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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日报:大水退去之后
龙口村第一书记张玉用船转移群众。 本文图片 农民日报
堆在家中待售的出芽谷子。
种粮大户文新华(左)在田间地头接受采访。
朱林秋流泪了。
7月的一天,作为江西省鄱阳县莲湖乡朱家村党支部书记的朱林秋,正在鄱阳湖圩堤上巡查,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老五,妈走了,你抽空回来下。”朱林秋背过身抹了把泪,深吸一口气,扛起铁锹火速赶往圩堤渗漏处。
“这几年我们跟你学了不少抗洪经验,你就回去一趟吧。”同事朱胜赛劝道。朱林秋想了想,跟乡指挥部请了半天假,“现在水位这么吃紧,我回去给我妈磕个头就回来。”
朱林秋母亲95岁高龄了,他说自己也很想多陪陪她,但因抗洪实在腾不开身,想等忙完这阵子再回去,没想到这一拖竟成了永别。
回去之后,朱林秋兄妹几个和家族亲戚商量如何办葬礼的事儿,大家要求大办,风风光光地送走老人。但是朱林秋坚持丧事简办,不为别的,大水当前,保堤要紧。
“如果当时能抽空回家看看,是不是就可以见上老人最后一面?这种遗憾会伴我一辈子。”一个多月后,当大水逐渐退去,朱林秋的表情依然复杂。
这是记者《战洪日记》里的一个故事。今年南方大水,多地干部群众战洪,记者算是个有限度的参与者。记者奔赴江西抗洪救灾一线,穿梭在鄱阳湖区的各个角落,记录看似平凡却又坚韧的人和事,记载这段或将被载入史册的碎片时光。
卖粮
鄱阳湖区是我国的重要粮食产区。往年7月底8月初,正是种粮户忙于早稻抢收抢烘、晚稻抢种的关键时节。但今年一场特大洪水将这一切都打乱了。
43岁的程永华,是都昌县鸣山乡石峰村种粮大户,种了315亩早稻。洪水来之前,早稻丰收在望。
没想到,一场洪水浇灭了他的希望。他说,早稻投入成本每亩710元左右,总成本22万多元。正常年景,早稻亩产湿谷1000斤左右,总产量30多万斤。然而今年湿谷总产量却只有8万斤,亏本十多万元,哭都没眼泪。
之后,程永华把湿谷卖给烘干厂,每斤0.83元。卖粮后,他只拿到一部分预付粮款。欠款何时给?程永华说,一般得等烘干厂把稻谷卖掉后才能给。拖欠点粮款也没关系,大家彼此熟悉,有口头约定,不怕他们赖账。
“湿谷一定要卖给烘干厂吗?”我问。
“你不卖给他,放在家里,我既没能力烘干,也没精力去晒。假如一下雨,谷子很快就坏掉了。”程永华说。
程永华的尴尬并非个例。
在余干县枫港乡郭坪村的田埂上,记者见到了种粮户文新华,光脚,穿着T恤、大裤衩,用手扶拖拉机深翻水田,准备抢种晚稻。他那黝黑的脸颊上,滚动着豆粒般的汗珠。
文新华种了110多亩早稻,因担心发大水,他在7月16日前把早稻都收了。但因早稻灌浆不饱满,收的时候泛青,稻谷减产。抢收后,要迅速烘干才能防霉,但他没有烘干机,也没有足够的晒场晾晒,被迫将湿谷卖给了烘干厂。
湿谷市场收购价高低不等,高的八毛多一斤,低的六毛多一斤。文新华家大部分湿谷卖的是六毛五一斤,总共卖了两万多块钱。即便如此,文新华也未及时拿到卖粮钱。
湿谷收购价为什么偏低?余干县有关部门人员分析说,主因可能是因为洪涝灾害影响,抢收的早稻成熟度不高,品质难以保证,造成收购价偏低。其次是烘干厂为保自身利益,压价收购现象时有发生。由于是市场行为,行政干预困难,最终损失只能由种粮农民承担。
烘干企业收购稻谷后,将稻谷分级储存,市场价高时,就适时直接供应市场;市场价低时,就等粮食收购保护价政策启动后,将粮食卖给国有粮库,赚取其中价差。
部分种粮户坦言,粮食收购保护价政策原本是要保护种粮农民利益的,但部分种粮户却与政策红利失之交臂。
为保护种粮农民利益,今年江西提前启动早稻托市收购,从7月25日起,早籼稻执行价格每斤1.21元(国标三等),每斤比上年提高0.01元。
另据中储粮集团江西分公司有关人士介绍,全省确定705个早籼稻最低收购价委托收储库点,仓容能够满足早籼稻最低收购需求。
收购点的收购情况如何?农民卖粮会不会出现“排长龙”现象?卖粮后多久才能拿到卖粮款?近日,记者对余干县的部分粮食收购点进行了走访。
在余干县国家粮食储备库、余干县粮油购销总公司乌泥中心库,记者看见各种卖粮的车辆等候在那里,有三轮车、四轮卡车、大货车等。收购点负责人介绍,到收购点卖粮的,既有散户、种粮大户,也有粮食经纪人(烘干企业)。
收购点里,记者碰见一位卖粮的农民,他叫何益堂,今年62岁,是余干县白马桥乡港边村人。他说,今年种了20多亩早稻,因地势高没被淹,稻谷品质上乘。稻子过磅清杂后,通过输送带送入粮仓,卖粮款24小时内打到卡上。
可能有人会问:到收购点卖粮的人,他们的粮食都能颗粒归仓吗?粮库一位负责人说,由于洪涝灾害,早稻质量参差不齐,有些不符合国家收购标准的,就被退回了。
从收购点现场看,卖粮的农民还不太多。有关部门负责人分析说,可能是因为种粮户抢收早稻后,自己没法烘干,便提前把湿谷卖给粮食经纪人或烘干企业;其次是因为大家都在抢种晚稻,即使手中有粮也分不开身去卖。
除了粮库,早稻还能卖给谁?
