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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课︱微观成都⑤:热闹的街头

澎湃城市课
2020-10-07 19:20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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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评论说,中国城市的街巷如今变得越来越干净,却也变得愈加乏味,没有了人间的烟火气。近些年,各地政府都加大了对街道的整治力度,我们在街头已很少能遇见叫卖的流动摊贩,售卖夜宵的商铺外禁止摆放桌椅让夏季纳凉少了一丝情趣,而一些城市为商家定制的整齐划一的招牌更是饱受诟病。什么样的城市最美丽,城市如何让生活更美好,一直都是横亘在城市管理者眼前棘手的难题。

在历史学家王笛看来,旧时成都的街头远离官府的管制,因此自发形成了繁荣的街头商业,而那些依赖街头维生的小商小贩们每日奔走于其间,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活力,热闹的街巷也为城市景观添上了精彩风趣的一笔。在《微观成都》第五集中,他将讲一讲旧时光里的成都街头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插画&海报制作:陈鑫培  题字:孙鉴  策划:康宁

欢迎收听本集音频

讲者:王笛  音频制作:康宁
本集文稿如下:

在传统中国城市,虽然街道的基本功能仍然是交通,但人们也普遍将其用为自由市场和休闲的空间。至少早在宋代,中国城市的商业活动就非常活跃。成都作为中国西部商业最为繁荣的城市,街头是除了店铺外最重要的商业空间,而当地商业的发展产生了丰富的街头商业文化。

成都城北门。图片摘自《甘博的摄影集(1908-1932)》。资料来源:美国杜克大学D.M.鲁宾斯坦珍稀图书和手稿图书馆(David M. Rubenstein Rare Boo k&Manuscript Libaray,Duke University)。

在古代,成都便形成了街头月市,成了重要的街头商业和庆祝活动。人们可以在一年之内参加12个月市:灯市、花市、蚕市、锦市、扇市、香市、宝市、桂市、药市、酒市、梅市、桃符市。尽管我们对月市的起源并不清楚,但元代费著撰写的《岁华纪丽谱》对这种街头市场便有生动的描述:“成都游赏之盛,甲于西蜀。盖地大物繁,而俗好娱乐。凡太守岁时宴集,骑从杂沓,车服鲜华,倡优鼓吹,出入拥导。四方奇技,幻怪百变。序进于前,以从民乐。岁率有期,谓之故事。及期则士女栉比,轻裘袨服,扶老携幼,阗道嬉游。”

清末文人庆余写有24首“成都月市竹枝词”,每个月市两首,生动地描述了这些每月一次的盛大商业活动。这些活动正反映了当地繁荣的商业和丰富的商业文化。

正如一首竹枝词描述的:“灯市未残花市到,春风何处不相逢。”在这些月市中,花市最为热闹。当春天来临,花会会址青羊宫游人如织,正如一首竹枝词所称:“青羊宫里仲春时,赶会人多密似蚁”。沿着锦江河,行人、马车、轿子络绎不绝,数百花店在街边设摊卖各种奇花异草。成都人喜爱花草,当花会来临,“青羊小市卖花天,何惜缠腰十万钱”。

花会对妇女有特别的吸引力,对她们来说犹如节日,一首竹枝词中描写妇女在花会到来时“一夜闺中嘱夫婿,明朝多买并头莲”。花会实际上成为了一个商品交易会,那里“货积如山色色宜”。

除了这些特殊的集市,成都人把街头变成了日常的市场。商人、小贩没有任何限制地在街头出售商品。久而久之,一些街道变成了专门化的市场,如盐市、鱼市、陶瓷市、棉花市、牛市、猪市、果市、花市、柴市等。据一位西方人观察,“不同的交易分别占有各自的空间,有的街由木工、靴铺、皮毛铺、刺绣、旧货、丝绸、洋货等分别充斥。”学道街是书商的中心。日本人米内山庸夫在他所著的《云南四川踏查记》中写道,他怎样在学道街购得了82套关于四川、西藏和长江地理方面的书。东门外的一洞桥曾是成衣市场。

