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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夏莲(上):起起伏伏的国乒生涯

2020-09-29 08:4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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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选自 上海通志馆、中国乒乓球学院合作项目《国球之“摇篮”:上海乒乓名将访谈录》(复旦大学出版社)。

倪夏莲,1963年生。1979年入选国家队。是第37届世乒赛女子团体冠军队成员,并获混合双打冠军。曾获国家体育运动荣誉奖章。后移居卢森堡,多次获得欧洲锦标赛单打冠军,并代表卢森堡参加数届奥运会,迄今仍活跃于乒坛。

2019年6月27日,在白俄罗斯举行的第二届欧洲运动会上,我战胜了摩纳哥选手杨晓辛(原中国队队员),获得了女子单打铜牌,取得了进军东京奥运会的资格。这将是我第五次参加奥运会的单打比赛。我有家人的支持,88岁的母亲在看着我,两个孩子在喊着妈妈,我的丈夫在场外向我鼓掌,我挥舞着拍子跳起来,又趴在地上亲吻赛场的地板,泪水涌出来了,我感谢,我感恩……56岁了,我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乒坛之路啊!我可以告诉人们:什么是热爱,什么是人生!

2019年6月27日,在明斯克举行的欧运会上,倪夏莲战胜摩纳哥选手,取得了东京奥运会的参赛资格,这是她第五次获得奥运会的单打比赛资格

少年时代

我出生在上海杨浦区一个普通纺织工人的家庭中。1947年,父亲从浙江嵊县到上海谋生,在厂里当翻砂工,靠技术吃饭,朴实无华;母亲心灵手巧,一家四个孩子都穿戴得干净整洁。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与父亲感情深厚,常常喜欢骑在他的自行车上到处玩,可家中也是有规矩的,父亲下班回来,大家才可以上桌吃饭。我4岁时已能登台唱《红灯记》,从不怯场,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养成了一种特有的心理状态。我是从水泥地上开始学习打乒乓球的,又在电视里看到乒乓球赛的转播,获得冠军的人简直像英雄一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1970年,我进入上海市控江二村小学,得到启蒙老师郑申康的重视,他认为我是棵苗子,有一股不服输的劲。我当时扔下喜欢的唱歌,一心跟他学打乒乓球,那时我八岁,上二年级,每天早晨6点钟爬起来训练一小时,天冷也不怕。1973年,我被推荐到江湾少体校。教练有名将池惠芳等,辅导能力很强,我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训练时格外刻苦。从内部比赛的成绩看,我在小伙伴中排第二,但教练组嫌我个子矮,技术发挥有局限,就没有要我。我就像是一只在蓝天上飞翔的小鸟,一下子被折断了翅膀。郑老师就把我托付给了杨浦区体育场的朋友缪德瑞,缪指导的训练方法很独特,他经常让男队员陪我打,特别注意训练我的实力球,我练得真苦啊!为了练习打削球,缪老师要我三分之二全台拉,一个球要拉三十个,有一次拉了三十分钟还没有达到要求,他猛地拉了一下我的小辫子,好疼啊!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人拉辫子。现在想想,这是缪指导在我逆境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后来,缪指导去了区体委,又把我转托给杨浦工人队的黄天福教练。同样,黄指导对我倾心培养(我是队中唯一的小年龄队员),让我参加了很多成人比赛。我精神振奋、信心满满,在以后漫长的乒坛生涯中,这对我养成克服困难、顽强拼搏的斗志,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当我获得上海市业余组比赛第一名的时候,江湾少体校又向我伸出了橄榄枝,这让我陷入了选择的痛苦中,我怕对不起在逆境中帮助过我的教练,特别是我已成为黄教练手中的一员战将。幸运的是,黄教练很大气,支持我“更上一层楼”,这是一种类似家人的情怀。我要谢谢他们。我第二次进江少体训练,没有津贴,没有衣服,没有饭菜票,可我不管这些,有球打就高兴了。1975年,江湾少体校解散了。那一年的夏天,我获得了上海市小学生女子单打冠军。

 

