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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课︱微观成都②:茶馆里的小社会

澎湃城市课
2020-10-04 16:51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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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成都游玩时,因去看熊猫的路程颇为拥堵,四川友人便半路带我去了茶馆喝茶。紧接着几日,我的成都之旅成了泡茶馆的逍遥游。记忆中,无论是宽窄巷子、合江亭布置雅致的茶馆,还是公园里围起的喝茶院子,都座无虚席。到了成都去喝茶,就像是来到上海要喝一杯路边小店的咖啡,一座城市的味道就在那一口入喉之间。

人们泡茶馆除了休闲,在历史学家王笛看来,茶馆的大门也是进入成都微观世界的入口,踏入其中,你便能窥见这座城市里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风云变幻。

在《微观成都》第二集中,王笛将为你讲一讲那些在老成都的茶馆里发生的故事。

插画&海报制作:陈鑫培  题字:孙鉴  策划:康宁

欢迎收听本集音频

讲者:王笛  音频制作:康宁
本集文稿如下:

茶馆不仅用来休闲,也是最好的社交场所。人们喜欢将茶馆作为社交场所与他们的居住环境相关,人们去茶馆追求热闹的气氛。穷人的住所狭小简陋,只好到茶馆会客。而且,穷人也支付不起高档的娱乐,那么茶馆便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去处。一些茶客可以说上茶馆成了“瘾”,如果他们不去茶馆,就像丢了魂一样。

在成都,熟人在街上打招呼,他们总是说:“口子上吃茶,茶钱该我的”。虽然这经常不过是做一个“姿态”,没有人会认真对待,但是由于人们经常在茶馆会面,所以这个招呼又是非常恰当的,也的确反映了当地人在茶馆中会友和社交的重要性。

抗战时期,成都的一家露天茶馆,顾客主要是学生和文人。  李约瑟(Joseph Needham)摄  资料来源:The 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 Cambridge University

1942年,有人在《华西晚报》写道:“‘闲来无事把茶喝’是有风味的。可是,‘有事在某某茶馆会’差不多已成了目前成都的中下级人士的习惯。”

由于他们的居住环境不便,普通人有事,或者会友总是安排在茶馆里,因为既方便又舒适,使得居住宽敞的精英阶层也把茶馆作为他们的会客厅。茶馆成为了人们聚会的地方,人们可以在那里会见朋友,不用事先约定,关于日常生活的许多决定也是在茶馆里商量定下的。

人们喜欢去茶馆会客有三个原因:一是,成都是一个大都市,两人会面选两人住家中间地带的一家茶馆,这样大家都不用跑很远的路;二是,在家里接待客人要准备饭菜,耗时费力;三是,成都为省会,吸引许多外地人,但在旅店谈生意既不方便也不舒服,因此茶馆是个好地方。

文人是茶馆中的活跃分子,他们喜欢在那里吟诗论画,人们称他们为“风雅之士”。

有些人把书带到茶馆里阅读,所以有人写道:“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须花”,品茶看书,当然颇为高雅。

有的地方文人喜欢到茶馆“摆诗条子”。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一种游戏。玩这个游戏时,他们把两三张桌子拼在一起,在上面放几张大纸,纸上画了许多格子,每个格子填进一首唐诗或宋词。他们有意写错一两个字,邀请在场的茶客纠错。如果茶客改对了便有奖,错了便付10文钱。

吴虞画像。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一些文人还把他们的作品拿到茶馆去展示。例如,著名文人吴虞把他写的诗印出来,贴在茶馆里供人欣赏,欣赏的人可以购买。在他1915年写的一则日记中,吴说他派人把印好的诗送到品香茶社,在第二天的日记中又写道,当他去养园茶馆会友时,发现那里也贴了不少他的诗。

文人一般有自己钟情的茶馆,吴虞经常到品香,因为那里有他钟爱的演员陈碧秀。他在茶馆卖所写的关于陈碧秀的诗。根据他的日记,他与朋友上午到品香去看陈碧秀的演出,下午约了更多的人到那里。吴虞在日记中写道,陈因为有吴虞捧场颇显兴奋,“其视线恒在余等,一座皆笑”。

显然,吴虞为能得到这个名伶的青睐很是得意。看来在民国时期成都文人似乎对与优伶的来往纠缠并不忌讳。

老人们在彭镇观音阁老茶馆里打牌。2015 年秋,王笛摄于成都郊区彭镇观音阁老茶馆。

有的茶馆颇像社会的俱乐部,共同的爱好把茶客聚集在一起。百老汇和惠风茶园坐落在鸟市附近,因此这些茶馆成为了玩鸟人的聚会处。黎明时分,他们提着鸟笼来到茶馆,或者是互相交流心得,或者是做交易,或者是聆听屋檐下或树上挂着的各种鸟笼里的鸟的歌唱。

中山公园的乐观茶园也是养鸟爱好者的集中地,人们在那里做鸟雀的生意,交流饲养经验,那里因此成为了有名的“雀市”。

《新新新闻》的一位记者在1936年写道,一次他到乐观茶园,发现里面热闹非凡,间杂着各种鸟叫。人们不仅在那里买鸟作为宠物,而且还买麻雀等鸟类,在阴历四月初八的放生会释放。

该记者以负面的语调描写这些待售的鸟不断地“悲鸣”。一位卖鸟食的小贩告诉记者,不少鸟被用作斗鸟娱乐和赌博。这些斗鸟的食物颇为讲究,都是鸡蛋、鸡肉和牛肉,甚至还有人参等补品。在茶馆里卖作为鸟食的虫子,一天可以挣几千文。

从堂倌的服务态度来看,似乎顾客待得时间越长越好。位子不够了,加椅子便是。成都人就有这个怪脾气,清静的茶馆他们会怀疑生意不好,留不住客,越拥挤他们越要去,觉得这个茶馆一定是好茶馆。如果茶馆挤得水泄不通,不正说明茶馆合顾客之意么?

