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娃起名的时候，中国爹妈都成了仓颉

原创 李屾淼 新周刊

请问你知道青峰叫什么吗？/《歌手的秘密》截图

为起名时的灵机一动惹上之后一辈子可能遇到的无数麻烦，显然划不来。

和民谣歌手马頔一样，童頔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很多人都不认识的“頔”字。

马頔曾发微博，揶揄自己名字里这个剑走偏锋的生僻字：“大家好，我是马由、马硕、马顿、马顷、马页，以及马頔。”有网友在评论栏回复：“好的，马颠。”

然而，别人读不出自己的名字或者读错，只是这个特别的名字带来的最不值一提的不便。

杨小姐的名字里有个【王莹】字（王字边加莹），除了身份证、护照和户口本，迄今为止，杨小姐的名字无法在其他场景输入或被识别——包括你正在看的这篇文章。

童頔和杨小姐都拥有一个带生僻字的名字，以及被这个名字闹得鸡犬不宁的一生。

“马頔怎么买房？全款吗？”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如此解释【由页】：“【由页】：美好（多用于人名）。”

出生二十多年后，童頔终于下决心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童迪”。因为，再不改名，她连买房贷款都办不了。

童頔的家人从字典里挑出这个字为她起名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頔”字右边这个繁体的“頁”有什么问题。负责登记户口和身份证信息的公安部门则表示异议，他们的字库使用的是【由页】字——按照规定，繁体字不能用于身份或户口信息登记。

2013年国务院发布的《通用规范汉字表》中，【由页】字被收入三级字表。三级字表收字1605个，是“姓氏人名、地名、科学技术术语和中小学语文教材文言文用字中未进入一、二级字表的较通用的字，主要满足信息化时代与大众生活密切相关的专门领域的用字需要”。

规矩如此，童頔的家人就按公安部门的要求上了户口。但问题是，童頔的户口本、身份证上写的是【由页】字，而目前的绝大多数输入法只能打出“頔”字，这样一来，几乎所有需要登记姓名信息的地方，童頔的名字都无法和户口本、身份证对上。

麻烦当然不少，但都被童頔以顽强意志和各种手段化解。升学考试名字和身份证对不上？开证明！银行开户打不出【由页】字？那就把户名写成“童DI”或者“童DI2”！忘记密码怎么办？那就别忘！坐飞机过不了安检？找值机柜台手写一个再盖章确认！社保卡名字跟身份证不一致？办事或看病不做网上预约就是了，现场挂号！账户钱打不进去被公司欠了几万元公积金？不要紧，先欠着！支付宝不能用？让别人帮自己付，再用别的办法转账……总之，活人没有被尿憋死的道理。

有时候实在不行，只能破财免灾。一次，童頔从西安搭飞机回深圳，照例让航空公司值机柜台帮忙手写名字并盖章，航空公司死活不肯。哪怕在别的机场或者航空公司那里都不成问题，偏偏这次就成了问题。最后，她只能把原来的票退掉，花了几百元退票费，用“童DI”买了票，再找值机柜台盖章，在机场广播指名道姓的催促下，匆匆登机。

因为这件事，给童頔起名的母亲让她务必把名字改掉。不过改名并不容易，二十多年来童頔对这个寓意美好、形态特别的名字已经有了感情，也为这个名字付出良多，改名之后前功尽弃不说，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个人资料更改也让她头疼。

2020年6月11日，上海，豫园商城内的“汉字生活馆”里，顾客正在密密麻麻的“汉字墙”上挑选铅字颗粒。/ 视觉中国

改名之事一直搁置，到了童頔贷款买房的时候，名字终于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大问题。绝大多数银行不敢把一大笔钱贷给一个名字无法识别，户名又跟户口本、身份证对不上的人，只好叫童頔去找公安部门开证明。公安部门说你这个名字没问题，是银行系统落后，打不出来，不怪我们。

开证明？不行。2016年公安部等12部门联合出台的《关于改进和规范公安派出所出具证明工作的意见》等文件明确表示，类似于证明自己是自己，乃至曾用名这种一般证件能证明的闲杂事项，派出所不再提供服务；同时也指出，“今后，凡再次出现擅自要求群众开具不合理证明导致群众办事难的，上级主管部门要及时予以纠正并追究责任”。