1972 年上海江湾体育场少体校乒乓球队合影。前排左二为倪夏莲,二排左三为沈剑萍。后排右一为金大陆,右二为池惠芳

1976年,我幸运地碰到了教练丁赛祯。她任职市少体校以后,已经不收我们这个年龄组的人了,但她想在上海再看一下,便召集了十人集训十天。第一天,大循环我得第一名;最后一天大循环,我还是第一名。当年的10月27日,我进了上海市青少年业余体校。其实,当时我在技术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有一股劲,有一种状态。市少体是非常优秀的一个地方,大家读书、打球都很好,纪律性非常强,是为上海队和国家队输送后备人才的基地。后来,我将这个模式带到了卢森堡,他们也学了一些。我在这所学校里待了两年,丁赛祯教练怀孕的时候还帮着我训练,比赛时也不放心,这都促进了我技术的提高。我已很多年没见她了,我对她一直感激不尽。我曾在文化课上写了一篇文章,说要成为世界冠军,这件事在少体校广播了,有人认为我有志气,也有人讥笑我说大话,我不为所动,心中默默地产生了一种信念,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因为个子矮,我击球时没有带动腰部和脚的力量,丁指导费了许多的心血才帮我纠正过来,这成为我以后重要的技术之一。

1978年4月,我到浙江平湖参加全国分区赛。因我抽空去看了一场电影《摩雅傣》而受到处分,最终竟被取消比赛资格,让我第一次领略了权势的威力与被人出卖的痛苦。我开始懂了,人生除了打球,还要处理好社会关系,我还要学习和思考,我开始知道社会的复杂与险恶。

那年夏天,我通过全国的选拔赛,赴土耳其伊兹密尔市参加世界中学生运动会。我们代表团住在当地一个学校的宿舍里,校园就对着爱琴海,每天都可看到洁白的海鸥在蓝色的海面上飞翔。我和队友们都是第一次出国,比赛空隙就冲向海滩,这让我这个诞生在黄浦江边的少年心潮起伏。玩归玩,球场上依然要拼搏,我们拿下了女团冠军、双打冠军,我本可以轻松获得女单冠军,可当时的领导指示我将冠军让给土耳其人。我是个从小就听老师话的人,我知道这是政治,政治是什么? 虽然不大懂其中的奥妙,但这条线始终在牵着你。

 

20 世纪 70 年代末上海女队队员合影。三排左一为杨瑞华教练,二排左一为倪夏莲

在市少体校,我遇到了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黄晓真,至今我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呢。她人长得漂亮,为人处事稳健,我向她学到了不少。夏天我们挤在一个帐子里聊天,一个馒头,你咬一口,我咬一口,互相分享趣闻引得我俩大笑不停;周末训练门不开,我们就爬进窗户去打球。那真是个纯真的年代,回忆起来特别开心,可惜一去不复返了。

圣地:中国国家队

1978年,上海市举行第六届市运动会。我和高了两届的队友徐莉鸣搭档,代表杨浦区参赛。结果,我俩拿了团体、女双冠军。单打正是我跟她打决赛,我赢了她,共拿了三块金牌。那年我15岁,顺利地进了上海市队(1978 年8 月14日)。

因为是专业队的体制,我们每天有五小时的技术训练,还有针对性的身体素质训练。冬训时要大运动量的长跑,因我是平足,长跑后脚跟很疼,但我坚持下来了,没有掉队。我在上海队的教练是杨瑞华,他参加过第25届、26 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见过大世面,技战术经验丰富。他针对我个子小的问题,专门为我设计了一套战术上灵活多变、技术上结合多变的落点,特别是“小三角”的技术以及适合我的特殊打法。在上海队,我的风格逐渐形成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杨瑞华教练智慧型的创新和训练,就没有后来的我。

 

20 世纪 70 年代末上海女队队员合影。三排左一为杨瑞华教练,二排左一为倪夏莲

1979年,第四届全运会预选赛在南京拉开帷幕,上海队有老将黄锡萍和新秀曹燕华,夺冠呼声很高。队里让我出场参加单打比赛,我以两个3:0战胜黑龙江队的李淑英和削球手田静。八分之一决赛中,我以3:1赢了童玲,爆出了一个大冷门,因为童玲已是世界名将,而我是无名小卒。三个月后在天津比赛,我又以3:0赢了她。因为我的出色表现,上海市体委破例将我的工资从49元提到92 元,连涨了三级。