1941年,一位叫博行的作者写了一篇题为《茶馆宣传之理论与实际》的文章,在谈到茶馆的重要性时,便对茶馆作为社交场所的特殊功能进行了非常全面的描述,他是这样写的:

茶馆为民众普遍之聚会场所,不期而会者,往往在数十人或百数十人以上,此来彼去,交换轮流,不断离开,不断加入。于是茶馆与民众实际生活,时时发生密切关系,需用至广,要求极多,举凡通都大邑,县城重镇,穷乡僻壤,荒村野店,莫不竹几横陈,桌凳罗列。上自政府官吏,下至走卒贩夫,各以其需要之不同,环境之各别,盘踞一席,高谈阔论于其间,会人者,议事者,交易者,消闲者,解渴者,种种行色,不一而足。于是茶馆无形中有吸引群众,使以此为活动中心之趋势,其适应能力至强,无人不思利用之也。

所以说,茶馆是最便宜的休息和社交场所。一个人可以独自到茶馆,躺在竹椅上几个小时,读书,磕瓜子。虽然一碗茶的价格在不断地上涨,但比较其他东西,吃茶仍然是相对便宜的。

1949年,《成都晚报》的一篇文章说,“年头不对,在苦闷中生活着的人们,在这个可恶的时代,如果想换得喘口气的机会,那我劝你上茶馆坐坐吧!躺在竹椅上,两手一摆,伸下懒腰,什么不如意的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马上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因此,茶馆实际上是一个避难所,人们可以在那里暂时得到安宁和满足。因此,那些批评茶馆的人,可能很少能够站在普通茶客的角度,设身处地地考虑他们喜欢茶馆的真正原因。

1946年,《新新新闻》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茶馆赞》的文章,以抒情散文的形式,热情洋溢地赞誉了茶馆的社交功能: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如果当你从工作坊出来,而感到有些微倦意的话,那么,我一定建议你不忙回家,到茶馆里去喝一会儿茶再说吧!首先,当你一跨进茶馆的大门,你便会感到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像是去拜访一处名胜似的,心胸颇觉得开阔起来,把一天的累,从身上、心上,像尘埃似的拂去了。

你可以看到一堆堆的人,老的、少的,散布在不同的地方,喝着茶,谈着天。小贩们,堂倌们,算命的老头,擦皮鞋的小孩子……穿梭似的,川流不息似的,将整个茶馆织成了一幅花团锦簇的图案。

这时,你也许会碰到朋友,加入桌上谈话……阔别多年的友人,畅谈一通……。但是,如果疲倦了,或觉得无必要,找一个干净的角落闭眼喝茶。这时,会有一个擦皮鞋的小孩敲着他的箱子,向你兜生意,你不妨伸出脚去,让他打扫一番。几分钟后,你的破皮鞋便会一改前观,很亮很亮了……

听吧!在另一边的桌上,又有几个人在那儿大谈生意经,他们说黄金又上涨了,他们这招棋下对了……电灯亮了,茶馆的人越来越多,茶馆也加倍热闹了,一些人开始散去,脸上闪动着愉快的光辉,像饱吮了露珠的花朵。

在这样的一个空间中,各种人物在那里休闲、会友、谈生意、下棋、讨论新闻。到了晚上,茶馆更为热闹,然后人们在满足的神情中离开茶馆,为一天的日常生活画上句号。

茶馆。《生活》杂志摄影记者C.麦丹斯摄于1941年成都龙泉驿  图片来源于网络

茶馆是一个休闲场所,人们在那里具有平等使用公共空间、追求公共生活的权利。每条街或附近的几条街都有一个茶馆作为“社区中心”,人们去那里会友、取得信息、聊天、或者打发时间。

虽然喝茶不像饮酒会使人上瘾,但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茶馆生活却能够使人成“瘾”,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诱惑,或形成了一种习惯。对许多人来说,去茶馆成了日常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他们甚至不愿意错过哪怕一天。无论是精英人士,还是下层百姓,茶馆都是他们社交的首选。

我们可以看到,茶馆可以包容贫富贵贱、三教九流。茶客包括许多有身份的人,如学者、官员、社会名流,也有学生、工人、苦力、农民。在茶馆里,无论是混时间、做交易、找工作、见朋友,等等,都花费不多。大多数成都的中等茶馆没有明显的阶级划分,这也是它们可以吸引各种背景的顾客之原因。

所以,成都人到茶馆喝茶,更多的是为了社会交往,这种交往可以是心理的,也可以是建立社会网络,也可以是为了得到信息。

虽然,茶馆是现实生活中的世界,但是茶客们经常把那里视为摆脱工作和生活烦恼的一个“虚幻的世界”。当走出茶馆,他们似乎从喜欢的虚幻世界又回到了现实社会中,再次面临生活的艰辛。也可能正是不断地在这两种世界中转换,才使他们能够乐观地面对那个不那么令人满意的日常生活世界。

    责任编辑:康宁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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