罗林· T.钱柏林(Rollin T. Chamberlin, 1881—1948)摄。成都的街道。资料来源:Beloit College Archives

成都一些著名的店铺也出现在竹枝词中,如草药铺“纯仁堂”,出售眼药膏的“半济堂”,出售高档中药的“同仁堂”等。有一首竹枝词写道:“试问谁家金剪好?无人不道‘烂招牌’”,就是说有一家叫“烂招牌”的剪刀铺出售的剪刀质量最好,店名也反映出成都人的幽默。

但是,在成都更多的则是游动商贩,他们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街头就是他们的市场,就是他们的谋生地。他们的货摊可分为行摊、坐摊和地摊。他们喜欢同类打堆,如鼓楼街卖杂货,会府收破烂,布政衙门前是江湖艺人的天下。在吴好山的《笨拙俚言》中,记录的一首竹枝词就足以为证:“鼓楼杂货别街无,会府收荒破烂俱。布政衙前全扯谎,人山人海是江湖”。

当夜晚来临,交通不再拥挤时,一些街道又变成了熙熙攘攘的夜市。东大街的夜市颇负盛名,绵延从城守衙门到盐市口,20世纪初甚至扩展到走马街、青石桥、以及东御街。商贩们在那里出售百货,顾客行人摩肩接踵。毫无疑问,夜市丰富了市民的夜生活。以前,商铺都在夜幕降临前打烊,而在夜市带动下,许多商店延长了营业时间。

夜市上经常会发生一些奇怪而滑稽的事。1909年,《通俗日报》刊登了一篇题为《夜市上有人卖人脚板》的报道十分有趣。文中说,记者在夜市上看到一个货摊上摆着一双人脚,由于上面敷满泥,看起来很像一对熊掌,他感到很惊奇便凑近仔细观察,才发现那是正在打瞌睡守摊学徒的脚,因而叹道:“店主雇如此学徒,怎可赚钱?”这篇报道不仅描绘了夜市的众生相,亦再次显示了成都人无处不在的幽默感。

成都街头卖灯芯的小贩。照片拍摄于1926年,摄影师不详。资料来源:《亚细亚大观》第3辑9月号,大连:亚细亚写真大观社,1926年。

街头不仅作为市场,实际上也成为了工匠的手工场。无论是在街角还是街沿,工匠们都可以制造产品就地出售。坐落在繁华商业区后面的居住区成了产品的生产地。来访的西方人发现,在小街小巷总是民居和作坊间杂,而且“在每一居所总是在制作什么东西卖”。

像暑袜街和红布街这些街道的名字,也反映出那里生产产品的种类。一首关于红布街的竹枝词吟道:“水东门里铁桥横,红布街前机子鸣。日午天青风雨响,缫丝听似下滩声”。

丝织是旧时成都的“大工业”,城里到处可以看见织布机。纱帽街既卖又做帽子,帽店和作坊密集。在这些作坊里:妇女纺棉纱或丝线,或刺绣、编织、缝纫,或做玩具、焚香、纸花以及上坟的纸钱;男人则编凉席,做木盆、桶、篮子、鸡毛掸子,或织布,或做铁、铜、银的物件和饰品,或与女人同做手工。小孩从8岁,甚至小到6岁,便成为帮手,他们纺纱、清理鸡毛、磨光木头、混合香料以及做一些其他无须技术的工作。这些家庭作坊的产品在自己的小店出卖,或由其家庭成员沿街兜售。

虽然,在19世纪末,西方商品已渗入中国,但土产仍在地方市场居主要地位,“商铺中橱窗展示的多是中国产品”。而且,成都的各种商业组织和服务机构,诸如汇兑、银行等业务,都由中国人控制。这与中国沿海地区受西方经济的巨大影响形成了鲜明对照。这也是由于成都地理环境使然。长江三峡的险峻使船只由长江下游溯水而上非常困难,每年许多船只倾覆,造成运输成本非常之高,由此阻碍了西方对长江上游的开发。直至19世纪末,第一艘西方轮船才成功到达长江上游最重要的港口城市——重庆。