同时,国家队的调令也来了。那可是个乒乓球界的“圣地”啊,精英成群,各怀绝技。其实,队里真正打上主力的只有四五个人,二十多人都是陪练的。所以,要在这里站住脚,成为主力队员,如同上天摘星星一样难。我是新来的,身体条件不好,技术也不出众,人又长得不漂亮,还没有一点背景,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越想越恐慌,最终想通了,只有从每一件小事做起,走好每一个步伐;我要付出更多的汗水,通过更刻苦的训练去感动教练。我把“笨鸟先飞”当成座右铭,每次训练,我都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每捡一个球,都是带着小跑,我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常常会从梦中惊醒,“快,接球,球来了”,仿佛手臂还在挥舞。

我虽然好强,但当队里公布参加第36届世乒赛运动员的名单时,我以为自己在全运会上有这么好的成绩,前十名应该有我,可正式名单中根本没有我,连在食堂吃饭时,坐到主力队员饭桌上也被赶走,这真让我气愤至极。这让我明白了,必须要在技术上有突破、有长进。要不然,打退堂鼓回上海队,可不是我的性格啊。

这样,我在国家队足足坐了三年的冷板凳。一天,周兰荪教练在食堂碰见我,像是满腹心事地说:你是否想过要改长胶?仿佛灵光闪现,让我心中一动。可当我去找人咨询时,无人敢下这个决断。因为这事关一个运动员的“生死存亡”,而且谁都不能保证成功,谁敢第一个吃“螃蟹”?我真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一旦“改长胶”,首先是速度慢了,我是以前三板快攻为主的运动员,放慢速度还能有优势吗?一旦失败了怎么办?也许是理性使然,最后我勇敢地去迎接和接受了挑战。我找马金豹教练商量,他对我说,要想拿世界冠军,只有背水一战;要战胜自己,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去拼命争取,这总比不死不活强。我明白了,不改就只有等待被淘汰,或者是在陪练人员中 “蒸发”掉。我自小就很有主张,经过一个月的反复思考,我决定做第一个吃 “螃蟹”的人。我去找领队郑敏之,她坚决支持。我提到要到马金豹组里去,领导也同意了。马指导自然很高兴,他迅速为我制定了一个训练计划,其中特别强调球性的变化。

队里的老大姐张德英很支持我,她是世界冠军啊!我对她很敬佩、很崇拜的。有一次,她帮我训练,我可起劲了,捡球时跑步都嫌自己不够快。我永远不会忘记,训练完了她对我说,不知道十年以后你会是什么样子?虽然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但在我心中掀起了很大的波澜。我一定要好好打出成绩来回报她。这样,我争分夺秒,连走路都在摆弄手腕倒板。吃完饭了,竟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菜。改长胶会碰到三大问题:进攻性、稳健性、心理观念的转变。如何处理好“快速”“凶狠”和“稳健”“多变”这一组矛盾,如何使长胶发挥出正胶一样的杀伤力,这需要时间的磨合。

应该说,最初的情况不是令人满意的,到底磕几板才能进攻?我陷入了“磕也磕不住”“凶也凶不出”的境地。长胶的几个基本功也掌握得不好,“抹”“滑” “捅”“小三角”都不熟练,临场发挥更不理想。对内的比赛成绩直线下降,几乎没有资格代表上海队打比赛,更不要说代表国家队了。当年赴广州比赛的成绩也不好。那些天我寝食难安,像个无头苍蝇。国家队毕竟人才济济,老队员梁戈亮对使用不同性能的胶皮有实践的经验,他告诉我,击球时先 “抹”一下然后发力,这样会使球晃动。在梁戈亮的提示下,我与马金豹指导一起加大运动量,从每天训练五小时增加到八小时,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解决问题。马指导说,要贯彻“凶而不急”“稳又不失机会”的原则,我终于找到了窍门,并摸索出了正手八种接球法,这些都是高难度的独特技术。我有一个长处,那就是知道自己错了,马上就会改正,绝不在错误的旁边多停留一分钟。

