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隐秘的角落，校园霸凌者与被霸凌者都需要被拯救

【编者按】

9月25日，澎湃新闻刊发贵州少年陈泗翰刺死霸凌者获刑八年报道，引发广泛关注，校园霸凌问题也再度被沸议。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发布校园暴力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显示，2015年至2017年，88.74%的校园暴力案件受害人存在不同程度的伤亡情况。其中，11.59%的案件受害人死亡，31.87%的案件中受害人涉及重伤。

事实上，相比实施暴力、敲诈勒索等显性的霸凌行为，还有许多“软暴力”被视而不见，习以为常。

霸凌行为往往发生在暗处，而霸凌者和被霸凌者心理都有一块阴影，那些霸凌者身后，常常是破碎的家庭、缺位的教育。

一位受访者说，霸凌的双方都需要被拯救，或许拯救一个霸凌者，能拯救很多个被霸凌者。

在校园霸凌面前，我们能做什么？澎湃新闻找到身处校园，距离他们最近的人，听听老师们的亲历与思考。

①“我也曾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

张老师  原成都某公立小学班主任 从业7年

2010年，我大学毕业到成都市一所普通公立小学任教，担任班主任。

初为人师，特别想把班级带好，但有时候管不好学生， 课堂上要求“保持安静”，下面还在笑，每届都有调皮捣蛋，带头打架欺负同学的“孩子王”，批评过，也请过家长，但多数时候不起作用。

印象很深的一个一年级男孩，聪明早熟，有点特立独行。爷爷奶奶做生意白手起家，平时很惯着他，奶奶对他唯一要求是学习好，他每次写作业，奶奶都必须给买玩具、零食，给零花钱才开始做。在学校里，用溜溜球，卡通人物小玩具，收买人心，身边围一群小弟，看谁不顺眼就指挥小弟去打谁，起名“黑暗骑士队”。

被他欺负最惨的是班里几个性格内向，有点懦弱的男孩。操场活动，他手一指，一群男孩没轻没重去打同学，经常被欺负的孩子不敢告老师，脸上手上有红印子，破皮了，第二天上班，负责带孩子的家长早早堵在校门口，跟老师控诉孩子又被欺负了，要找欺负人的孩子家长说理。

同学问他借一块钱，下礼拜还给他了，再过一个礼拜还去问同学要，问对方，“你有证据证明还给过我吗？”有次，他在教学楼二楼走廊扔石子打下面同学，被校长亲自逮到。

爷爷奶奶三天两头被请来学校，每次见面都大吐苦水。他父母离异，从小由奶奶抚养，平时爸妈都不管他。爸爸小学四年级辍学，混社会，没有正经工作，妈妈在他没上小学前，就有了新的家庭生活。

每次奶奶开始哭诉“爸爸不争气，妈妈抛弃他。”我会支开他先回教室上课，他也不吭声，站在旁边，斜视着地面不停眨眼睛。放暑假的时候，他没做假期作业，爷爷用电饭煲的电源线抽他，后背大腿屁股上密密麻麻的青紫色印子，发照片给我看，挺让人担心的。

我接触的学生中，因为家庭原因导致孩子顽劣，欺负同学的至少有10%。一方面，平时他犯错误，家长就是以暴制暴，所以他觉得采用暴力能解决问题。另一方面，得不到父母足够的爱，希望得到老师的爱证明自己有价值，不能通过正向方式得到，就会搞出动静引起老师注意。

而那些总被欺负的孩子，通常也是老人带大的，老人很敏感孩子的吃穿，有没有在学校里受伤。但孩子怎么处理好和同学的人际关系，发生矛盾怎么去沟通，很少有教。全班40多个同学，老师不可能时刻关注到每个孩子，但我会告诉家长和学生，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给学生和家长吃一个定心丸。

二年级班上，学生贤宝憨直善良，平时喜欢到老师办公室考我和副班主任脑筋急转弯，成语接龙。有个周五，他在走廊看漫画书，被两个三年级学生把书抢了，互相扔着玩，他去要，三年级学生给了他一个耳光。

其他孩子告诉副班主任，叫来高年级的两个打人的学生，他们无所谓的态度气得我后背发热。我告诉他们，我班级的孩子在我的保护范围内，如果老师的话听不进去，我只好通知被欺负孩子的家长找你们的家长解决。普通小学里，家长多数忙于生计，如果因为孩子犯错被叫到学校，回家肯定会生气，对孩子有威慑力。