中国各地区春节贴的灶神 分别出自四川(左上图)、陕西(右上图)、北京(左下图)。其中,左上图与王笛在《街头文化》中引用的葛维汉(David Graham)1920年代收入其博士论文的那幅图完全一样。资料来源:《北支》摄影杂志1943年1月。

随着市民对街头和公共空间使用的扩张,商业文化也得以发展起来。这种商业文化反映在商店的匾额、装饰、商品陈列、店铺与顾客关系、财神崇拜、工匠工作方式以及他们独特的商业语言中,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英国女旅行家伊莎贝拉·贝德(Isabella Bird)如此描述成都的街道和商铺:“这个城市有着宽阔的路面,整齐的街道,各街成直角相交,店面看起来比中国其他地区美观,特别是摆放着精细的金银制品的珠宝店和存列闪光蜀锦的绸缎店。”

商业文化反映出该地区的宗教信仰、经济状况和社会传统。成都的每家商店几乎都供奉财神,每天早晚店员都要敬拜。这些店铺也反映出当地的文化,正如英国植物学家恩内斯特·威尔逊(Ernest Wilson)描写的:“漫步成都街头,人们从各行业可领会到中国特色的文化教育,商店的金光漆亮招牌竖挂着,上面艺术体的大字显示店名和经营范围。”

我之前提到的东大街是成都最重要的商业区,许多外国旅行者都记录了其繁盛。如日本人山川早水在其旅行记《巴蜀》中赞道:“东大街肆店宏敞,高轩绮窗。檐头悬各种招牌,长短参差,金碧眩目......商店的样式与北京相似,然这里更为洁净。”

1892年,一位美国传教士从东门进入成都,后来他写道:“沿东大街而行,从发光的油漆柜台和绚丽的商品陈列,看到了繁荣和祥和,并逐渐意识到在这个西部城市居然有着一条如此干净、宽阔和如此面貌的街道。在沿长江上溯漫长的旅途中,有此发现使我感慨万千。”

成都的商业区。哈里森福尔曼摄于1932-1938年间。资料来源:The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 Library, University of Wisconsin-Milwaukee Libraries。

商人和小贩总是尽可能扩展他们使用的街头空间,店铺以其招牌、幌子、货摊、桌椅等把“势力范围”伸展进街道,那些招牌和幌子跨越街道两边、重重叠叠。这种场面也成了城市景观和商业文化的一部分。店家之间也保持着相互协作的传统,如夏天各商铺都统一行动搭凉棚以避酷暑,一首竹枝词记载:“万商云集市廛中,金碧辉煌户户同。春暮日长天渐热,凑钱齐搭过街棚。”

派伙计挨家挨户地去推销商品是另一种增加销售的策略。那些店铺经常派出推销者到大户人家去找生意。我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收藏的《赵尔巽档案》中找到了一本《稽查出入门簿》,记录了过去的某一段时间每个到成都总督宅推销的访者,仅在1909年某两天里,就有20个商家去推销过商品,包括时钟、丝绸、帽子、纸张、毛笔、煤、油、药物、衣服、食品杂货、皮毛和银器等。可见那时候总督大人的私宅也并不那么戒备森严。

在20世纪以前,地方官员很少控制集市、市场、小贩和店铺。没有城管对他们进行限制,或掀翻他们的摊子,或没收他们的商品。由于街头远离官府的控制,这给予了人们分享这一空间的机会,居民们尽其所能地使用街头。小贩们聚集在街头招揽顾客。这些小贩给城市生活带来了活力,无数的平民以此为生。我们可以想象,在传统中国城市中,如果限制了他们的商业活动,将使多少人失去生计。如果这座城市没有了小商小贩,日常生活将变得多么不方便,城市景观将变得多么枯燥乏味。

    责任编辑:康宁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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