我是左撇子打法,正手侧身斜线的球大大增加了对方跑动的范围,故能轻松地撕开对手的防线。我的“磕弧圈”打法,在改用长胶后,不断地用倒板技术迷惑对方,真是如虎添翼。1982年出访日本,十八场比赛我赢了十七场,被称为“黑马”。同年,在石家庄的优秀运动员调赛中,我以柔克刚,横扫了国内一大片优秀选手,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上海籍运动员在国家队的很多,我年龄最小,他们都很关爱我。卜启娟球打得好,人也好。当时,国家队的伙食也是吃份饭的,我胃口比较大,不够的时候就到她那里去揩油,大姐姐从来不抱怨,还很开心。卜启娟运气不好,女双比赛让球了,没有拿到世界冠军。是的,没有这个头衔很吃亏,但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一直默默地在幕后做出自己的贡献。来自男队的许漪也是上海人。他模仿匈牙利队的打法,默默地陪主力运动员训练。我们苦练一段时间后,也会出去放松活动。有一次到颐和园去划船,我和卜启娟带着吃的上船,许漪一直当划船手,手都起泡了,事后我们好心疼他。

我真的很有运气,身边有这么一群可敬的人。

 

为国争光啦

参加第37届世乒赛团体赛的名单公布了,我的名字赫然在列,我终于有了展示技术和能力的舞台,可以为国争光了。尤其让我感到意外而又高兴的是,男队的名将郭跃华问我是否愿意与他配混合双打,天哪,郭跃华是全队的白马王子啊!他邀请哪一个女队员合作,那都是一种荣幸啊!为什么会选上我? 是看中我为人处世的风格,还是我的技术特点?总之,我非常高兴。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马金豹指导,他说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

1983年春天,第37届世乒赛在日本代代木体育馆开幕了。各国好手云集中国女队一路以3:0打进决赛。我与曹燕华配合双打,攻势凌厉,守中有变,很轻松地战胜了对方。4月20日晚上,中日两国女将争夺考比伦杯。12年来,日本队第一次战胜韩国队进入决赛,士气高涨,且占据天时、地利,故日本队扬言,要以“玉碎”的精神打败中国队。徐寅生团长来为我们鼓劲了,对于派谁上场,在京王饭店二十七层的房间里,教练组反复思考,最后一致决定的阵容是:曹燕华、我、耿丽娟。自第四届全运会以来,我和曹燕华的双打没有输过一场球,大概可信可靠了。

中日大赛,前二场曹燕华和耿丽娟均战胜对手。接着,我和曹燕华的双打一左一右,配合默契,我的“小路球”,总是把球捅到对方难受的地方,曹燕华则瞄准机会,频频拉冲,中国队以3∶0的绝对优势战胜了日本队,第六次获得女子团体冠军。记得上台领奖的时候,我理了个很漂亮的蘑菇头,是我的双打搭档曹燕华帮我剪的。曹燕华不仅球打得好,干什么都行,我很佩服她。以后,她帮我剪了好几年头发,我欠她好多理发费呢!

进入单打比赛后,我先击败了韩国的削球手安海淑,接下来对荷兰的芙里赛可普,她的球路很有杀伤力,且处在最佳状态,是当时的欧洲冠军,从斯堪的纳维亚公开赛以来,连续多名顶尖的中国选手败在她的手下。结果,我和马指导一起仔细思考了对她的全盘战术,在实战中发挥了特长,三局轻松取胜,就此把拦在中国队夺冠前的几块硬骨头统统啃掉了。走出赛场的那一刻,我瞅了一下看台上的教练组,他们脸上挂着微笑,频频相互点头,显然认为选择我是正确的,改长胶是正确的。在四分之一决赛前,领导来找我,要我让球给曹燕华,我想好不容易打到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要让呢?但这是决定,不容你申辩,我顾全大局,一口就答应下来。没有中国队,哪来倪夏莲呢?