我觉得一旦发生暴力，必须严肃处理。这不代表要给欺负人的孩子扣上校园霸凌的帽子，而是告诉他这种行为很坏，怎么做是正确的，孩子越小越有纠正的希望。

贤宝周一没来办公室考我们成语，故意躲着我，有点畏缩。安慰他，你被打不是你的错，在学校老师保护你，校外有爸妈保护你，他才有了笑容。

肢体上的暴力，老师更容易发现，尽早处理。语言上的暴力，像给谁谁起绰号，传小纸条孤立同学，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更容易造成孩子的心理压力。

有次音乐课，两个女生上课传纸条，被音乐老师没收交给我。纸条上，一个女孩说自己想转学，因为被一起玩的孩子经常索要礼物，不给买就孤立她，不带她玩。叫来仔细一问，那个想转学的女孩没说话就哭了，既怕被小伙伴孤立，又觉得频繁找父亲买礼物有压力。

和欺负同学的女孩父亲沟通，家长表面上配合，附和老师，实质上不一定听从老师的建议教育孩子。包括有时和家长深入聊，家长自顾自地讲工作忙，自己的无奈，孩子爸爸的缺位，听不进去要平心静气和孩子沟通这些话。

处理孩子间琐碎的矛盾，费时费力。有的时候孩子前一天来告状说被欺负了，第二天两个人又玩到一起。我跟经常被欺负的同学说，你要和欺负你的同学玩，就要承担被人欺负的风险。

学校是个小型社会，会形成小团体，小学生社交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级是学习好、长得好、体育好的；第二级是成绩不好、体育好的；第三级是调皮捣蛋、家庭有问题、被同学嫌弃的。最容易忽略的则是默默无闻、成绩中等、性格内向的学生。

教过一个被领养的孩子，养父母50多岁，在小区做清洁工，孩子智力也不太好，作业完不成，考试成绩差。他自然而然不受同学待见，我在班里说，他是班级的一份子，大家要一起玩。但愿意跟他玩的同学，也是成绩差，家里条件不好的。可能其他孩子家长也会不让孩子和他接触，老师不一定总能起作用。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霸凌者是我带的班的班长，一个成绩好，在老师眼里乖巧懂事的男孩。有天我下班遇到一个学生的奶奶，闲聊几句，奶奶很激动地讲班长踢过她孙子，经常大吼拉扯同学，权力很大。

随后排练节目的时候，我发现一个调皮的男孩站错位置，他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个男孩，大吼一通。我盯着他看，直到他脸红，认识到错误。

后来我把班长单独叫到办公室，问他也不开口，紧张地不敢说话。老师办公室对小学生来说，是有震慑力的，好学生犯错更容易紧张。我问他，你是不是有心理压力？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你是不是觉得没管住同学，老师会觉得你不称职？他点点头。

站在孩子的角度想他为什么这么做，哪怕是个坏孩子，我说老师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说不定他也会改正。

有个其他班级的小男孩，总捉弄同学，三天两头被请来办公室。但我会很耐心和他说话，表达喜爱，后来他再犯错，他老师说，你再这样张老师就不喜欢你了。老师爱学生，给他们温暖，他们会怕让老师失望，改正错误。

我很在意校园霸凌问题，也是因为自己曾经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

我读初三时，从乡下转学到宜宾市的县城读书，家境不好，性格内向，看起来就好欺负的样子。同桌是县医院麻醉师的儿子，用锯齿状的易拉罐铁片划我的课本，老师在讲课，他就在桌子下面用打火机电我，牙签扎我手臂。把抽屉里姨妈买给我的葡萄糖喝掉，空瓶放在里面。红墨水洒在凳子上，说我来月经，和其他男生一起嘲笑。

我不能忍受，去找班主任，一个教化学上唇有颗痣的老太太，她挑了下眉，问我，你要不要转回原来的学校？知道她不会帮我，再也没去找过她，那时我在班里默默无闻，可能老师一学期都想不起我。

后来有一天晚自习，又有男生欺负我。那一刻我爆发了，豁出去的心理，去讲台边拎起竹编扫把朝那个男生抽过去，把他打蒙了，自此再没有其他人欺负过我。

有时候看到学生太软弱，我还会鼓励他不要默默忍受，要摆出反击的态度，解决不了的问题要及时找老师。

中学时，那些嘲笑，欺凌我的同学不是坏人，多年后看他们的QQ空间，过着平常的生活。但他们组织的同学聚会我从来没去过，心底里是恨的，他们认为的几句玩笑话，使我自卑、压抑了接近三年。