种粮大户陈冲作出了另一种选择。陈冲是个“90后”,合肥工业大学毕业后,曾在外企担任主管,后来返回家乡余干县创业,现任江西鹏辉高科粮业有限公司总经理。
陈冲说,公司流转的康山万亩水稻基地,因内涝积水导致早稻被淹,出现大面积倒伏和浸泡。积水退去后,公司经过4天4夜抢收,早稻实现应抢尽抢。
“抢收后,我们把湿谷装车运到自己公司的烘干厂,抢时烘干。经过几天紧张劳作,干谷已经全部入库储存。之后,我们将以市场为导向,精准延长干谷产业链,把它加工成‘憨农’牌系列大米,卖给广大消费者。”陈冲说。
鹏辉高科粮业公司是个缩影。洪水来临前,江西省农业农村厅和地方党委、政府紧急行动,每天调度7.9万台收割机,对受灾地区和行洪地区的早稻进行抢收。全省调配稻谷烘干设备10711套,基本实现应烘尽烘。
同时,江西省农业农村厅还先后派出4批次45个工作指导组,分赴重灾区督促指导防汛救灾工作,争取实现“早稻损失晚稻补”。省里紧急动用明年救灾备荒种子储备,筹集种子237万斤,力保“水退到哪里就种到哪里”。
截至7月底,江西省已栽晚稻1393.5万亩,对于难以种植晚稻的地块,引导农民改种旱粮等其他粮食作物。
保险
“只能是眼睁睁看着,那时候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我们从建滚水坝后差不多20年了,没有出现过这种漫滚水坝的情况。”莲湖乡党委书记胡新潮说。
莲湖乡位于鄱阳湖东南部,四面环水,常住人口8.6万。围绕着莲南、莲北两座圩堤,形成了近10万亩耕地和养殖水面,是一个典型的鱼米之乡。
由于多日连降暴雨,加上长江上游来水增多,7月10日清晨,鄱阳湖水位快速上涨,最快时半小时涨了1米,洪水漫过了莲湖乡圩堤的滚水坝。
根据《关于切实做好单退圩堤运用的通知》,保护面积1万亩及以上的单退圩堤,受湖洪控制的进洪水位为相应湖口水位21.68米;当达到进洪条件时,应有序进洪。保护面积1万亩以下的单退圩堤,在满足进洪水位20.5米的条件下,必须进洪,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进洪。
单退圩堤是指“退人不退田”,民众搬出圩区,土地可以耕种,但在防汛的必要时刻要开闸进洪。
7月11日,水位仍在快速上涨,为保住鄱阳湖大堤安全,胡新潮作出一个无奈的决定,主动开口子让洪水灌进来。
7月12日,莲湖乡成为“一片泽国”。
对于以农业为主的爱民村而言,进洪的代价无疑是沉重的。村民说,鄱阳湖区的土地肥沃,早稻亩产千斤左右,属于高产田。这里的农田怕水不怕旱,旱季的时候可以抽鄱阳湖水灌溉,但洪水来时却办法不多。
爱民村稻虾种养大户汪荣启,2018年返乡创业,成立了鄱阳县启戈种养专业合作社,流转了328亩土地,进行稻虾共作。7月8日前,稻虾共作作业全部完成,并且水稻都买了农业保险。没想到一场洪水,让他损失100多万元。
汪荣启的稻田至今依旧被泡在水下。他估计,如果不能及时排水,按照现在洪水退去的速度,至少要等到10月中下旬,稻田才能露出水面。
为了尽可能减少损失,汪荣启与合伙人毛国鹏、江国才一起,开始在全县范围内寻找合适的养殖水域,他们不想错过7月底、8月初这个龙虾育苗关键期。如果这个育苗期不踏空,今年的损失可以挽回一部分。最后,他们在距离县城10公里的三庙前乡洪曹村,找到了一个育苗基地。
