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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功评《图绘库尔德斯坦》| 世界史视角下的库尔德民族主义
Mapping Kurdistan: Territory, Self-Determination and Nationalism,宰纳普·卡亚(Zeynep N. Kaya)著,剑桥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版
近年来,牵涉众多议题和国家的库尔德问题在国际舞台上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在媒体对库尔德问题的探讨分析中,一张包括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和亚美尼亚五国部分领土的“库尔德斯坦”地图(或称“大库区”地图)频繁出现,比如澎湃新闻2017年11月1日刊登的《伊拉克库尔德人独立公投的影响》一文就配有该图。然而,库尔德斯坦地图并不是一张得到任何一国官方认可的政区图,它也没有反映真实的政治情况,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个控制地图所示范围的库尔德民族国家。那么这样一张图是如何产生,怎样流行开来,又是何以在媒体上成为库尔德人身份的象征的呢?以这个问题为切入点,宰纳普·卡亚(Zeynep N. Kaya)博士在她的新作中进行了对库尔德民族主义的研究。
图中黄颜色为“库尔德斯坦”所在区域,相关四国(自西向东逆时针方向)分别是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伊朗以北自东向西分别与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接壤
卡亚博士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学者,她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获得国际关系博士学位,主要关注库尔德民族主义和中东地区的性别问题,目前在伦敦亚非学院任教。今年6月,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处女作《图绘库尔德斯坦:领土、自决与民族主义》(Mapping Kurdistan: Territory, Self-Determination and Nationalism)。卡亚博士在书中用世界历史的考察了库尔德民族主义的发展,展现了地图成为库尔德民族身份象征的过程。
卡亚博士在导论部分表示,本书的研究对象是十九世纪以来国际规范框架(international normative framework)和库尔德人内部发展变化的语境下,经由制图手段体现出的对“库尔德人家园”(Kurdish homeland)这一概念的建构,以及这一建构的影响。她使用“领土性”(territoriality)这一概念来指代土地和民族身份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对库尔德民族主义极为重要,因为库尔德人内部差异极大,正是对民族土地的想象把他们统一起来,这种想象是理解库尔德民族主义团体活动的核心。标示民族土地的库尔德斯坦地图也就成为了重要的身份载体。虽然建立一个控制整个库尔德斯坦的国家并不是任何一个主流库尔德党团的目标,但是地图为这些党团所主张的库尔德民族身份提供了合法性。卡亚博士提醒我们,虽然我们往往认为地图是客观的、科学的,但地图是社会和政治建构的产物,其背后的话语是:世界由各个民族及其领土组成,民族和领土紧密联系。展现这种联系的地图既是被国际承认的国家的工具,也被像库尔德人这样希望得到国际承认的群体所使用。
本书的前三章主要与库尔德民族主义的诞生有关。第一章标题为“奥斯曼统治下的库尔德领土性”(Kurdish Territoriality under Ottoman Rule)。卡亚博士先介绍了库尔德民族主义历史观:库尔德民族身份是独特的、始终存在的,库尔德民族拥有自己的民族土地库尔德斯坦,但这片土地被其他势力非正义地瓜分了。这种史观将现行的民族、领土的概念套用到历史上,以证明库尔德身份,并将库尔德人的历史和库尔德斯坦这片土地的历史混合起来。之后卡亚博士叙述了奥斯曼帝国时期的库尔德人历史。第二章标题为“东方主义的民族身份观与殖民的库尔德斯坦地图”(Orientalist Views of National Identity and Colonial Maps of Kurdistan),卡亚博士在这里开始运用世界历史视角,她指出,民族主义在十九世纪成为了欧洲优越性和价值观的象征,欧洲人认为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是自然的、进步的,他们带着这种观念开始绘制库尔德斯坦地图,试图界定库尔德斯坦的土地范围。第三章标题为“威尔逊式的自决:库尔德斯坦希望的兴衰”(Wilsonian Self-Determination: The Rise and Fall of Hopes for Kurdistan)。本章主要讲述一战前后的库尔德人历史。一战后,民族自决理论影响广大,在这一背景下,谢里夫·帕夏(Sherif Pasha)在巴黎和会上展现了一幅库尔德斯坦地图,希望列强帮助库尔德人建国,但最终库尔德人没有得到自己的国家。库尔德民族主义者在几次抗争失败后,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自己绘制库尔德斯坦地图,作为库尔德身份的象征。