我不希望有学生再经历我当年的痛苦。

浙江女孩王晶晶被霸凌八年打赢诽谤官司，这是如今的王晶晶。钱江晚报 图

②霸凌者与被霸凌者都需要被拯救

青老师 四川某县高中语文老师，从业10年

班级里，对某个同学的厌恶、排斥、不喜欢形成一种氛围，在小圈子内传播，达成共识时，校园霸凌就已经发生了。

我曾经有一个学生，外表老实巴交，性格乖张。我问他交没交作业，课本打开看下，他就会非常不安全，上课做出打人的动作，恶狠狠地咒骂老师。下课后，躲在角落里像一坨冰。

通过和他一个初中的同学聊天，了解在初中时，他很受老师同学排挤，老师把他安排在墙垛后面的座位，常骂些不入耳的话讽刺他，也不允许同学和他玩。

上高中后他性情大变，故意表现出很凶狠咒骂的样子，让大家觉得他不好惹。他觉得伪装成欺负他的人，就不再会被欺负。

有次我把他叫到走廊和他说，尽管老师有些表述是错误的，但老师很关心你。问他有没有想和我说的，他说，“你以后不要在课堂上表扬我本来基础不好，经过努力进步这么大。”我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可能对他是种伤害，向他道歉了。

从那以后，上课每次经过他身边，他都会小声喊我：“青老师”，和此前小声咒骂的样子完全不同。

2010年，我从四川师范大学毕业，在云南省的重点高中教书四年，因为父亲生病，回到四川在私立高中待过一年，之后就一直在现在的学校教书。

不同类型的学生都有见过，教过书的那所私立高中的学生是被一等二等三等的重点中学筛选剩下的，甚至一部分人中职院校都不一定考上。一个班级七八十人，男生上课打飞机，嘲笑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的女生，把粉笔头藏起来掰成一节一节扔原本就有些自卑，不合群的女生。

在云南重点高中任教时，学校的初中部是划片招生，初中部的学生大多家里有钱，或父母在公务员系统任职，个性强势，不服管教。有一个女生，每天中午放学被同班同学关在宿舍里殴打、凌辱长达一周，直到闹出很大的尖叫声，被班主任发现。那次实施霸凌和被霸凌的学生家长都有些来头，直接告到法院。

一个班级70多人，上课做什么的都有，老师管不过来。对待愿意学习的学生，认真把课教好；对待不愿意学的，尽量帮他们提升学习以外的能力，做人的修养，避免由“坏小孩”成长为“坏大人”。

老师能做的是在班级营造拒绝校园霸凌的环境，很明确地告诉学生校园霸凌意味着什么，会有哪些后果，遇到校园霸凌的苗头，第一时间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找霸凌者谈话，使班级学生对一件事是正确还是错误有清楚的认知，在班级里建设主流舆论。没有学生观点是完全错误的，老师要做的是不断强化学生观点积极的部分。

我父母以前是老师，小时候我对这个职业就有向往。带的第一个高三班毕业时，学生们送我了一本200开日光倾城主题的笔记本，每一页写满了对我说的话。因为第一份工作的美好，学生带给我无数的正面反馈，使我更愿意与学生亲近，信任学生。

不把学生当成怪物，或嘲笑学生想法幼稚，他就会愿意和老师说心里话，或把心思写在四五百字的随笔里交上来，因为相信老师关心他的感受。

如果老师能让做错事的学生三五分钟就迷途知返，不在于老师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学生平时就信任你，喜欢你。

没有学生想做生活里的反派角色，校园霸凌同学，或许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或生活环境使得他容易出现类似的问题。例如，同学传播脚踏几只船的女生的聊天截图，心安理得地嘲笑认为是有罪的人，觉得自己在做正义的事情。

家庭教育也会影响孩子处理问题的方式，行为习惯。一个学生高中作弊3年，大大小小考试都在年级排20名。学校的普通班本科率达80%以上，最后高考他只考上专科。每个监考老师都觉得他作弊，但学校作弊是要开除学籍，老师们不愿意抓住把柄。他这样做，因为父母对他的成绩要求很高，高中晚自习他跑去打篮球，请家长到学校，他爸爸就给他下跪，求他好好学习。而霸凌其他同学的学生，家长通常也采用暴力手段教育他。

2016年，北京中关村二小一位家长发文称自己的孩子遭到同班同学欺凌，被厕所垃圾筐扣头，事发后孩子出现急性应激反应，引发舆论。我也有和学生讨论过这个案例，对于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校园霸凌的实施者和受害者都需要得到保护和帮助。

中关村第二小学。资料图

中关村二小三位学生的班主任担心此事对三位孩子产生不好的影响，流下了眼泪。新华网 图

③ “校园霸凌可以预防”