他们的自救行动开始了。首先是去县城买了500米粗电缆,把电源接到养虾的新塘口,购置两台中型水泵排水,进行清塘、清杂。经过多天日夜排水,把塘排干后,便开始晒塘、消毒;之后,请来了打井队,相继打了10口深水井,解决了水源问题,紧接着就开始上水、培藻培菌。
“季节和时间摆在面前,容不得我们慢腾腾,必须和时间赛跑。”汪荣启说,“育苗工作虽然很累,但忙得很充实。就好比在无尽的黑夜,看见了星星之火,再累也值。因为这份辛劳寄托着更多人的希望,为更多养殖户树立榜样。”
育苗基地建设以来,汪荣启就租住在附近的民房里。每天早上5点左右到基地驱鸟,防止鸟害;每天上午都要放虾笼测试虾密度,给虾撒饲料;每晚9点至10点要巡塘观察小龙虾的习性,特别是下雨天要防止龙虾苗外逃。
“再过半个月就更忙了,虾宝宝要出生了,每天得煮豆浆给它们吃了。我们养虾比养孩子还用心!”汪荣启说,“如果我们培育成功,可以提供1000多亩小龙虾种苗。”
如今,汪荣启原本沮丧的表情变得舒展了。他说,如果保险理赔到位,再加上政府的扶持,重整旗鼓仍有希望。
不过,这种能弥补一定损失的农业保险并不普及。
“螃蟹公主”、鄱阳县宝岛特种水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李静,在莲湖乡承包内湖水面6000余亩,主要养殖螃蟹、淡水鱼等。进洪后,公司几乎遭遇了灭顶之灾,养殖基地、房屋及设备全被水淹没,所有投入全打了水漂。
这些天,李静的心里空落落的,更多的难以估摸的损失至今还在洪水里,包括螃蟹、淡水鱼、饲料、围网及冷库设备等。“自己快扛不住了,心情低落时真想死了算了。”
近几年,国家为鼓励水产养殖保险的发展,出台了相关政策文件。不少地方已经落实,将水产养殖纳入财政补贴的政策性农业保险范畴。比如上海从1999年开始试点水产养殖保险,投保品种为对虾、鱼类、蟹类;成都2010年开始试点水产养殖保险,保险品种为常规鱼类、鲟鱼……
“我早就想买水产养殖保险,但我们这儿没有。”李静表情严肃。
为啥没有?专家表示,主要原因是由于水产养殖的品种繁多、养殖方式复杂,保险机构经营水产养殖保险的操作难度非常大。再加上查勘定损困难、道德风险难以防范等因素,大多数保险机构对水产养殖保险保持了观望的态度。
李静等水产养殖户建议,政府应把水产养殖保险纳入中央财政补贴范畴,鼓励各保险机构积极争取地方财政补贴,在补贴试点基础上,先将渔业列入政策性农业保险范围。
“这次农业受灾很重,种植大户、涉农企业等新型经营主体损失很大,有的甚至颗粒无收。”江西省农业农村厅的一位领导说,各地要抓紧摸清灾情底数,督促有关部门加快开展理赔工作,力争做到“应赔尽赔”。
组织
7月9日,对张玉而言,是个难忘的日子。
张玉,是华能集团江西分公司驻莲湖乡龙口村第一书记,40多岁、平头圆脸、皮肤黝黑、鼻子上架着副眼镜,略显文气,平时说话沉稳有力,布置工作有条不紊。来村两年间走遍全村702户家庭,每家每户情况他都了然于心。
当日,龙口村收到一份紧急通知,正在村委会值班的张玉一看,倒吸了口凉气。通知上明确要求:“10号前有序组织村民撤离!”