童頔问过各大银行，招商银行表示，名字不用改，贷款可以办。但光是银行配合也不行，手续走到规土委（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的简称）那里又被卡住，说“这个名字系统无法识别，办不了房产证”。

实在没办法了，改名。童頔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正式改名为“童迪”，贷款终于办了下来。虽然之后从身份证到银行账户、驾照、社保、学历证明等一系列含身份信息的证件都要更换，但童迪如释重负。

偶尔她还是会嘀咕：马頔怎么买房？全款吗？

风水对了，字不对

“【王莹】：用于人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给杨小姐起名的时候，她父母原本打算用“莹”字。找“大师”求教后，他们被告知，女儿的名字还得加四道笔画才吉利。于是他们翻了《新华字典》，发现【王莹】字正好合用。

上户口的时候用这个名字没有问题，也没人告诉他们这个【王莹】字有什么不对。这个字很好认，绝大多数人看到王字旁一个“莹”字，基本都能念对。杨家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字在未来可能会带来麻烦。

杨小姐三四岁的时候，父母带她去医院看病，开始发觉有些不便，医院的电脑系统无法显示【王莹】字。不过医院倒是不大在意病人叫什么，要么写个拼音，要么随便弄个什么符号替代。除了这些小麻烦，或者偶尔有人拿她的名字开个玩笑，名字倒也没给杨小姐带来什么大问题。

杨小姐的青少年时代，名字制造的最大风险是中考的时候。准考证上打不出【王莹】字，担心到时候对不上，杨小姐专门找学校开了证明。证明一本正经地说明情况特殊，确认准考证上的“杨××”就是杨小姐本人。杨小姐的全名在证明上一样打不出来，【王莹】字须手写。

中考准考证问题就此过关。高中时杨小姐出国读书，没参加国内高考，算“躲过一劫”。预想中办护照和身份证可能会出现问题，在公安部门办证时杨小姐还特地提醒工作人员“我名字里这个字比较麻烦”，但工作人员顺利地找到了她的名字，正确无误地印在了二代身份证和护照上。

同学一度在某个输入法里找到了【王莹】字，激动不已，表示要马上在班级QQ群里更新杨小姐的名字。但输入后，系统无法正确显示，本该出现【王莹】字的地方只有一个方框。杨小姐也发现，从第11版《新华字典》起，旧版一直收录的【王莹】字消失了。而随着她年纪渐长，要办的证件和手续越来越多，新坑接连不断地出现。

2015年6月9日，河南安阳，第三季《中国汉字听写大会》总决赛录制现场。图 / 视觉中国

先是银行开户。杨小姐手里的几个银行账户，她的名字都不一样：有的银行直接用拼音，有的银行干脆换成“滢”，最离谱的是把【王莹】的“王”和“莹”拆开写，户名成了“杨×王莹”。银行开户的时候可以变通，但之后办理业务时，却总会因为杨小姐户名和身份证名对不上而卡壳。杨小姐经常不得不在营业厅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柜台里的业务员和值班经理各种挠头。

户名不是原名，跟身份证也就无法匹配，最直接的结果便是杨小姐的移动支付工具无法绑定任何银行卡，只能借用家人的信息登录。手机无法实名，必须挂靠家人的账户；买机票，杨小姐一般只用拼音名字买，在国内过安检海关被拦下是常事。广州白云机场的安检自动门无法识别她的名字，每次出行或回家经过，都会警铃大作，门闸紧闭，然后她看着工作人员从四面八方赶来；也不用指望在12306平台上开通账号，买火车票，她只能自己去车站售票处买。

疫情期间人人必备的健康码，杨小姐当然也没有，出门只好用不需要登记姓名的行程码。她最近准备参加一个考试，担心没有健康码不让进考场，她特地去做了新冠病毒检测。结果检测报告也打不出她的名字，为解决这个问题又折腾了半天，最后只好用拼音替代——至少跟护照对得上。

支付宝推出生僻字库服务，杨小姐很高兴，在里面翻了个遍，却找不到【王莹】字。她不死心，特地询问客服，客服折腾半天，也没法帮到她。客服安慰她：“其实，名字里有生僻字，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啊。”

但连B站实名认证都办不到的杨小姐自觉酷不起来。改掉这个惹是生非的名字，多次被提上一家人的议程。但杨小姐的问题和童頔一样，名字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一方面，她尚未完成国外的学业，突然改名意味着要改掉一系列资料上的个人信息，自然麻烦；另一方面，一家人都对她的新名字有期待，父母甚至花钱找过懂风水的命名专家，但得到的方案要么他们不喜欢，要么风水不对。