在混双比赛中,我与郭跃华合作,先是面对南斯拉夫的舒尔贝克和巴蒂尼奇。舒尔贝克驰骋乒坛近二十年,两次夺得男双世界冠军,他们也是欧洲混双冠军。但我们的前三板优势也不是吃素的,最终以3∶1的比分将这对欧洲最有希望的选手挤出了四分之一决赛圈。多年后,我在欧洲碰到舒尔贝克,他说真是倒霉透了,不该碰到你们这对杀手啊。进入四分之一决赛后,我们碰到中国队的削球手刁明和卜启娟,他俩使用防弧胶皮,很难对付,我们以1∶2落后,第四局又以13∶17落后,这时裁判突然说,刁明的发球不标准,接着,裁判员又把地板拖了一下。怪了,这一停一拖,把我们俩拖醒了,趁此机会,我与郭跃华作了简短沟通,结果在此后的比赛中,脑筋变灵了,接发球也接好了,比赛好像换了风水,全倒过来了。最后我俩转败为胜,闯过了这一生死关。半决赛的对手是曹燕华和蔡振华,他俩是本届世乒赛中呼声最高的一对,我们沉着应战,配合默契,不轻易丢失每一分,最后以3∶1赢得了胜利。决赛来临了,对手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削球手陈新华和童玲,这对金童玉女不可多得,是我们夺冠路上最困难的一仗。女子团体赛没让童玲上,她憋着一股劲,对这块混双金牌是志在必得。

 

1983 年 4 月,倪夏莲与郭跃华在第 37 届世乒赛混双决赛中

恶战开始,每一分争夺都是艰苦的,我们既要辨别出不同的旋转,还要防备突然的反攻。我们每一分球都要打二三十个回合才能见分晓。比分交叉上升,我偷看了一眼看台上的教练组,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没有人下来面授机宜,因为这是中国人之间的比赛,仿佛有一个场外的声音在说,谁死谁活,就看 “天意”了。2∶2后,第五局交换方位之后,尽管比分咬得很紧,我们甚至处于不利的地位,但郭跃华不愧是老运动员,他的每一个眼色、每一个微笑,都能让我明白他的意图,我不断给他制造机会,他连续二十几个漂亮的拉攻得分。终于我们以3∶2取胜。我看到教练们的脸上有一种释然的表情。在第37届世乒赛中,我还与曹燕华合作,获得了女子双打第三名的成绩。

中国驻日使馆为我们举行了庆功宴会。当音乐声响起来时,宋大使轮流向每一位运动员敬酒,有人提议,让我唱支歌。我是从小就喜欢唱歌的人,此刻我走到台上,拿起话筒,喉咙竟然像卡住一样,什么也唱不出来了……

我审视着自己,此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即纵然我有一些音乐的天赋,但音乐也是与球一样要时时训练的,我既然将自己置身于那样一个激烈竞争的环境中,每天只是动脑、动手,以熟练动作,歌喉失去了施展的氛围与舞台,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又能怪谁呢?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

半醒的“梦”

经过第37届世乒赛,我成了世界冠军,身份与地位变了,又是队里三个重点队员之一(另外两人是耿丽娟、戴丽丽),伙食上也吃起了小灶,特别是技术上发展到成熟阶段。我的年龄恰在二十二岁,且两年内的成绩也很好,苏联队的波波娃和荷兰的芙里赛可普都被我赢了,而且在第37届世乒赛中单打对外取得一局不输的战绩(多年以后,马指导告诉我,这是历史上最好的成绩,以前没人有过这样的成绩),世界排名升至第五。我踌躇满志,想象着在下一届世乒赛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取得人生更大的辉煌。