龙口村三面环湖,一旦鄱阳湖水位上涨,极危险。事不宜迟,开会分工。“首要工作是想方设法通知村民,尤其是不用手机、收不到微信的,一个人都不能落下!”张玉说。
前脚会议刚结束,后脚村里“流动宣传员”身披雨衣,手举大锣,边敲边喊:“各位乡亲,洪水要来了,大家抓紧避险,往地势高的地方转移……”
此刻,张玉意识到一场硬战就在眼前。挨家挨户通知、落实村民安置点、去大堤巡查险情,张玉忙得脚不着地。
转眼已到晚上,张玉走出村委会大门,外面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张玉刚撑开的伞被一阵大风揉捏着翻了过去,他连忙伸手拽住伞边,就在这抬头伸手的一瞬,他猛然望见对面不远处李汉国家还依稀有点亮光。
张玉一把收回撑开的伞,冒雨径直向李汉国家走去。雨水浇在脸上,直往眼睛和嘴里灌,顷刻间,浑身都浇透了。在大风的推阻下,原本不到百米的距离,好一番挣扎。走到屋前,敲开李汉国家的门,只见这屋里很热闹,俩老人4个娃,自从儿女外出打工,4个孙子全由李汉国夫妻俩照顾。
见天色已晚,张玉没多寒暄,开门见山:“老李,洪水要来了,明天带着嫂子和孙子搬到龙口小学去避避险吧?”李汉国笑道:“往年也下雨,没事,万一水进了村,我们6口人上二楼躲躲就行,汛期下雨,不是啥大事!”
见他还没意识到危险,张玉忙说:“老李,今年这雨确实大,你看,滚水坝建好20年没用,今年都启用了,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汉国面露难色:“我们确实不方便,你看这最小的娃儿还不到3岁,我俩虽说腿脚还行,但也都60多岁了,拖家带口的。”
李汉国依旧不让步,张玉继续耐心劝:“现在你想到的只是转移的困难,到时洪水真进了村,停水断电,不说房屋有危险,你们没吃没喝,这些娃儿也坚持不住啊!转移有困难,村里可以帮你们啊。”听到这儿,李汉国眼神一亮。
张玉一看有戏,抓紧落实:“行了,你别畏难,临时转移安置的事,村里负责到底,安全第一,有啥困难你尽管提!”话音刚落,轰隆隆,屋外一声响雷,李汉国叹了口气没再推脱。当天夜里,张玉带着人帮李汉国一家搬到了龙口小学。
张玉和村“两委”连夜走访动员,龙口村116户、463人全部完成了转移。次日,随着一批生活物资紧急调拨分发,村民安全了,吃住也有了保障。可张玉并没有松口气儿。
7月12日零时,鄱阳湖标志性水文站星子站的水位井内,湖水漫过一道红色标记——这可是“1998年洪水位22.52米”。这一天,鄱阳湖水位突破历史极值。
当时的龙口村,2/3面积被淹,四周已成汪洋。洪水围困下,村子断水、断电、断路、断网,“与世隔绝”,出行只能乘小船。张玉正坐在船上往村口去,连夜订购的浮板到了,工人们正用浮板搭建浮桥,用最快的速度先恢复出行,保证基本生活供给。迎面驶来的船上是往村里去的电力工人,张玉赶忙张罗:“师傅,你们辛苦了,注意安全啊!”工人们今天要把架空线改为绝缘电缆,这样即便洪水没退去,供电起码也能尽快恢复。下了船,张玉又提醒下一趟划船的村民:“路边的光伏电板都没在水下,船桨别捣碎了。”
提到光伏电板,这可是张玉心中的宝贝。这两年,加上华能集团援建的光伏电站,都是村里脱贫攻坚的产业基础,既解决了村民用电,也增加了特困户收入。张玉守在村口,一边盯着抢险搭桥,一边护着路旁光伏电板。凌晨3点,300多米的浮桥抢修完工,它横跨在浑黄的水面上,像一条蓝色飘带,再次将村子与外界连接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几乎一夜没合眼的张玉又赶去找贫困户李葵,因为有好消息要告诉他。原来,村子进洪水时,李葵家养的1000多只鸭子全被冲走了,血本无归。虽忙着抗洪,但张玉没忘李葵的难处,第一时间帮他申请了受灾经济补偿。
李葵听了很激动,“水退了,我们立即扩大养殖规模,争取把亏的钱挣回来!”
龙口村党支部书记李昌青经历过1998年洪水,他说当时整个夏季未能通电,面对高温酷暑,病弱的老人扛不住,短短40天,村里相继亡故8位老人。“今年和1998年大不同,无一伤亡!”
不过他也告诉记者,他们这片区域比较特殊,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有水没退下去呢。
“老百姓今年生活压力大。农业收入没有了,往年还可以捕鱼,今年长江和鄱阳湖全流域禁湖。我们基层压力也很大。现在主要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灾后恢复生产,落实就业政策,及时解决百姓的诉求,鼓励村民生产自救。”李昌青说。
(原题为《大水退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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