杨小姐说，名字还是一定要改的，不然谁也无法预料【王莹】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起名还是避免生僻字为妙

有的字你不认得，并非因为它生僻，只是因为你识字少；也有的字大多数人都能正确地认读，但它就是生僻字。生僻字如此定义：在信息科技领域，计算机无法输入和显示的字就是“生僻字”。

计算机通过编码识别汉字，每一个汉字享有一个专用码位；没有获得相应编码，也就无法被识别和使用。我国最早于1980年发布供计算机使用的汉字编码标准GB2312-80，其中包含6763个汉字，能满足基本的日常所需。

但对于文化源远流长，古今繁简错综复杂，且不时根据需要组合、生造新字的汉字系统来说，6000多个字不过是冰山一角。汉字编码标准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不断扩充，2005年发布的GB18030-2005标准包含70244个汉字，涵盖《康熙字典》（47035个汉字）、《汉语大字典》第一版（54678个汉字）的所有内容。

有了标准，还得执行。很多单位机构由于不同原因，对更新系统字库不是特别积极，基本都是上面推一推、下面走一点的态势，而且经常推也不管用。

2000年3月，当时的国家质量技术监督局为适应计算机在国民生产、生活各个领域的普及发展，推出含有27533个汉字的GB18030-2000标准，要求全国各单位强制执行，但效果并不理想。2005年《光明日报》的一篇报道指出，当时在金融、邮政、通信等许多服务行业的管理部门里，电脑使用的字库仍为1980年发布的版本，全国有近6000万人的姓名所含汉字在此字库之外，以致他们在银行、医疗、出行等领域遭遇不同程度的问题。

字库升级的最大推动力来自二代身份证更换。肩负户口、身份信息登记重任的公安系统对字库有着极高的要求，字库升级更新工作也就更为到位。据北京北大方正电子有限公司副总裁兼字库业务部总经理张建国介绍，2004年在全国范围内换发二代身份证，当时的字库难以应对广泛存在的生僻字姓名问题，方正电子受公安部委托，着手进行《公安人口信息字库》的开发。全国各地的派出所会集中提交日常登记工作中遭遇的生僻字，张建国说：“当时还是用传真发过来，全国各地派出所提交的生僻字收集在一起，叠起来差不多一人高。然后我们再进行整理、去重。”

由方正电子负责更新运维的《公安人口信息字库》目前包含75586个汉字，可以有效确保绝大多数生僻字姓名的需求。因此，公安机关能把很多生僻字印到户口本、身份证和护照上，而很多社会机构的字库，无法输入和识别一些生僻字姓名使用者的身份信息——这就是个车宽路窄的矛盾。

2016年，公安部会同国家民委、教育部、工信部等联合发布《关于在政府管理和社会公共服务信息系统中统一姓名采集应用规范的通知》，进一步推动社会各用证部门加快信息系统升级改造，确保居民身份证的有效识读和相关业务的正常办理。但不同社会组织机构系统使用的字库，仍然存在广泛的差异。

被汉字围绕的上海观复博物馆标牌。/图虫创意

比如国税总局发布的个人所得税申报应用，就曾专门为解决生僻字姓名进行字库升级。而像疫情期间各地推出的健康码，则经常因为相关部门或网络服务商并未意识到生僻字姓名的问题，使得一些生僻字姓名使用者无法正确登记使用，生活、出行处处受阻。

张建国表示，目前针对Windows操作系统、手机App、小程序、网站等不同应用场景，解决生僻字的技术方案已经很成熟，普及水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相关组织机构的实际需要和服务意识。“比如一个银行网点可能一年也碰不到几次，凑合一下就过去了。在机构看来问题不大，但落到使用生僻字姓名的个人，那真的可能是干什么都不顺。”

稳妥起见，起名还是避免生僻字为妙，为起名时的灵机一动惹上之后一辈子可能遇到的无数麻烦，显然划不来。为了最大限度规避风险，张建国建议，取名时尽量使用常用规范汉字，最好从国务院发布的《通用规范汉字表》中的一级、二级汉字表里选取。

✎作者 | 李屾淼

原标题：《给娃起名的时候，中国爹妈都成了仓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