本书的第四和第五章描述分析了一战后现代中东疆域基本形成之后库尔德民族主义的发展。第四章标题为“去殖民和冷战时期的库尔德民族主义”(Kurdish Nationalism during Decolonization and the Cold War)。二战后,库尔德民族主义者接受左翼民族自决理论,主张库尔德人受到了“内部帝国主义”(internal imperialism)的压迫,应该自决。他们制作了大量库尔德斯坦地图用于宣传,在四十年代出版的地图成为了最有影响力的版本,也是今日媒体所用库尔德斯坦地图的基础。之后卡亚博士叙述了中东各国的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第五章标题为“冷战后的库尔德人和国际社会”(Kurds and 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after the Cold War)。卡亚博士指出,冷战后的民族自决理论是在正义、人权和民主标准的框架下形成的,它更多地强调一个共同体(community)的文化权利和人权。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库尔德人党团主张在现有国家范围内的自治而非独立,库尔德斯坦地图不再广泛被主流政党使用,但是库尔德斯坦的观念仍然重要。
最后一章标题为“海外库尔德人:库尔德斯坦地图走向全球”(Kurdish Diaspora: Kurdish Map goes global)。卡亚博士梳理了库尔德人移民海外的历史,她指出海外库尔德人拥有更加强烈的民族土地观念,并广泛使用地图来证明一个单一的、一元的库尔德民族身份的存在。正是这些海外移民让库尔德斯坦地图变得广为人知。
卡亚博士总结,不同的框架塑造了地图被生产和认知的方式,但是“民族和土地紧密联系”这一观念始终存在。最后她分析了库尔德民族主义的现状,预测大库区的观念很难失去吸引力。
应该说,卡亚博士的新书是一本优秀的著作。她首先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政治思想史梳理,分析了不同时期民族自决概念的含义,在此基础上,卡亚博士相当成功地运用世界史视角,以“民族自决”概念为线索,将库尔德民族主义的历史和世界政治思想史的发展脉络,将中东历史和世界历史结合在一起,而结合点正是展现库尔德民族身份和主张的库尔德斯坦地图,这也是本书的切入点。通过结合中东历史和世界历史,《图绘库尔德斯坦》展现了库尔德民族主义与其他民族主义分享的共性,以及它的个性。
本书并不是第一本研究地图在民族身份建构中的作用的著作。许多学者已经关注过这个问题,在最经典的民族主义研究著作《想象的共同体》中,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就用一节文字描述了地图在东南亚民族主义发展过程中扮演的角色(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和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6-173页)。之后,通猜·威尼差贡(Thongchai Winichakul)在《图绘暹罗》(Siam Mapped)中研究了地图参与塑造作为地缘机体的现代泰国国家的过程。威尼差贡指出:“新的地理学知识是隐含在构思、规划以及创造新实体的每一步背后的推动力……一幅地图预示了一种空间真实,而不是相反。换句话说,一幅地图并不是按某物创造的模型,而是创造某物时参照的模型。”(通猜·威尼差贡:《图绘暹罗:一部国家地缘肌体的历史》,袁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161-162页)卡亚博士在书中也强调了地图的政治属性,并且她还展现了地图对于一个没有民族国家的民族的特殊作用。泰民族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自上而下的建构,强大的王权统治为地图的推广和民族国家的建构提供了保证。今天,泰国是一个受到国际普遍承认的主权国家,它的边界是事实存在的。然而,没有自己民族国家的库尔德人无法绘制官方的库尔德斯坦地图并借此塑造民族身份。库尔德民族主义的特性在于,库尔德斯坦并不是主流民族主义党团的政治目标,它的意义限于证明库尔德独特民族身份的存在,以及将内部差异巨大的库尔德人联系起来(特别是在海外库尔德社区里)。在库尔德斯坦地图被广泛使用之时,库尔德民族身份也得到了国际的普遍承认。在没有民族国家的情况下,地图发挥了不同但依然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卡亚博士的一个重要结论。目前的研究大多关注地图在现有的民族国家中发挥的作用,卡亚博士的研究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没有民族国家的民族的民族主义主张。
此外,卡亚博士在她的研究中进一步展示了民族主义和进步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笔者在三年前于澎湃新闻发表的书评《库尔德民族主义怎么来的》中提到,现有的对民族主义的研究往往带着强烈的进步主义色彩,将民族主义的产生视为社会进步的产物,强调资本主义发展是民族主义诞生的基础。但是,这是一种有强烈欧洲中心论色彩的理论。如果说民族主义在西欧的诞生或许确实与资本主义发展,国内市场形成等因素有直接关系的话,非西方地区的民族主义往往是在这些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库尔德民族主义就是如此。