1929年张雪门已经在京城的幼儿教育界颇有名望,创办了北平幼稚教育研究会,在艺文中学培养幼稚师范生,办幼儿园。于是受熊希龄先生和他的女儿熊芷女士的邀请,到香山慈幼院主持编辑幼师丛书,并于1930年开始在香山见心斋举办幼稚师范学校,归于香慈三校之内。人生便是如此的巧合。原来我居住的地方,我玩耍的地方,我旅游的地方,我工作的地方,那些大多早就见不到往昔模样的地方,都在另一个时空,曾经有我关心的人留下足迹。原来我所行之处,冥冥中竟然有着一条如此暗合的路线。
香山慈幼院(现北京实验学校)成立100周年,上百位香慈校友齐聚一堂
如果说对熊希龄先生和香山慈幼院的好奇,还只是因为巧合而留于心头的一点念想,那么因为对张雪门幼儿教育思想和儿童文学思想的长期研究,则让我与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我试图跟着他的脚步,从宁波张家祠堂开始,到北京他住过的沙滩大街、石驸马大街(熊希龄先生借给他的房子)、北大红楼、香山见心斋、历代帝王庙、中山公园、北海公园……乃至于他在抗战期间,受命于熊希龄先生继续办学,将香慈分校办到大后方,长沙、桂林、古宜、丹洲、金城江、重庆……我在地图上寻找,在地方志里确认,走到自己标注的位置,看到一栋栋高楼和宽阔的大道……斯人已逝,故迹难寻,却又另有一番欣慰。
张雪门先生为我描述了他的香慈见心斋。那里四面松涛,池边龙口下流水淙淙,后面山头在月光下又有烟云回绕,他说这份幽胜远胜了桃花江。他在这里实施半道尔顿制教学办幼稚师范,让幼稚师范的学生可以一边学习书本上的知识,一边在大社会大自然学习,在幼儿园实习。见心斋虽美,却并不适应这样的学习设计,于是没多久,张雪门就带着师生,重新回到北平的历代帝王庙,因为在那里更方便进入社会实习。战乱年代,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而珍贵,很快,榆关(山海关)失守,历代帝王庙借给红十字会收容难民和伤兵,张雪门又只得带着学生回到香山。这一来一往,因从幽静中寻社会见识才从香山来到北平,又因战乱危急从北平回到香山僻静所在,对张雪门来说,却是一次排山倒海的内心冲击。他说以往的自己,往往借由编书写作来逃避现实的苦痛,而今却要认定现实的苦痛来发表解决的意见,这明明白白是两条不相混的路径。之前,他在书稿中提倡完全以儿童为本位,所谓教育就应该成就儿童在该时期身心的发展,培养其获得经验的根本习惯以适应环境。而经此之后,他文风顿改,他写道:我们今日所处的社会,就是受国际资本主义势力支配下的社会……今日这样小的儿童,就是将来民族的一分子。我中华未来的主人翁生命上第一步的建设,全在我们的掌握中。莫忘了现在的社会!
为此,他提出了改造民族的幼稚教育,拟定四项目标:唤起我民族的自信;铲除我民族的劣根性;养成我民族有客观态度、团结习惯和劳动生产的兴趣;锻炼我民族为争取中华之自由独立而向帝国主义做奋斗之决心与实力。于是在香山慈幼院以及艺文中学的幼稚园里,孩子们的投掷打球活动,便有了瞄准练习的意味,浪床和秋千也在发展孩子肌肉和平衡感的同时,充作未来从军乘船乘车奔袭的练习,就连故事中令孩子厌憎的巨人女巫角色,也用来形容帝国主义者。又加上历代名人故事和地方传说,用以唤起孩子们的民族自信心。这样的改造,从香慈、艺文开始,向平津河北地区扩散开来,打倒日本的歌声回荡在香山慈幼院里。
1937年7月上旬,中国教育学会和中华儿童教育社在北平举行年会,来自大江南北的教育同仁就张雪门之幼稚教育改造观点展开了争论,位于抗战前线的北方人士和位于后方的南方人士对于在幼童时期是否应注意于民族的改造有着不同的观点。辩论从7月8日上午十一点开始到下午还没有结论,而此时,卢沟桥事变消息传来,主席宣布休会,大家各自寻路返回,这变成了一场被战争中断的辩论。对于张雪门来说,这也是他受命于熊希龄先生,辗转多省,继续开办香慈分校的开始。
张雪门
1937年冬,为香慈孤儿奔走于北平、上海、香港的熊希龄先生不幸因脑溢血去世,他的夫人毛彦文女士接任香慈院长,继续在南方发展香慈事业。张雪门于1937年秋天就已经孤身离京,赴湖南长沙办学,又因条件不具备,转投广西,之后在桂林开办了香慈桂林分院的第一所学校,幼稚师范学校,随后张子招在柳州办了一所小学,雷动在湖南芷江办了女中、女职和小学。到1944年,张雪门又奉命到重庆成立了香山慈幼院重庆分院幼稚师范学校。直到日本投降,张雪门先生才在1946年1月1日从重庆回到北平。时隔八年,离别时两岁多的幼子已经十一岁了。八年来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张雪门从香慈出发,带着香慈辗转南北,终于又回到香慈,开始着手北京香慈的复建工作。然而,故城虽在,却因为重重困难无法完成复校,张雪门决定携女儿远走台湾,谁知这一走,竟是永别。他把香慈办到了台湾,在北投无名庵旧址开办了台北保育院,既为肃清日人奴化教育遗毒,也为战后人民安抚孤儿。虽然没有香慈的名称,却依然有着香慈的精神。他在诗中写道:“传薪不觉山河远,布教宁辞岁月遥,我实未能人亦苦,满天风雨日萧条。”
我心中的香慈,是因为张雪门先生的描述和思念而飘渺的香慈,他几次在诗中缅怀“年来心似秋光淡,却忆西山一片红”。我心中的香慈,是在静宜园中守住一片世外桃源的香慈,却又是在战乱年代,杀入红尘,奔走于桂林、重庆乃至台北,不甘宁静,舍身取义的香慈。是熊希龄、朱其慧、毛彦文、熊芷的香慈,是蒋梦麟、李大钊、胡适、张伯苓、施今墨、张雪门的香慈,是香慈五校教师和无数香慈毕业生的香慈。
今年,西山枫叶渐红时,我拿到了张之路先生的新作《香山慈幼院》。封面上是香慈旧址门上的四个大字“蒙以养正”,红栌如火,一群香慈的孩子讲述着香慈的故事。这又勾起了我对香慈的向往,于是,我晨跑时去了感化胡同三号院,周末,我想再去看看眼镜湖、见心斋,并想去从未去过的熊希龄先生墓园献上一束鲜花,告诉他香慈的故事,如今会有更多人知道。
2020年10月1日,本文作者拜谒熊希龄墓园
那些熟悉的寻常地方,因为有了故事而变得不再寻常,因为有了敬仰的人在此流连而变得有了一种神圣感。也许,这就是故事存在的意义。又或者,如张雪门先生所言,放下书本,打开门窗,再看到这世界时,是愁苦还是改变,明明白白是两条并不想混的路径。
《香山慈幼院》,张之路/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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