李老师 四川某职业高中任教 从业30年

大学毕业后，1990年我回到老家在乡镇任教，2008年来到现在的中职学校。

来职高的这年我当了班主任，高一军训，我还没有和班上孩子见过面，就有个男生因为校外斗殴被混混一刀捅穿了小腿。

我之前都是任课老师，上完课收好书就走，不用管事，比较自由。当班主任的第一学期，我还没摸到头绪，没有转变过来，在课堂上没怎么仔细观察，也没有实际去了解孩子们的情况。

结果，半学期的时候班上又出了事。

这个学生的父母离异多年，不愿意管他，他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从小到大缺少关爱，性格比较内向，长期和别人没有交流，班上的孩子都觉得他可有可无。他的卫生习惯不太好，室友在寝室长期对他进行言语上的攻击，他也不开腔，一直独来独往。

出事前，我没有发现这个孩子心理异常，更没想到他会走极端。

学校每周三中午大扫除，班上清洁组会安排分工，他总被安排多做事或者干脏活累活，他心里一直觉得不公平。他以前在乡镇读书，也常常受同学欺负，心里压抑，到了新环境发现大家还是欺负他。这次大扫除成了导火索。

当时他和组长起了冲突，其他组员拦住他、指责他，他更火大，拉扯着有点要打架的意思，他伸手想去拿板凳，几个孩子抱住他，他动不了，有个孩子动手打了他几下，他对那几个孩子吼道：“你们几个给我等着！”

然后冲出教室一直跑到食堂，当时已经1点了，食堂人员都在陆续收拾东西，他跑进去抢了一把菜刀走出来，几个保安看见事态不对，把他拦了下来带到保安亭，请家长。

他父母没来，学校心理老师对他进行疏导，我也跟他谈了近2个小时，中途他甚至又拿着菜刀冲出保安亭，跑了几十米被路过的体育老师拦住。

最后他叔父来了学校，当天我们开车送他回家，他被劝退学了。后来去收拾寝室时，在他的凉席下发现了一把铁质长剪刀，谁也不能保证他继续待在学校会做出什么。

校长直接对我说，如果再出事，你这个班主任就不要干了。那之后我才真正去了解这个孩子的情况，并对班上50多个学生全部进行了摸底排查，把每个人的情况记在笔记本上。学校也要求我们这样做，每个老师上课前必须清点人数，每周一班会对学生进行常规教育，留意异常举动及时上报，所有工作都需要我们做文字记录。

其实，出现问题只要你愿意去解决，都是能处理好的，就像那位被退学的学生，严格来说应该去关心开导他，但老师不可能24小时看着，室友也不能完全知道他内心想法，学校也要明哲保身，不愿意埋下隐患。

这样的事不是偶然，需要社会、家庭和学校三方结合正确引导。

现在农村基本上没有青壮年留在家，孩子成了留守儿童，从小缺乏关爱和管理。职高学生大部分成绩和行为习惯比较差，一个班可能有三分之一是留守儿童，有七八个是单亲家庭。这些孩子三五成群抱团取暖，在社会上有“大哥”保护，找到安全感和存在感。他们年纪小分不清是非，社会诱惑很多，他们会有虚荣心，也可能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曾经有个家长半夜2点多打电话给我，说孩子正在被人威胁，如果我不去解决可能要出大事。这个学生是贵州人，家长不在身边，他在贵州农村受到环境影响，从小会抽烟，为了讨好本地学生，经常给他们买烟。他所在的寝室只有他一个贵州人，室友经常会对他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那天晚上有个室友想借他的手机，他不愿意，室友就端了张凳子坐在他的床边，也不打他，就是一种心理恐吓。他吓得不敢睡觉，最后没办法，半夜跑到厕所打电话给他妈妈。

但很多学生被欺凌之后不会说。不一定是因为胆怯，除了被威胁不许说，自己也会想说了能起多大作用，能不能解决问题，他心里没底。

校园霸凌是可以预防的，班主任的责任心很重要。班主任是评职称的必要条件，很多老教师在评上职称后不愿意再当班主任，因为事情多风险大，没那么多精力，年轻的班主任又缺乏经验。

欺负别人的学生自身教育存在问题，家长不管，到了初中也屡教不改，学校就放弃你了。义务教育不能开除只能混到毕业，然后带着恶习走进技校或者职高，很容易结成团伙，造成校园霸凌。

现在孩子心理脆弱，学校和老师不说打骂，连重话都不敢说，说了会承担风险，一旦出事会追责到底。所以老师更多是正面开导，依靠说教，可能对大部分人有用，对一小部分人是没用的，那这部分学生，又该怎么办呢？

2013年11月，纽约布鲁克学院华裔大一新生邓俊显疑似参加Pi Delta Psi兄弟会入会仪式“玻璃天花板”游戏后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