哈坎·厄兹奥卢(Hakan Özoğlu)在他对晚期奥斯曼帝国时期库尔德民族主义的研究中得出结论,库尔德民族主义是对一战结束后动荡和不确定性的反应(Hakan Özoğlu, Kurdish Notables and the Ottoman State: Evolving Identities, Competing Loyalties, and Shifting Boundarie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4, 125),而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结果。笔者在三年前对厄兹奥卢教授著作的书评中表示,“在作者的叙述中,我们看不到库尔德民族主义产生中有什么进步主义因素(当然这不意味着库尔德民族主义本身不是进步的),这种现象是之前的民族主义理论难以解释的。”(陈功:《评〈库尔德贵族与奥斯曼帝国〉:库尔德民族主义怎么来的》,澎湃新闻,2017年6月5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99823)不过,卡亚博士告诉我们,虽然进步主义理论对民族主义诞生背景的设定不能直接应用于许多非西方地区,但是进步主义观念仍然与民族主义有着紧密的联系。十九世纪从欧洲来到库尔德斯坦的访客正是带着一种进步主义的观念来试图界定库尔德民族的,他们试图通过对民族身份界定来将这片土地纳入他们所设定的“标准”的历史发展模式中。库尔德斯坦地图就是这样诞生的。可以说,进步主义直接促成了库尔德民族主义的诞生。并且在之后的历史时期里,库尔德民族主义者也一直试图向进步主义靠拢,无论是在冷战期间向苏联主张的左翼民族自决理论靠拢,还是冷战后积极接受民主化和人权理论,库尔德民族主义者一直在把自己打造成与“落后”势力相斗争的“进步”对象,并借此争取国际支持。可以说,进步主义主导的传统的民族主义研究理论对库尔德民族主义诞生条件的设想是错误的,但是进步主义始终和库尔德民族主义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是本书给我们的一点启示。
当然,这本书也有不足之处。这部由国际关系博士写作的历史书的最大问题在于史料。卡亚博士几乎没有引用任何的原始材料,全书的主要内容是由引用的他人研究著作支撑而来的。卡亚博士只会土耳其语和英语(毕竟研究国际关系的学者不需要学那么多语言),引用的大部分是英文文献,其中夹杂一些土耳其文文献。引用文献不够丰富让这本书有着先天的不足,也让人对书中的一些结论提出疑问。比如,卡亚博士引用了许多十九世纪前往库尔德斯坦的欧洲访客对这一地图的叙述,从而展现出进步主义主导下的欧洲参与塑造库尔德民族身份的过程。她在这里引用的全部都是英文文献,我们可以提出疑问:这些英文文献可以代表当时整个欧洲对库尔德人的认识吗?法国在中东地区同样有着广泛的利益,用法语写作的记录是研究十九世纪奥斯曼帝国的重要史料,那么法语使用者是如何看待库尔德人的?此外,迈克尔·雷诺兹(Michael A. Reynolds)的研究告诉我们,俄国在库尔德斯坦也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对于一些库尔德人来说,俄国才是理想的现代化模板(Michael A. Reynolds, “Abdurrezzak Bedirhan: Ottoman Kurd and Russophile in the Twilight of Empire”, Kritika: 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 vol. 12 no. 2 Spring 2011: 411-50)。那么俄国人是怎么认识库尔德人的呢?或许在综合分析用各种语言写作的对库尔德斯坦的描述后,我们能更加全面地了解十九世纪欧洲人对库尔德斯坦的认识,从而更好地理解进步主义和库尔德民族主义之间的关系。
再比如,书中的库尔德人一直是一个被动接受的对象,他们接受了十九世纪东方主义的遗产,并在二十世纪不断试图迎合国际主流。如果卡亚博士多能使用一些库尔德人写作的史料,或许我们能够了解库尔德人对舶来概念的接受史,知晓库尔德人的想法和目标,从而更好地理解库尔德人使用地图时的逻辑和心态。当然,这并不是一个人能轻易完成的任务。但是不管怎么说,史料确实是这本书的弱项。卡亚博士在接受访谈时说,她试图在写作中将历史社会学和国际关系两个学科结合起来(Zeynep Kaya. “Interview.” E-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ccessed May 11, 2020. https://www.e-ir.info/2020/05/11/interview-zeynep-n-kaya/),本书在国际关系和社会学上做得足够出色,但是史料的薄弱反让作为主题的“历史”有些过于被弱化了。
不过总的来说,卡亚博士的《图绘库尔德斯坦》仍然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它出色地探究了库尔德民族主义设想的“民族土地”的概念,也为未来的研究指出了方向:我们知道,民族主义设想的民族土地拥有明确的边界,边界之内的居民是同质性的民族的成员。未来的研究者或许可以在卡亚博士著作的基础上探究库尔德民族主义的“边界”观。毕竟,民族主义的边界设想与库尔德斯坦的现实大相径庭,这片土地上还生活着亚美尼亚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等其他民族,库尔德人和其他民族的理想边界之间存在冲突。比如,1946年,库尔德人历史上唯一一个独立国家马哈巴德共和国就因为边界划分问题与同是苏联支持的阿塞拜疆人民政府(Azerbaijan People’s Government)产生矛盾。面对民族混居,边界不清晰的现实,库尔德民族主义者是怎样认识并试图解决民族主义的边界理念与现实之间冲突的呢?这将是很有趣的研究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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