但是因队里出现了一股松懈之风,甚至有人公开吸烟、打麻将,而且夜不归宿,这是明文规定不可以的。中国队一向政治挂帅,个人服从集体,任何个人的欲望膨胀都是与这个团队不相容的。所以,上面决定整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在成绩面前找差距,摆正个人与集体的关系。要整风,我能置身事外吗?过去可以一心搞技术,现在领导要我发言,起带头作用。我本不想卷进别人的事情中去,我也知道会得罪人。但我一个女孩子能懂得多少轻重呢?既然领导指示了,我就应该听话。于是,我在学习生活会上做了发言,大讲国家培养一个运动员不容易,大讲要把集体的荣誉放在第一位。领导很满意,我却遭到了一些人的排斥,认为我是要表现自己,是要往上爬。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连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有的房间灯亮着,好意问一声,也被视为是汇报领导的小动作,放话出来让我老实点。关于这件事,我后来想明白了,乒乓队也绝不是真空地带,你再强调“集体主义”,那种特定的气氛与格局促使每一个人都不甘心默默无闻,都想冲到前面去,占据主力队员的位置。

偏偏在这个时候,领导来问我“双打与谁搭档”,我说是曹燕华,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是一句真话。但这句真话让我付出了代价。确定第38届世乒赛团体赛的名单是件大事,原先是召集全体队员统一公布的,现在则是个别谈话。耿丽娟、戴丽丽都上了团体名单,何智丽与童玲的双打也确定了。队里有人在问,“上届明星怎么了?”(因为我是重点队员之一,而且单双打都是出色的)晚上,李富荣找我谈话,他告诉我,名单是领导集体决定的。我素来敬重李富荣,没有辩白一句,辩白有用吗?听他讲完,我一个人跑到外面的操场上痛哭一场。黑乎乎的操场上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对着天空,对着那幢生活、训练的大楼,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正在事业的顶峰,我才二十二岁呀,没有犯任何错误,还是队里各项制度学习的标兵。我只能让眼泪流,但不能用手抹,怕眼睛变红。我强忍着痛苦,表面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38届世乒赛上,我虽然已不是主力队员,但几个单项还是参加了,并获得女双亚军、混双第三名和单打第五名的成绩,对外比赛依然没有输一场,但我的心被伤害了。第38届世乒赛后,我在队里当陪练,当时邓亚萍、乔红这批小将还没有起来。我经过一个多月的思考,正式向国家队提出辞职,国家队的领导为我举行了一个小型欢送会,全体主力队员都参加了,并让我题字留念。

1986年2月,我离开了国家队。1996年,广东电视台采访我,已经过去十年了,但那毕竟是揭伤疤的事,我竟然哭得泪人一般。这就是我。小女人的脆弱与复杂,全都涌现出来了。当然,我也知道队里有些事情比较复杂,总有些人会感到委屈。时间过去久远了,我逐渐释然了,也更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

从国家队回来以后,我去了上海交大科技英语班学习。我一直很喜欢读书,这也就圆了从小的梦想。在上海队与国家队时,虽然训练量很大,我还是挤出一些时间读了《居里夫人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等,我尽可能地用书籍来打开心扉,让自己的思想走得更远。我们八个人一个班级,有好几位奥运冠军呢,乒乓球队就我一个。当时,我们的起点很低,老师是一位特别耐心的女教授,很多东西我们一时接受不了,她总是反反复复地讲解。我的好朋友黄晓真已经先我一步进交大了,她把记得密密麻麻的英语单词本交给我,让我省去了很多精力。我们在一起读书、骑车,形影不离,好像又回到当年的少体校生活。我在交大读书的时间不太长,便被上海队拉回去打全运会了。那时的上海队青黄不接,我心中也犹豫不决。一方面恨死这块球拍了,它给我带来这么多伤心的事情,曾发誓以后再也不打球了;另一方面却还真是舍不得扔下它。这就是女人的心理,又爱又恨。而且我毕竟是上海队培养出来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最终我还是决定出山,为上海队赢得了全国第六名的成绩。其实,人生的每一段都是有意义的,不管它是成功还是失败。如果你从积极的方面去看待,它永远是你的养料。

当时,我在乒乓球事业上已功成名就。我常想是不是应该回到家中去,做一个父母膝下的乖女儿。但即使我离开了国家队,可那训练场却还时时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甚至梦中还发现自己在那张绿色的球桌旁。有时半夜醒来,满头是汗,仿佛还在其中。这种压抑和痛苦是别人难以想象的,我曾恨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为什么梦中还要回到那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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